章婉清一时无言。

    要说恨吗?她怎么可能会恨苏寒山,要说怨,确实有无尽的怨言,怨那个薄情寡义的九王爷元昭。

    面前的空白牌位被晨光打下一圈圈澄明的光晕,苏老爷子静静的仰望着,沟壑般纵横的皱纹铺满水珠,此时无人去打扰他,他在用一颗真心祭奠他的小月儿。

    虔诚,专注。

    章婉清蓦然记起一年前苏家二郎苏寒辰被苏宏正用鞭子责罚,她当时纳闷苏家一个商户,家规怎会如此严格,现下答案很明显,或许是苏老爷子传承了裴家家规,一个忠实的仆人奉主子为天,自然也是信奉苦心经营的家规。

    从另一方面来说,何尝不是苏老爷子对家主的祭奠。

    苏老爷子哽咽道:“多好的一家人,皇帝说除掉就除掉,完全不念及过往情分。”

    苏宏正接道:“伴君如伴虎!古往今来,功臣权力过大必会令帝王忌惮。”

    苏老爷子摸了一把泪,目光一一在每个牌位上流连,忽而怅然道:“那可怜的孩子,或许并不晓得自己的身世,若是知晓裴家七十九条人命全部惨死在光和帝的刀下,该是何等难过。”

    一旦有了这样的假设,苏老爷子心痛难抑。

    其他人默不作声,亦是悲痛。

    蒋娥突然想到甚么,一道亮光在头顶闪过,她道:“父亲,二郎如今在翰林院任职,好歹是个京官,离皇城近,要不咱们去信一封,或许可以托他去打听裴月的下落,总比人在千里之外胡乱猜测要好。若他能联系上三郎,两人说不定还有个照应,那便再好不过。”

    这不失一个办法。至少给苏老爷子留下期盼,惘然的猜测不如落到实处的证实。

    佛堂外,春日的暖阳渐渐西斜,一只麻雀扯着清脆的嗓子鸣叫两声,不一会儿脚尖轻点,纵身飞向湛蓝的天空。

    一阵微风拂过,一片银杏随风落在窗台,章婉清的目光从远处落在叶子上。

    拾起叶子,对着阳光一照,可瞧见清晰的纹理,眨眼已入秋,她越发喜欢独自一人倚坐窗台,欣赏时节变幻。

    “章东家,这是本月学堂账目簿,请您过目。”算账师傅打断她的思绪,将手中的一本册子递给她,她接过,瞧得认真。

    “对了,方才进来时郭夫子恰好在外等候,您看我是带话请他进来还是稍后?”

    “让他进来吧!”

    片刻,一位身穿月白长衫的男子上了铺子二楼里间,向章婉清欠身行礼:“章东家。”

    章婉清急忙虚扶他的双臂,客气道:“郭夫子免礼,夫子乃春风化雨之人,切莫向我行礼,婉清不敢当。”

    郭夫子依然拱手道:“章东家矜贫救厄,办学堂,兴水利,让那些无法上学的贫困小儿识文学礼,让千户万户置良田获丰收,令郭某望尘莫及,郭某仅一介布衣,岂能与东家比肩。”

    章婉清无法,任他行了礼,她连忙回了一个礼,郭夫子才起身。

    与苏寒山和离后,苏家上下一致不同意她离开,儿子可以不认可以不要,但是儿媳妇是万万不能不要的,她章婉清既然进了苏家的门,就依然是苏家的儿媳妇,任谁也改变不了。

    如此,章婉清不仅要打理自己的铺子,还要打理苏家的米行、酒楼、货运等诸多事宜,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瘟疫后,百废待兴,受过重创的州城经过将近一载的整顿,正在慢慢恢复生气。

