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孤再问最后一遍,夫君,你是谁。”

    是谁?除了太女夫、斐郎君,他还是谁?琏儿的父亲吗,不,她一定不想听到这句像是用孩子逼她的话,自从他私自有了琏儿,他们的关系就一落千丈。

    可他还有什么?斐礼惶惶无所适从。

    萧昕没有催促,耐心等着,她看见他那双清冷的眼睛破碎出细细盈盈的水光,看见他咬破了唇角,看见他渐渐被茫然和沉郁裹挟,终于听到他几乎用尽全力,却又低低出声。

    “我是斐礼。”

    只是斐礼罢了。

    像是耗尽了心力,他难掩疲态,萧昕半蹲下扶住了他,伸手摁了摁他的唇,一阵刺痛。斐礼张开嘴,才发现自己无意间已经将唇角咬破,淡淡的血腥气在舌尖萦绕不散。

    萧昕将那滴血抹在他的唇上,将那苍白晕染成娇艳的色泽,迎着他呆滞的目光,不疾不徐,“斐家郎君素有佳名,谦谦君子,淑女往之。”

    唇瓣刺痛,斐礼却无心理会,他愣愣看着萧昕平静的神情,觉得自己幻听了。

    “夫君,没有那么多缘由,孤心悦斐郎君。”

    “一见倾心。”萧昕先是淡淡回答了自己先前的问题,复而一叹,“斐郎怎么哭了?”

    斐礼心尖一颤。

    斐郎,又是一个他做梦都没听过的称呼,如斯亲昵。斐礼摸了摸脸,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斐郎知道,我从未在感情上哄骗过哪位郎君。”

    是的,再受宠的侍君,也从未从她口中求得半句欢喜,斐礼知道,却不敢相信自己原来早就得到了奢望已久的东西,却等她恼了厌了才知道。

    他颤抖着,面色惨白,萧昕指尖勾起他的一缕发丝把玩,语气平静:“孤以为这并不难猜,只是名满京兆的斐郎君,斐丞相的独子,传言冰雪聪颖之人——我没料到你是自轻的。”

    斐礼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冷香,如雪中孤松,清傲不动声色,萧昕一向很喜欢,只是他总用其它熏香掩盖,偶尔她突然造访,才能闻到。

    只是斐礼估计也不知道,还以为她会喜欢那些其他郎侍爱用的馥郁浓香,苦心挑选。

    “母皇一早并未将你的名字添到册子上。”

    萧昕指尖漫不经心缠绕着那缕青丝,父后送来的正夫名录是母皇定夺授意,母皇早就有心架空丞相,不可能再让斐家和她扯上关系,于是斐礼一早没了资格,只是为了不让人存疑,还是把斐礼请进了宫。

    这话背后的意思太重,几乎意味着斐家一早就被判了死刑,萧昕没有去看斐礼的脸色,继续说罢。

    “还有,琏儿出生的很不是时候。”

    斐礼眼前一黑,好像胸膛被狠辣地捅了一刀又一刀,心痛得难以呼吸,特别是最后那句,让他颜面无存,狼狈地想要逃离。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斐礼泪流不止,萧昕环抱住他,下巴抵着他的肩,丝丝冷香萦绕,让人心平气和的安宁。

    “我应该告诉过你,你身子不好,云太医说最好不要急着有孕,负担太大。”

    半晌,怀中人终于不再颤抖,身体渐渐软下,萧昕耐心解释。

    “这是首要的,而孤这个太女,还没坐稳,大可不必要一个皇嗣。”

    正如如今母皇纵容萧楠娶了陆意,当年她有心娶斐礼母皇见她诚心也不多拦,可也因为这一决定,册封太女的圣旨被压到了两年后,一直到凤阁改制。

    是的,十六岁刚刚及笄,萧昕就看到了那封圣旨,却直到两年后才拿到。

    母皇不介意她娶一个毫无助力的男子,名录中家世并非第一评判的准则,却要她证明她有能力承担选择的代价。

    凤阁改制是她负责推行,婆母的大权是她一点点剥夺,可她初封太女,丞相一脉尚有余烬,斐礼是斐丞相的独子,萧琏是斐丞相的外孙,她的出生,对当时的局势来讲,很微妙。

    这无非费些力,可她最讨厌欺瞒。

    “云太医开的药是为你调养身体,喝了也有避孕的效果,并非是你想的孤拿避子药哄你。”

    “而你私自停药有了琏儿,说实话,孤很生气。”

    她的声音还是淡淡的,斐礼手脚发软,目光呆滞,萧昕偏头吻了吻他的长发。

    “索性因祸得福,月子把身体调好了。”

    “而孤当时也的确气得不清,不过去了一趟边关,你竟会瞒着孤做出这样的事,不忍罚你,更不敢看你那渐渐大起来的肚子。”

    原来这才是那场震怒后冷待最开始的真相,斐礼终于忍不住,泣不成声。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解释,却是在一切最糟糕之后。

    “斐郎后悔吗?”萧昕也是第一次见他哭得这么凄惨,凤眸光华流转,却没有多余的动作,斐礼几乎软在她怀里,萧昕揽着他,发现他最近好像又清瘦了不少。

    斐礼颤抖着伸出手,攥着她的衣角,嗓音破碎:“您为什么……”

    他没有勇气说完,萧昕却仍然平和地询问:“为什么当年不告诉你,还是为什么现在告诉你?”

