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考、高考的紧迫感植入神经系统的那天起,对于学生们而言,寒暑假的概念更相当是一个漫长的温书假,同时也等于赛车跑道里的弯道——偷偷超车的好时机。

    涂子录直接飞到外地上封闭训练课,蓝点得知的时候,有种无意撞见考场上的哥斯拉在沙漠不眠不休搞拉练只为确保一脚踩扁所有凡人的感觉。她抽了抽嘴角,憋出一句:“呃,那祝你平安吧。”

    相比较之下,她更想祝排名榜上其他人平安。

    蓝点陪着蓝星去机构上暑期补习的第一天,就翻着白眼,遥遥欲坠。

    后边的胖男生困得更夸张,“咚”得一声,一头锤到桌子上睡死过去,班里的人还以为是哪里爆炸了。

    老师也没让人把他喊起来,无奈地摇摇头:“都这个节骨眼了,自己的选择罢了。”

    蓝点彻底醒了,抓起笔认真抄黑板上的答题过程。

    抄着抄着,手腕忽然软下来,觉得还挺好笑的,以前不动脑猛抄东西,是为了装出一副认真念书的样子,现在是为了装出一副还活着的样子。

    课堂上的她,怎么永远不坦率。

    胖男生砸吧两下嘴,化学老师宣布下课,今天最后一节课也结束了。

    蓝点伸着懒腰,嚎道:“阿星,我真的没想到我们两个人居然能老实地坐在这么硬的椅子上一整天,并且毫无抱怨。”

    蓝星看了一眼手机,主屏幕第一条是郑写五分钟前给他发的“我还有半个小时下课等下打球不”,他点开消息提示跳转到聊天界面,回了句“好”。

    教室的冷空调一直对着吹,他似乎有点感冒,从收拾书包一直咳到和郑写见面。

    但在看见郑写前,蓝点先看见了罗琳和乔明川一前一后面无表情地走出来。

    罗琳和乔明川能在假期里一起上课很正常,因为研学结束在学校附近下车的时候,蓝点听见乔明川对罗琳说:“我这个暑假去一中老师那里上数学,虽然位置已经满了,但你的成绩也许能争取到额外名额,要不要试试?”

    但是为什么郑写也和她们一起?

    她对此高度怀疑。

    蓝星也认为郑写图谋不轨,小声道:“你是不是……”

    郑写咬紧牙关:“你闭嘴。”

    “什么反应。该不会真是吧。”

    “放屁,签到表上我的名字是第一个?那是报名顺序。”

    “好吧。”

    蓝星又猛咳嗽好几声。

    郑写上下打量他,眉头紧锁道:“我说,你这几个月真的有在吃饭吗?不知不觉瘦成这鬼样。”

    “要你管。”

    蓝点很有发言权:“他没吃。”

    “没人要管你。走吧。”

    蓝星一脸莫名其妙:“走反了,球场在后面。”

    郑写勾住蓝星的脖子拖着往前:“不打了,我怕你这小身板被球弹飞了。我们吃饭去。这附近有家还不错的粉店。”

    他们纷纷在那家“还不错的粉店”门口止住脚步。

    因为罗琳在里面。

    “不然还是去打球吧。”蓝星说。

    “我也觉得。”郑写说。

    显然,罗琳看到他们后也没了胃口,迅速低头喝汤,马上起身结账,走出店门。

    郑写在原地,慢条斯理地绽开一个好看的笑容,耸耸肩,径直走进去。

    “老板,两碗牛肉米粉,一碗中辣多葱,一碗不要辣不要香菜,再来一笼包子和一个鸡腿,阿星你多吃点吧,这顿我请。”

    而后,他就坐在罗琳坐过的还留有温度的位置,看着面前那份没吃几口的汤粉,眼底的情绪和汤底一样的风平浪静,轻声道:“浪费可耻。”

    蓝星掰开一次性竹筷递给他:“但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见面这么尴尬。”

    “你和乔明川不是也很僵。”

    “我们吵过架啊,你们吵过吗?”

    “没有。”

    “那为什么啊?”

    “啊,我忘记了。”

    郑写的笑容就像浆糊黏上去的一样,藏在口袋里的手握紧成拳头。

    好悲哀,人没有那么擅长掩饰。

    这些细节蓝点都看得一清二楚。人大概可以成功的自欺欺人,但大概还是瞒不过上帝视角的窥看。

    狭窄的桌子上只有腮帮子咀嚼和蓝星咳嗽的声音。

    吃到一半,有个小男孩穿着暴走鞋,滑到这桌旁,手里抱着一叠作文纸,自顾自地爬上椅子,大声喊道:“我要挑战你们!”

