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昕从来不轻易保证些什么,但答应了就一定会去做,斐礼毕竟是不一样的,是她明媒正娶的正夫,她对他总是多了三分慎重,但也许是她想差了,越是重视,越该好好管教。

    这几年若非必要,她很少踏入斐礼的院子,但今天,难得的,她这么晚突然来访。

    许是没有料到她会来,斐礼早早梳洗完歇下了,收到消息匆忙来迎接,青丝不束而垂,一身素色寝衣不染尘埃,暖黄色烛火映照下,他眉眼柔和,干净柔软,还有些细微的惊喜和局促。

    ——是她极少见到的样子。

    “殿下?”

    他愣愣地轻声唤到,后知后觉欲要行礼,萧昕扶住了他,攥着他微凉的手,她不动声色观察着他的恍惚、惊喜,甚至是不安。

    “下去吧。”

    萧昕挥退了同样慌忙迎接的下人,门被关上,只余两人,她们握着的手还没有松开,按理来说应该是有些暧昧的气氛,可斐礼却有些惊惶。

    俩人结为妻夫七载,少有浓情蜜意的时候,特别是近些年,萧昕甚至很少主动找他,就是来,也不过匆匆碰面,匆匆离开,如今突然屏退众人,比起认为妻主回心转意,他倒更相信是出了什么事。

    是琏儿?还是东宫庶务?亦或者,是斐家出了事?

    斐礼脑中一片混乱,隐约间,对妻主的来访不是欢喜,而是抗拒。

    萧昕没有错过他的忐忑,没急着开口,松开他兀自落座,抬眼望去,斐礼还僵在在原地。

    不得不说,他的确是个极好看的郎君,便是此刻衣衫简朴,不饰金玉,那出尘的清冷感反倒愈浓,他在闺阁,便一直是出名的如玉君子,萧昕久闻其名,期待已久。

    可惜他不懂。

    “斐礼,过来。”萧昕心平气和开口,并没有问责或是恼怒的意思,斐礼勉强压下纷杂的心绪,顺从地跪在下首,低着头,一副任卿处置的架势,萧昕看了眼脊背挺直、态度谦恭的郎君,随意颔首,“跪着也行。”

    “孤有多久没来了?”萧昕阖眼,指尖一下又一下轻点着桌面,这细微的声响却像无形的束缚将斐礼的心神越拉越紧,他抬头打量着萧昕的脸色,有些不解,却还是道,“回太女……”

    “错了”

    萧昕睁开眼,曲指敲了敲桌面,发出一声脆响,斐礼止声,与萧昕对视半晌,率先狼狈地离开目光。

    萧昕微微倾身,伸手扳过他的脸,让他直视自己的眼睛,凤眸低垂,语气淡淡。

    “你是谁?”

    她问。

    “臣侍……”

    萧昕没有松开挟制,斐礼被迫直直与她对视,他一时难以揣测太女的意思,更猜不出她想要的答案,脑中一片空白,他尽量垂下眼,不想去看那双平静到冷漠,像是看无关紧要之人的眸子,他的声音低却坚定。

    “臣侍是您的太女夫。”

    指尖的肌肤细腻冰凉,肌肤的主人僵硬隐忍,萧昕挑眉,没有料到这会是他第一个答复,斐礼的紧张肉眼可见,她没有理会,许久,才松开手,又退回去,闭上眼。

    “好,太女夫。”

    斐礼暗自攥紧的拳头松开,在那短暂却漫长的沉默中,在太女反常的态度下,他甚至以为,她也许是动了休夫的念头。

    也许是这些年的相敬如冰,他时时刻刻像个战战兢兢等待被宣判死刑的囚徒。

    她不是当年势单力薄的皇女,她是大权在握的太女,她不需要斐家,也不需要……他。

    不知不觉,身份对他都成了敏感的命脉,有名无实的闲话,让他夙夜惶惶,可若是最后连名都失去,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但幸好,她还愿意承认。

    “孤有没有说过,太女夫处事妥帖,行止有度,操持东宫大小事务井井有条,十分贤良。”

    萧昕淡淡说着溢美之辞,斐礼舔了舔干涩的唇,更摸不准她的意思,也不知道该不该接话,又该如何去接,不过萧昕也没有打算听那些冠冕堂皇的话,继续问。

    “你是谁?”

    斐礼不解地看着她,萧昕闭眼支着额头,神色平和实在看不出什么,如果不是时不时传来的询问,斐礼都以为她睡着了。

    萧昕没有听见他的回答,却也没有再看,只是出声。

    “太女夫,孤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臣侍是斐家的郎君。”斐礼默了默,哑着嗓音开口,萧昕轻笑,缓声安抚,“别紧张。”

    斐礼如何能不紧张,太女的态度太古怪了,让他分外不安,比起以往任何一次冷遇还让他无所适从。

    “那么,斐郎君,”萧昕的声音又淡了下来,“告诉孤,你的规矩是谁教的?”