    “孤有时候真的不明白,斐郎究竟是在看轻自己,还是看低孤,”萧昕是真的不明白,她轻叹,“斐郎啊,孤是太女,这种推心置腹的话,实在不该亲自去讲。”

    不够聪明的人,怎么有资格在她身边,事事让她来讲,她还当什么太女。

    而她的夫郎不必太过聪明,至少也该听话,而不是妄加揣测。

    她如今可以坦坦荡荡畅所欲言,是因为自信东宫固若金汤,是因为心中已经不再在意。

    可当时她,不想说,不好说,更不能说。

    斐礼怔怔地松开手,看着失魂落魄。

    “以及,斐郎,”萧昕硬是逼他看着自己,对着那双雾蒙蒙黯淡失神的眸子,她一字一顿,“孤给过你机会。”

    “事不过三,但孤给过斐郎很多机会,”她忍不住亲了亲那双可怜又可爱的眼,亲昵爱怜,斐礼下意识闭上眼,却心底发寒,果然听到她道,“但孤后来懒得来了,孤很有耐心,又耐心有限,错过了,后悔也没用了。”

    “斐郎啊斐郎,”萧昕指尖用力碾过他的眼尾,一下又一下,晕出动人的嫣红,她叹息,“你是聪明人,却又太糊涂。”

    斐礼的泪无声滑落,萧昕抱住他,轻拍他的背:“好了,不哭了,莫要伤了眼睛。”

    她这么温柔,偏偏是在这时,斐礼啊斐礼,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糊涂,他的确是糊涂透了!

    斐礼痛彻心扉,头脑嗡鸣,昏昏沉沉靠着萧昕,萧昕扶着他,淡淡道:“斐郎,起初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起初?斐礼偏头看去,疲惫的双眸已经布满血丝,带着穷途末路之人最后的孤注一掷。

    “孤做了决定,从不回头,今日一行,斐郎觉得此番之言,是为了罚你么?”

    当然不会,萧昕没必要这样,想让他自讨苦吃,想让他悔不当初,她有太多的法子。

    斐礼一直以为自己于她是没有感情的,多年的相敬如宾已经是太女殿下的涵养,而得知这份心意,斐礼都不敢想她有多温柔才任他糟蹋了她的信任、她的真情,还能继续给他正夫的体面。

    他不配被宽恕。

    可,她,斐礼哆嗦着看向萧昕,萧昕挑眉,轻轻地笑:“你是斐礼,所以,孤再给你一次机会。”

    不是给太女夫,不是给斐郎君,不是给皇孙的生父,只是给斐礼。

    那个惊艳了她少年时光的斐礼,深情不渝却行差就错的斐礼。

    “既然如此,再告诉你件事,”萧昕对他的反应还算满意,奖励般吻了吻他的额头,不疾不徐遮住他的眸子,感受着掌心细细碎碎的湿和痒,“林侍君当时没骗你,他的确有了身孕,却并非是孤应许的。”

    “只是他害怕孤的责罚,有意拉你下水,好分担孤的怒火,还试图让自己的肚子生下未来的皇长孙。”

    斐礼瞳孔一缩,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当年林侍君炫耀他怀了太女的子嗣,嘲讽他身为正夫却一直喝着“避子”的汤药,说太女不过是念着斐家,才勉强容忍他,日后无子方便休弃。

    他一时冲动,停了许久的药,身子越来越差,幸好太女奔赴边关,让他逃过了怀疑,等她回来大怒,只是他已经显怀,云太医说堕胎会要了他的命,才终于留下了这个孩子。

    但他也被禁了足,直到他生产,也没再见过林侍君,更没再听闻他的孩子。

    他被禁了小半年的足,出来后听说林侍君忤逆太女被处置了,他还以为他所言有孕是诓骗他,可如果他真的有孕,那孩子……斐礼打了个寒颤。

    萧昕安抚地拍拍他。

    “他野心太大,孤不喜欢,那个孩子,也不必生下来,没有庶子先出生的规矩。”

    这是当今耳濡目染教给萧昕的原则,长宫主和大皇女同出于凤后,萧昕十六岁能亲眼看见那份册封太女的诏令,母皇不希望再次出现先皇时期的乱斗。

    萧昕的语气淡漠,掌心湿濡,她垂眸,似嗔似怒。

    “孤讨厌不听话的人。”