    老板正忙着上菜,跟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小男孩,对蓝星和郑写说:“你们能陪他玩一会儿,等下结账打八折。”

    “行啊。”郑写应下来,“你当黑棋还是白棋?”

    “我是闪电棋。”

    小男孩从口袋掏出两支笔,一支递给郑写,一支拔开笔帽,认真地在作文格最中间画上一个黑色的闪电图案。

    在胶着的棋盘上,蓝点曾经对罗琳说过一个秘密。

    这天杀的联想力。

    她的脸不知不觉地红起来。

    “那我是蜘蛛棋。”郑写说。

    “好恶心呀。”

    “这是战术,故意扰乱你的思路。”

    小男孩歪着头:“是吗?那你也帮我想一个吧。”

    “蟑螂?蚊子?”

    “不要了,我讨厌你。”郑写画得惟妙惟肖,小男孩干呕一声,转向蓝星,“算了,我要和另一个人下,我们下正常的五子棋。”

    蓝星扬扬眉,落笔画了一只毛毛虫。

    小男孩愣了愣,然后板着脸爬下椅子,一背过身就开始嚎啕大哭。

    “妈妈!你把他们赶出去!”

    他们虽然并没有被赶出去,但也当然没有拿到八折优惠。

    郑写笑嘻嘻道:“阿点一定会骂我们不争气,然后说‘便宜不占王八蛋’。”

    蓝星道:“但在那之前,她也会画毛毛虫,而且还会抢过我的笔,说‘你没画到精髓,应该这样这样这样’。”

    碎碎念一路的蓝点住了口。

    呵呵,全被猜中了。

    蓝星和郑写这两个还是莫名其妙地走到了球场,却没有参与,坐在边上看。

    蓝点本来就困了一天,这一小会儿听着篮球的节奏又开始困,便躲在他们背后,缩起身子侧躺下来,很快就睡着了。

    场上的人打得稀烂,篮球毫无逻辑地被打飞过来。

    “他们是在玩躲避球吗?”

    郑写抱起球丢了回去,接着翻身平躺下来,眼不见为净。

    蓝星说:“你这么看不顺眼还不上场啊?”

    “不去不去。”

    “该不会是因为刚刚聊到她了,你怕我胡思乱想,所以才要呆在我旁边吧。”

    郑写沉默了一会儿,把手臂遮在眼睛上:“你想得美。”

    “哦,是吗。”

    “你知道吗,把眼睛闭上的时候,听觉就会变得无比灵敏。”

    “你扯话题扯得特别明显。”

    “……”

    蓝星轻哼一笑,也躺了下来,闭上眼前,被地板硌得乱动:“你怎么躺得住的啊。”

    “是你现在太瘦了好吗,身上全是骨头。”

    “少废话。”

    “是你自己要问的,哎哟,还打人。”郑写挨了一拳,禁不住地笑,胳膊下的牙齿洁白发光,“怎么现在连打人也这么轻飘飘的。”

    “……懒得理你。”

    蓝星磨磨蹭蹭地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

    球场的灯倾洒向两个男生,身侧的黑色影子像是地板上的洞。

    “我只愿意听你聊起她。因为你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每次都要用一句‘如果她还在的话’作为开头。我不是说过吗,我觉得她没离开过我们,真心这么觉得。”蓝星学着郑写,把胳膊叠在眼睛上面。

    没有视觉,听觉格外突出,两个人浅浅的呼吸也显得出挑了,如同寂静岭里不断回转的风声。

    蓝星继续说道:“和你们那种迟迟反应不过来所以觉得她还在不一样,我有时候能够看到她的影子,感觉到她的存在,依旧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不像幻觉,特别真实。”

    “蓝星。”

    郑写兀然地念了他的名字,就像清晨的闹钟铃声。

    意思是,醒醒,别说了。

    蓝星自嘲地笑:“阿写,我有点疯了,对不对。”

    郑写和蓝星成为朋友的起因很简单,篮球场上,同时给对方递了一瓶水,相视一笑,之后就厮混在一起。

    他们的爱好类似,很合得来,可以心血来潮,一个电话就把对方在深夜叫醒去爬山看日出,也能偷偷摸摸、很有计划地在自习课的时候,把手机藏在校服下看球赛和游戏比赛直播。

    在学校里太形影不离了,郑写开玩笑说:“我们俩怎么这么像双胞胎啊。”

    蓝星很诧异:“啊,但我真的是双胞胎。”

    郑写很快地认识了蓝星的双胞胎妹妹蓝点。

    刚开始,蓝点总记不住他叫什么名字,一直喊他“卡布达”——就因为初次见面,他穿了件有卡通眼睛图案的连帽红色卫衣。

    明明还是“郑写”两个字听上去更好记吧。

    但他觉得蓝点会做出这种事情很正常,因为蓝星起初还没有道理地把他叫作“郑雪”。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这是蓝星特地给他起的外号,直到他的名字出现在黑板值日生栏里,蓝星很迷茫地问:“我们班什么时候有个人叫郑写了?”