    因以身试毒,官府对章婉清尤为信任,对她的经商才能更是大为赞赏,特聘她为首席顾问,协同官府一同治理家园。

    章婉清治理的第一件事就是办福利学堂,她与官府各出资一半用于学堂初期建设,后期费用由章婉清一人承担,相当于是个人捐建的慈善机构。

    章婉清办学的首要理念是女子可以入学,与男子享受同样受教育的权利。其次,除了学习四书五经等传统文化知识,也要学礼、乐、射、御、书、数等六艺,更要学习生活技能,譬如女子不再局限学习女红,可以学习酿酒、制香、凫水、狩猎等。

    她尽量将现代社会女子可以学习的技能融合到当下的环境,古今结合,让每位学子均学有所长,学有所进。

    还有三日是每月的制香比赛,章婉清立时明了郭夫子登门造访的目的。

    她无偿传授制香技艺,规定每月的初六为制香比赛,并设立了奖学金,奖励拔得头筹的学子,既能鼓励学子们好好学习,又能资助那些家庭贫困的学子。

    果然,郭夫子咨询她:“还有三日是制香比赛,还请章东家抽出宝贵的时间,届时主持全局。”

    学堂的管理章婉清都交给了这位郭夫子,她从不干涉,除了制香。这个制作香水比赛,她每月必定参加,毕竟全鹿州只有她会这门技术。

    章婉清干脆应下,郭夫子满意离去。学堂里几个捣蛋鬼还在罚站,时间到了,得赶紧回去。

    忙完手里的活,回到苏府又是夜深露重,章婉清潦草的扒了几口饭就回了屋。

    像往常一样,她从衣柜里翻出寝衣准备沐浴,一件艾绿色锦袍被扯落在地。

    她拾起锦袍,捧在手心挪不开眼。

    这件袍子是去岁她亲手为苏寒山缝制,作为他的生辰礼物送给他,当天他欢天喜地,爱不释手,第二日弱冠礼拒绝柳容为他挑选的成衣,只将这件穿在身上,像只花孔雀昂首挺胸。

    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滚落,章婉清捧住锦袍的掌心渐渐收紧,脑中浮现他半载前决然离去的背影。

    那个以她为中心的憨傻公子没有了,再也无法陪伴她左右。

    *

    京城,佑王府。

    一道从喉咙里迸发出的痛苦声刺穿夜幕的平静,那声音极尽压抑,如车轮肆意碾压地面,穿透肺腑,尖锐又绝望。

    那声音穿透府外一丈多高的院墙,仿佛地狱里恶鬼的呻吟,全部落进墙下两个晚归的人的耳中,两人醉醺醺,相互攀着肩膀前行,酒瞬间醒了一半。

    这不是他们头次听见此声音,两人经常相约喝酒,此时面面相觑半晌,其中的高个子男人率先开口:“又是那个可怕的声音,每晚戌时便有。”

    他身旁的胖子眼睛左右乱飘,幽幽答道:“这声音惨厉不得,莫非是佑王府里关了甚么修罗鬼煞?”

    高个子觑了他一眼,一脸不屑,“你个蠢货,在京城住了数年,居然不知这佑王府的传闻?”

    胖子一下来了兴致,眼睛亮了,提高音量问:“是何传闻?”

    “嘘!”高个子示意他声音小点。然后左瞧瞧右瞧瞧,确认无人后,索性拉着胖子席地而坐,神秘兮兮道:“全京城的百姓都知晓佑王府里住着位九王爷,失踪四载后被圣上寻回,圣上赐字‘佑’,通‘又’,既有失而复得之意,又有感念上苍保佑之意。别看这佑王清风霁月,面若冠玉,却患了十分可怖的隐疾。”

    “何隐疾?”胖子兴致更浓,窥探皇室秘辛的好奇心登时被勾起,双眼闪了又闪,比那枝头的月亮还要亮。

    高个子压低声音道:“这佑王平时瞧着没甚么问题,与正常人无异,只是性子冷了些,不喜与人打交道,更不喜被人触碰,王爷嘛,高高在上,是咱们普通老百姓伸手够几辈子也观瞻不了的人物,性格怪异有个洁癖倒没甚么,可是不为人知的是,一到夜幕时分,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啊?”胖子一惊,纳闷换了个人是甚么意思?

