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二）
云昭书院
“咳咳……”
隐秘的松林，灰青松针夹杂皑皑白雪，沉重肃穆，松林深处，氤氲热气从石桌上杯中茶水升起泯灭。
急促的咳嗽声后，一双暗蓝青筋明显的冷白色素手将茶杯端起，温热的茶水驱散几分胸膛的冷气，手的主人抬头，露出一张病弱苍白的脸。
“二娘子的腿如何了？”放下茶杯，她轻声询问，似乎仍有不适，眉头不觉蹙起，可语气却轻柔舒缓，“那样的伤，这么冷的天，会吃不少苦头。”
她目带关切，语含怜惜，一双浅淡的眸子失神看着远方，怔怔叹了口气，可没等听到回复，她就继续轻声道。
“这样好不好，今天治不好，让云奴跪半个时辰，明天治不好，跪一个时辰——次日倍之，”她终于收回视线，缓缓落到脚边跪着的人身上，浅笑，“守常觉得如何？”
“女君……”那是个披着纯色披风，其下一袭月白色云纹袍的儒雅娘子，她脊背挺直，听到这话皱眉，“女君何必如此玩笑，您并非残暴之人，若让人听了误会，对女君名声有碍。”
“哦？”
女君——也就是我们的四殿下萧绾不置可否应下，倒是对她这种“不解风情”却算得上“称赞”的信任来了几分兴致，她目光上下扫了眼那娘子，停在对方跪着的腿上。
随后于那娘子目光对上，视线带上几分或询问或玩味的神情，娘子明白她的意思，无非是既然说她都跪着了还能信誓旦旦胡乱“袒护”，有些像是胡言乱语。
娘子心下一叹，端正的眉眼垂下——萧绾的笑大了些，似乎有些讽刺——下一刻，那娘子起身，拍了拍一摆，抬眼看向表情凝滞不解的萧绾。
“扶流，"她板板正正站着，恭恭敬敬低头，客客气气说出了冒犯的话，“我可以坐吗？”
扶流？这是她该叫的吗？萧绾看着这个据说家境贫寒、端方木讷的寒门学子，被冒犯的气愤之余，竟然多了些复杂，她愣是没开口说出什么，指尖抬起。
“你——”
“咳咳咳……”她咳得说不出话来，那娘子眉头皱起，自然地走过去，轻拍萧绾的背，端着热茶让她喝了口，放下杯子，拿出手帕给她擦眼角的泪花，“扶流君，气性别这么大，身子要紧。”
她似乎在说教，语气一本正经，然后她更加一本正紧道：“生气不是要紧的，重要是泄气，可你气也气了、罚了罚了，然后更加郁结——”
“你说那些话要是开心也罢，我跪了、云奴跪了你开心也罢，可你说了更气，罚了更气。”
娘子顿了顿，似乎带上些困惑，“我不明白，”她直直看向萧绾，“我倒不在意跪了如何，可我不想您生气，我担心您的身体。”
娘子叹了口气，顶着萧绾近乎茫然的目光，解下身上的披风给她披上，耐心为她整理头发，低声道。
“您说那样的话还在气，您看我跪也还在气，可是，”娘子迟疑片刻，声音更轻，“我叫您扶流，您并不生气，我碰您、冒犯您，您也不生气。”
“扶流”
她唤了一声，郑重其事，萧绾心中乱成一团，面无表情没有任何反应，她披风下的指尖勾了勾，常年冰冷刺骨的身上覆了一层温暖，似乎还带着若有若无的松香味。
娘子认真看着萧绾，没有忽视对方那几分僵硬和略微急促的呼吸，她伸手按在萧绾的胸口上，并不在意那一瞬间对方的惊愕和情不自禁动了的手，只是感受着心脏的律动。
她道：“女君、殿下、扶流，您是喜欢这样的。”
“比起责骂、惩戒，您更喜欢我的冒犯，”她看着萧绾，笃定，“对吗？”
萧绾被镇住了。
倒不是因为什么酸涩惊讶、恍然大悟，是实在没想到世上会有这样的愣头青，她是喜欢她的冒犯？她是怕她掏出把刀捅过来！她是怕自己的命丢在这！
胸膛上的手腾腾传来热气，萧绾半天不知道摆出什么神情，娘子一直没听到回答，也有些尴尬，两人四目相对，萧绾冷笑。
“滚”
“……哦。”