    除了蓝点比蓝星更缺心眼和没记性,这对兄妹的性格与外貌都如出一辙,永远在笑,永远眼睛闪闪发亮,人生仿佛不存在阴影面,任何负面情绪和糟糕的事情,他们都能像碎纸机一样干脆解决,然后用碎纸条大喇喇地拼出一个笑话来逗所有人,甚至包括伤害他们的人。

    有时候,郑写都觉得自己嫉妒他们。

    而那样神采飞扬如同生活里的光的两个人,一个孤零零地化成一捧灰,一个如今来问别人自己是不是疯了。

    郑写拼命把胳膊往眼球上压,眼泪依旧漫得浸湿夏夜。

    老天啊,你不能够把一个灵魂劈成相等的两半后再中途收回其中的二分之一。

    “你只是太难过了。”

    郑写压着喉间的酸痛,对蓝星说道。

    蓝星摸了摸心脏:“难过吗?我都不知道什么是难过了。”

    因为从那天起再也没有真的快乐过。没有快乐,失去了对比,也不会有难过。因对方而有色彩的世界只剩下黑白的单调两色。

    “要说思念,我觉得也不是,我不会像想外公那样想她。想外公时的感觉是心痛,想她时的感觉是心没了。

    “从小到大,所有人见到我,都会问,阿点呢;所有人见到她,都会问,阿星呢。我们息息相关。‘息息相关’这个词的定义是,一呼一吸都相互关联。小学成语比赛,有一道题是‘每个人都是什么样的存在’,所有人都跑去‘独一无二’的板子后面,只有阿点指着‘息息相关’说,这就是我和阿星。

    “我一直不太理解,她为什么那么执着于盗版灵异文学里的那些怪言怪语,现在觉得她比我聪明,更早体会到其中的意思。当你和一个人在整个十七年里,去的地方、读的书、吃的饭、见过的人、听到的话,全都一模一样的时候,你就是她,她就是你。你们息息相关。

    ”可是现在却说她不是你。她可以一个人消失,但你却还留在这个世界上。原来你们不是同一个人,你们没有休戚与共、血肉相连。这是什么道理呢?”

    郑写的捂在眼周的那两块皮肤潮湿到闷热。

    蓝星的情绪像是密封罐头里的气体,平时用漂亮活泼的外包装锁得严严实实,但只要撬开一个开口,就会统统跑出来。

    蓝星说他麻木了,可郑写不信。郑写常常有意地装成是无意地提起蓝点,就是为了这一刻,让蓝星把所有憋在心里难以启齿的心事说出来。

    郑写放下胳膊,微微撑起身子,向他望去。

    看到他的瞬间,郑写震惊得说不出话。

    蓝星竟然一点眼泪都没流,可以猜到他刚刚是如何用毫无波澜的表情述说完那番话。无比平静,就像死了一样。

    郑写苦笑了一下,失力地任由自己重新倒回地面,摊开双臂。

    放弃了。

    如果连这都是罐头包装——尽管好点,可能已经是个拉环了——那里面深藏的东西究竟有多令人痛苦。既然挖不出来,倒不如帮忙维持表面的好心情。

    眼前的世界在湿淋淋的框架中崭新无暇,郑写忽然说:“我以前很嫉妒你和阿点。”

    “嫉妒哪儿啊?总不能是我们的成绩吧。”

    “以前在市一小和志励中学的时候,其实我从来不敢翘课,脑袋里那些花里胡哨的破格想法也不和人说,因为所有人除了分数、排名,就只在意奖状、履历、家庭背景,大家比起像同学,更像狱友——虽然我对涂子录没意见,我挺喜欢他的,但你能想象每天和五十六个涂子录生活的感觉吗?我看就连蓝点也受不了吧。”

    蓝星边笑边咳嗽。

    郑写又说道:“毕业谢师宴那天,我说真希望大家能把老师抛到天上,旁边的人说他也希望。那时我才知道其实很多人都讨厌这样压抑的环境,但没有一个人愿意第一个站出来。”

    “相当于有一堆想吃螃蟹的人,却没人敢真的吃。”

    “是啊,而你们两个人,吃螃蟹吃到不稀罕也就算了,还从小到大有人陪着自己一起吃。你说这让不让人嫉妒?”