    高个子顿了顿,思索该如何措辞才能准确描绘接下来的话语,“他面目极其丑陋和狰狞,暴戾嗜杀,还长着一张血盆大口,专吃生肉,不管是人肉还是动物肉,无不放过。在没有开府前,他住在皇宫最僻静的永和宫,那个时候年龄小,都说一到晚上,他就偷偷摸摸在院子里抓耗子,将耗子的皮剐掉,生吃它的肉。”

    “嘶!”胖子一阵毛骨悚然,佑王府两面高墙,形成了一道深巷,微凉的风送进深巷,胖子原本有些热意的身子一瞬透心凉。

    他不禁一个哆嗦,将双手拢进袖子,双腿缩进怀里。

    高个子继续道:“据说,后来几年永和宫再无耗子,都被他吃光了!”

    胖子哆哆嗦嗦,打了个酒嗝,“兄弟,你确定你讲的不是鬼故事?”

    高个子轻嗤一声,“我是吃饱了撑得慌给你讲鬼故事,鬼故事哪有这皇室奇闻有意思!”

    他嫌弃的瞧了胖子一眼,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不愿意听算了,我不稀罕说与你听,这是我在宫里当差的远方亲戚告诉我的,绝对的一手资料,知晓的人寥寥无几。”

    胖子按住他的手,笑道:“既然是一手资料,那你再说说呗!这佑王是否还有其他不为人道的恶疾或毛病?”

    高个子思索了一番,摇摇头:“其他的倒是没有,就是听说前几日有两人被送了进去,第二日全部剥了皮,砍了头,血肉模糊,抬出府扔到了城西的乱葬岗。”

    “呕!”一阵恶心钻入胃里,胖子忍不住干呕了两下,招手制止,“兄弟,勿要再说!”

    高个子剜了他一眼,眼神颇为嫌弃,“是你要听我说,还以为你胆子多大呢!”

    须臾间,两个侍卫从深巷那头走来,见到地上两个行迹可疑之人,立即指着他们怒吼:“是谁,胆敢在佑王府外鬼鬼祟祟,还不束手就擒。”

    两人吓得不轻,屁股快速弹起,脚不沾地往深巷另一头跑。

    府内,佑王寝房。

    只有案头一盏烛火亮着,林正轻轻步入,又是一地狼藉。

    他小心翼翼将托盘放至案头,托盘里碗中的中药还是轻轻荡了荡,一时屋子弥漫苦涩的中药味。

    案头的人手肘撑着脑袋,额头青筋暴起,异常痛苦。

    察觉到动静,他缓缓睁开眼,又是黑呼呼的汤药,每晚如此,喝了它又有甚的用,他嘬了嘬牙齿,愤怒的将白瓷碗连同托盘拂在地上。

    “不喝,不喝,喝了它有劳什子的用,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林正吓得双膝一软,扑通一声巨响,嗓子带着哭腔,“王爷,您怎能随口说‘死’呢,您不是说过好死不如耐活,活着才能报仇,您要保重身体,您不念及自己,总要念及去世的月宝林啊!这汤药虽说没有太大的用处,好歹能缓解您的症状,让您不至于失控啊!您行行好,就不要再摔碗了。”

    林正猛地磕头,地板撞击出清脆的声音,一个劲儿的祈求:“王爷,求您喝点!”

    林正瞧着他家王爷生不如死的模样,不晓得分开的八载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恨不得自己替他疼。

    不过,说来也怪,半载前在白象山寻到他的那一晚,他似乎好好的,并没有犯病。

    从前在宫里,王爷犯病没有像现下这么严重,性格也非常坚毅,失踪了四载,怎的有点自暴自弃了。

    “王爷,您要不回鹿州瞧瞧?”林正说此话时声音格外小,既想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又怕惹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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