娘子老老实实松手往外走，半路被一排拿着刀的黑衣人拦住，看着银光闪闪的大刀，她又转身僵硬走回来，看着穿着她那破披风喝茶压惊的萧绾，她后知后觉觉得自己好像闯了回阎罗殿。
“你叫什么来着？”经历刚才那一遭，萧绾的脸色更加苍白，语气也淡淡的，不过比起刚才，竟然更加威严的几分。
娘子不敢觉得这位敏感脆弱什么了，虽然还是很好奇对方明明已经叫过一次自己的字为什么还问她叫什么，但却乖巧回答。
“周卓，字守常。”
周卓，周守常。
好。
“我记住你了。”身上还披着对方的披风，只是温度渐渐没了，萧绾笑了笑，看着如今浑身写满“安分守己”的周卓，漫不经心问，“还记得我叫你过来做什么，对吧？”
周卓点点头，萧绾没出声，只是看了她一眼，周卓明悟，恭敬道：“您让我注意一下七殿下，最好给她找点……”看着萧绾凌厉起来的眼神，周卓识趣地咽下了“麻烦”两个字，“乐子。”
强行拐了个弯，周卓讨好笑了笑：“不对，是我自己攀龙附凤，想结实七殿下，只是出身低贱，闹了些笑话，奉承不成反添乱？”
她眼巴巴看向萧绾，终于得到对方一个轻轻的颔首，周卓松了口气，“那我——？”
“退下吧，”萧绾敛眸，“别自作聪明。”
“嗯呢，”周卓点头，退后几步，挥挥手转头就跑，“再会扶流君！”
“……”
让她跑了还得了？只是在暗卫出手的前一刻，萧绾还是再次摆了摆手，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第二次饶恕了她——上一次就在刚才那双手不安分摸向她的时候。
“主子？”萧绾闭上了眼，耳边传来小心翼翼的询问声，她没有睁眼，只是嗯了一声，那人小心禀报，“李家娘子的腿已大好，周卓应当和云奴没什么牵扯——”
“不过，周卓的冒犯……”
“年轻娘子自以为是的愚蠢，””萧绾笑了笑，声音淡下来，“人还有用，留着吧。”
“是。”
*
周卓一直知道四殿下在书院，甚至有几次还见过，不过每次都只能远远看见她一个人安静在某处站着，背影单薄，偶尔传来零落的咳嗽声。
至于她的正面，她也有幸在书院藏书阁借书时碰见四殿下和院长一起走，只记得对方冷淡疏离的眸子和苍白的脸。
周卓一直知道，这是她可能穷极一生也无法企及的贵人，不过她这人最不缺的就是胆子，她偏偏就想去够一够遥不可及云间明月。
她会有一天，有资格和她坦坦荡荡的谈笑风生，有能让她费心拉拢、和颜悦色的才能和底气。
嗯，虽然可能是野望，但读书人该有这样的野望，不过她倒没想到，还没等她刻苦读书科举扬名，贵人自己就找了上来。
但是，不是因为她的才能，不是因为她的盛名，只是想让她当个搅屎棍？这话有些糙，反正就是监视七殿下，然后尽量给对方添点麻烦。
听到算得上她“明月”的贵人理所当然说出这样的吩咐，周卓倒没有心死什么的，她有了解过，四殿下在宫中过得很不好，生父在冷宫，自己身体不好备受冷落。
及笄后甚至连皇府和官职都一拖再拖，甚至娶夫纳侍也被一再搁置，只能一个人在书院“修身养性”，或者说是“流放”。
虽然那一溜的暗卫说明这位贵人没那么简单，但还是不影响她对四殿下的好感，甚至私心冒死也要喊出那声“扶流”。
周卓就是这样，踌躇满志比不过一时兴起，有了这个想法死也不怕，叫了这个字，碰到那个人，死也不怕。
不过扶流君人还是蛮好的嘛，周卓忍不住笑容满面，被同窗碰了个正着，那位推推她。
“守常？什么事高兴成这样？七殿下要来了，你不去看看？”
“看什么看，小心师母念，”周卓压下嘴角，“再说，有什么好看的……”
她声音低下去，那同窗没听清，听她前半句也点点头：“也是，那我不去了，”她看着周卓难得扭扭捏捏的样，起了其她兴致，“怎么？是你那个姓云的蓝颜知己？”