    “别说得好像是我们带坏你了一样,在她眼里,一直是你把我们带坏了。”

    “至少是你们开始让我觉得,我对生活能做的不只有拿到好看的排名,脑子里那些想了很久的事情都能去实现,没有那么紧迫,偶尔起迟和不去上课,即使是考砸了,人生也不会就此完蛋。”

    “她知道了的话会大喊自己吃亏了,居然她喊你师傅,明明是应该你喊她师傅——说起来,我们小时候还去过少林寺待过一段时间。”

    “嗯?这是我第一次听说。”

    “因为年纪很小,再加上时间太短了,她自己没什么印象,我也很少想起这段经历。”

    “那为什么去少林寺?”

    “我倒是没什么区别,但她小时候非常调皮,天不怕地不怕的,刚上小学一阵,经常上课上到一半忽然站起来绕着全班走一圈,老师问她干嘛,她说想看看别人都在干什么。”

    “她现在还挺怂的啊。”

    “对啊,就是去了一趟少林寺后变了。那个时候她真的过分活泼了,跟有好动症一样,我爷爷就把她送去少林寺,想说管教一下没准能安静点。她以为是去玩,很高兴地答应了,并且让爷爷把我也骗去。结果我这个附赠品是去学规矩学功夫,而她本人却天天爬树、掰竹子、和麻雀聊天、把木桶在地上滚着玩——说真的,有点像熊猫。后面师傅忍无可忍,就给她一箩筐的苹果,说你就坐在这里吃这个,吃完爱怎样怎样。最后的结局是她吃哭了,回来就老实了许多。”

    “吃苹果吃得?”

    “怎么可能。因为在那之前,无论老师还是家人都挺惯她,所以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遇到这么严肃、会教训她的人,单纯地屈从于绝对力量,学会‘识时务者为俊杰’罢了。”

    “诶,难怪她怕人生气。别人别的表情她都看不出来,唯独对生气非常灵敏。”

    “她也不是怕人生气,她是怕别人生气了自己挨训。不过我生气就无所谓了,因为她见得太多,也不在意。反正总会和好。”睫毛的影子像蝴蝶翅膀一样在蓝星的脸上忽闪,“但她偏偏在意起把饮料洒在我的卡上这件事,还拿压岁钱重新买了一张还我。明明说过想存钱毕业后和乔明川她们一起去国外旅游看喜欢的明星演唱会。她这人,傻不傻啊。”

    郑写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确保自己没有流泪:“我没有亲的兄弟姐妹,有一次我很好奇地问她,有兄弟姐妹,而且还是双胞胎,是什么样的感觉?”

    “全世界最讨厌的人和最喜欢的人是同一个人。”

    郑写讶异道:“她和你说过?”

    “没有。”蓝星摇摇头,“这是我的答案。”

    蓝点睁开眼睛,她也忘记了自己是从那段开始听的,好像是少林寺部分。

    她睡觉不老实,才那么一点时间,就滚了九十度,两个熟悉的男生恰好和她头对头,若是有眼花的外星人此刻俯瞰地面,会以为这里长出了一株三叶草。

    球场的大灯很耀眼,白色的光晕覆盖了天空。

    在他们长久的安静中,蓝点终于哑着嗓子开口:“那么广袤无垠的宇宙,也只看得到小小的一片天。嘲笑井底之蛙的我们是不是也有点自大呢?”

    石梅不会知道地球的复杂坐标在什么星群和星系里,可她知道石兰的坐标是家。

    最终的牵挂无关星辰大海。

    我们都住在井底。

    所以我们才有空深爱彼此。

    “阿星。”

    “什么。”

    “你还是多吃点饭吧。”郑写坐起来,无比郑重,“我怕你真的将来打不过我。”

    蓝星爬起来,往他身上重重挥了一拳。

    郑写傻笑着揉胳膊:“这回痛了。”

    篮球场边的灯毫无征兆地熄灭,管理员很快出现来清场。

    “才九点半而已,我们今天怎么去哪儿都有点不受待见的样子?这里也是,粉店也是。”郑写说。

    “谁知道呢。”

    “鞋带散了,等我绑个鞋带。”

    身旁的人蹲下,蓝星插着口袋,仰着脖子到某一个角度定住了。

    郑写站起来活动一下肩膀,顺着他的目光也抬头望天。

    “看什么呢?”

    “宇宙。”

    在郑写的损话说出来前,蓝星率先笑道:“看不见的。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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