    如此“质问”一个郎君他的规矩,几乎是在否认他的教养,她还是第一次这么不客气,说这样算得上羞辱的诘问,斐礼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萧昕看不见他的受伤,却听到他骤然急促的呼吸,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回答。”

    冷冷的两个字,像是一把利刃狠狠插穿斐礼的心脏,割开他的自尊和强打的坚忍,他闭了闭眼,不再去看她冷漠的神情,克制出声。

    “——是奶父。”

    是的,奶夫,斐礼的父亲早逝,斐丞相并未再娶,他是奶夫一手养大,萧昕作为他的妻主,明明再清楚不过。

    萧昕知道自己的逼问像是有意折辱,却没有解释的意思,话锋一转,不再执着于这个话题,反倒又开始聊起其它。

    “当年孤及笄之后,父后便把一早备好的夫郎名录送来,皆是品性家世样貌极佳的郎君,哪一个都是卓尔不凡。”

    萧昕笑着开口,终于睁开眼,给自己倒了杯凉透的茶水,一边漫不经心抿着,一边自顾自接着道。

    “孤为难坏了,父后遂办了场赏花宴,将诸位郎君都请了过来,让孤见见。”

    “好嘛,云家表弟温润儒雅,姜家三郎明媚活泼,王家五郎风趣有度,虽说二妹三妹也在,可孤觉得自己真是艳福不浅。”

    凉茶入腹算不得多畅快,甚至有些反胃,萧昕却仍笑着,玩笑般回忆着那些少时经历,视线却紧紧盯着面色苍白起来的斐礼。

    “选谁好呢——”她拉长语调,似在纠结,好像真的回到了少女时候因选夫左右为难的那段时光。

    斐礼从未听她说过这些,尽管她对其他郎君至今信口拈来的赞美让他心如刀绞,却还是被定住了身形,一字不错地听。

    “年少轻狂,总想要些不同的,孤当时偏偏就对一位清冷疏离的小郎君魂牵梦绕。”

    是谁?斐礼从来没听过太女说喜欢谁,这些年对那些宠侍也不过来了兴致随意逗弄,脑中飞速回忆着当年那些同样赴宴的郎君,一时却对不上人选,不过萧昕已经冷不丁开口。

    “斐郎君,你是谁?”

    “我是您的夫郎。”

    明明刚才还笑语盈盈回忆着往事,问起他语气却骤然转冷,斐礼有些被伤到,他声音沙哑,对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却第一次回答的这么迅速、这么果决,连声音也比刚才大了不少。

    尽管只是从低声转为平常音量,但他还是被自己语气中的冒犯和霸道吓了一跳,萧昕却是低低笑出声,仍是不疾不徐地坦然应下。

    “好,”她起身蹲在斐礼身前,轻轻摸了摸他不知不觉泛红的眼尾,缓声叫到,“夫君。”

    这一声,珍之重之,很少有妻主会这么称呼自己的夫郎,带着尊重和爱惜。

    斐礼微微颤抖,呼吸紊乱,眼尾的红一点点爬上双颊,清冷的眉眼带上昳丽的艳色,萧昕又摸摸他的眼尾,看着他急促颤动的羽睫,声音放柔。

    “夫君知道我为何要娶斐郎君么?”

    斐礼摇头,沉默又躲闪,萧昕温和却强势地抚摸他的眉眼,让他无处可避,漫不经心发问。

    “为了家世?自母皇登基,无论大小政务,需由凤阁诸卿讨论,婆母这百官之首越来越虚渺,夫君就算当时不知,如今也该看得出来。”

    “倒是户部尚书官居要职,家世显赫,小郎君也娇俏活泼。还有赵将军,她家小郎君据说对孤心悦已久,后来还甘愿为侧,不过孤怜惜将军爱子心切,没有答应。”

    她说的不假,那两个郎君在斐礼和太女定亲后几番针对,直到他们各有婚配,太女和他成婚后才作罢。

    她母亲出生寒门,后来就算登上相位也渐渐力不从心,相对于他,家世显赫的户部尚书和手握兵权的武将对她应该更有助力。

    她是太女,不是一位普通的皇女,名正言顺,而他还一直天真的以为,自己的家世可以帮上她。

    斐礼麻木地想,不清楚她的意思,警告,还是暗示?

    “是为了一位贤惠的正夫?那符合条件的小郎君还真是眼花缭乱。”萧昕兀自说着,有些困惑似的看向斐礼,“夫君说是为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呢?斐礼茫然,一直以来,他并不讨她欢喜,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家世和那份外人津津乐道的“贤良”“大度”“恭顺”,但这些就这么赤裸裸的、毫不留情的被否认。

    任何一位出身名门的郎君,理应都可以做到,甚至于,比他做的更好。

    所以,还是要被休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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