    “当然,孤不是为了斥责斐郎,”萧昕的神情在昏暗的烛火中晦涩难辨,她想了想,“孤不算好脾气,奖赏处罚对夫郎也不例外,但斐郎是正夫,孤敬重夫君,故而有些手段不忍用在你身上。”

    “再者,孤也想,自己许是没有资格决定夫君生还是不生,毕竟是你的身子,孤做不了主。”

    她松开了手,声音平淡,斐礼满心惶恐,小心抱住了她的腰,萧昕没有退开,接受了这份讨好。

    “夫君聪明反被聪明误,弄错了母家和自己的关系,也弄错了孩子和自己的关系,孤在意的不过是一个斐礼。”

    “斐家动摇不了孤的决定,孩子更不足以动摇孤,所以,夫君以为自己的尊容是靠着琏儿,不如说那丫头是好运投进了你的肚子。”

    斐礼抱紧了她的腰,久久不能平复,多年的不甘与凄楚,尽数化作了将他千刀万剐的悔与愧,他终于找回了声音,颤颤巍巍。

    “求妻主责罚。”

    “是想罚你,但已经罚过了,五年的冷待,得知真相的悔,又跪了这么久,怕你受不住。”

    萧昕叹了叹,将他抱住。

    “怎么又哭了,还想不想见人了?”

    斐礼几乎把半生积攒的眼泪留尽,他罪孽深重,却还是得妻主温柔以待,那无数个日夜辗转反侧,求之不得的珍重和欢喜,如今就在眼前,此生今日,

    一拜清光,九陨无恨。

    “时辰不早了。”

    萧昕冷不丁开口,这句话似有暗示,但自从琏儿出生后,不过是代表她要离开,斐礼觉得自己果然是贪心的,可还是克制地小心放开她,却被用力捏住手腕,疼得他清醒不少。

    “没什么想说的?”萧昕语气温和,斐礼的确聪慧,他面对渴求已久的心爱之人,尽管不真切,尽管违背了他的礼数,却压下了羞耻,鼓起勇气,“妻主要留下吗?”

    很好,萧昕松开了他,起身整理衣裙,任凭他谦卑的跪在她的脚下,居高临下,笑语盈盈。

    “斐郎,你知道孤想听什么吧。”

    “奴侍……”这对他太出格了,斐礼伏跪在地上,颤声道,“求妻主临幸。”

    “很好,”萧昕轻笑,毫不吝啬的赞许,声音更加缓和,“孤最后再教斐郎一句,想要什么,主动来求。”

    “孤可以容忍夫君所有的敏感、不安、嫉妒,为你的一切错误和阴暗负责,而你,夫君,孤需要你的信任和坦诚。”

    “今天做得很好,孤很喜欢。”萧昕亲自将他扶起来,斐礼久跪后的双膝木然,虚软无力,有些责怪自己不争气,可萧昕却一把抱起他走近内室,将他放到床上,俯身查看他的腿。

    就是那样的话对斐礼已经是罔顾礼教的伤风败俗,当萧昕的手要掀开他的衣摆,他还是忍不住缩了缩,可妻主那么好,他不能这么无用,强压着不安,斐礼闭上了眼。

    “让孤看看。”

    萧昕按住他的脚腕,小心撩起长裈,不出所料看见了他冷白的皮肤已经青黑一片,萧昕轻轻抚上去,他便疼得发抖,却只是攥紧了锦被一声不吭。

    萧昕起身,斐礼满头大汗,惨白着脸不安地看过来,他今天被折腾的不轻,双腿青紫,神情恍惚,眼尾、手腕还有未消退的红痕,可怜兮兮的样子活像被欺负惨了。

    斐礼是她的夫君,萧昕对他的处置,总是万分斟酌。她不打算打断他的傲骨,于是多了些怜惜,强势却又克制,清醒地结束了这场训诫。

    这是萧昕第一次这么逼他,曾经既怜惜他的傲气,又不愿放下自己的原则,可今日一看,是她自己想岔了,放开手脚只有有分寸就会成效很好,她很满意,却不见得有多畅快。

    造化弄人,没人好受。

    斐礼眼尾嫣红,双眸湿漉漉地看着她,萧昕背着手站在床前,没有下一步动作。

    “妻主?”他的声音轻软,萧昕笑了笑,“让人给你上药吧,孤要走了。”

    “您……”斐礼有些懵,想要起身却疼得没起来,萧昕没再多说,转身离开。

    “夫君今夜辛苦了,不必再送。”

    直到眼巴巴看着她的身影到了门口,这话才含着笑不疾不徐传来,声音不大,却又清清楚楚传进了斐礼和门外下人的耳中,斐礼脸红的滴血,那些隐约的失望化作心尖难解的痒与涩,双手捂脸,无处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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