姓云？蓝颜知己？周卓福至心灵，突然明白四殿下和她讲劳什子云奴是怎么回事了。
不过她和那个云郎君并不熟，只是某次扶了一把神情恍惚的他，后来被他送了谢礼，不过没想到他竟然是扶流君的侍奴？
“真是他啊？”见她出神，同窗挑眉，周卓长吸口气，“不是——”她推了下同窗，“走走走，不是要去看七殿下，去罢。”
“不是，”同窗茫然被推着走，挣扎道，“不是说不去才对。”
“好了，”周卓打断她，“走嘛。
“咳咳……”
隐秘的松林，灰青松针夹杂皑皑白雪，沉重肃穆，松林深处，氤氲热气从石桌上杯中茶水升起泯灭。
急促的咳嗽声后，一双暗蓝青筋明显的冷白色素手将茶杯端起，温热的茶水驱散几分胸膛的冷气，手的主人抬头，露出一张病弱苍白的脸。
“二娘子的腿如何了？”放下茶杯，她轻声询问，似乎仍有不适，眉头不觉蹙起，可语气却轻柔舒缓，“那样的伤，这么冷的天，会吃不少苦头。”
她目带关切，语含怜惜，一双浅淡的眸子失神看着远方，怔怔叹了口气，可没等听到回复，她就继续轻声道。
“这样好不好，今天治不好，让云奴跪半个时辰，明天治不好，跪一个时辰——次日倍之，”她终于收回视线，缓缓落到脚边跪着的人身上，浅笑，“守常觉得如何？”
“女君……”那是个披着纯色披风，其下一袭月白色云纹袍的儒雅娘子，她脊背挺直，听到这话皱眉，“女君何必如此玩笑，您并非残暴之人，若让人听了误会，对女君名声有碍。”
“哦？”
女君——也就是我们的四殿下萧绾不置可否应下，倒是对她这种“不解风情”却算得上“称赞”的信任来了几分兴致，她目光上下扫了眼那娘子，停在对方跪着的腿上。
随后于那娘子目光对上，视线带上几分或询问或玩味的神情，娘子明白她的意思，无非是既然说她都跪着了还能信誓旦旦胡乱“袒护”，有些像是胡言乱语。
娘子心下一叹，端正的眉眼垂下——萧绾的笑大了些，似乎有些讽刺——下一刻，那娘子起身，拍了拍一摆，抬眼看向表情凝滞不解的萧绾。
“扶流，"她板板正正站着，恭恭敬敬低头，客客气气说出了冒犯的话，“我可以坐吗？”
扶流？这是她该叫的吗？萧绾看着这个据说家境贫寒、端方木讷的寒门学子，被冒犯的气愤之余，竟然多了些复杂，她愣是没开口说出什么，指尖抬起。
“你——”
“咳咳咳……”她咳得说不出话来，那娘子眉头皱起，自然地走过去，轻拍萧绾的背，端着热茶让她喝了口，放下杯子，拿出手帕给她擦眼角的泪花，“扶流君，气性别这么大，身子要紧。”
她似乎在说教，语气一本正经，然后她更加一本正紧道：“生气不是要紧的，重要是泄气，可你气也气了、罚了罚了，然后更加郁结——”
“你说那些话要是开心也罢，我跪了、云奴跪了你开心也罢，可你说了更气，罚了更气。”
娘子顿了顿，似乎带上些困惑，“我不明白，”她直直看向萧绾，“我倒不在意跪了如何，可我不想您生气，我担心您的身体。”
娘子叹了口气，顶着萧绾近乎茫然的目光，解下身上的披风给她披上，耐心为她整理头发，低声道。
“您说那样的话还在气，您看我跪也还在气，可是，”娘子迟疑片刻，声音更轻，“我叫您扶流，您并不生气，我碰您、冒犯您，您也不生气。”
“扶流”
她唤了一声，郑重其事，萧绾心中乱成一团，面无表情没有任何反应，她披风下的指尖勾了勾，常年冰冷刺骨的身上覆了一层温暖，似乎还带着若有若无的松香味。
娘子认真看着萧绾，没有忽视对方那几分僵硬和略微急促的呼吸，她伸手按在萧绾的胸口上，并不在意那一瞬间对方的惊愕和情不自禁动了的手，只是感受着心脏的律动。
她道：“女君、殿下、扶流，您是喜欢这样的。”
“比起责骂、惩戒，您更喜欢我的冒犯，”她看着萧绾，笃定，“对吗？”
萧绾被镇住了。
倒不是因为什么酸涩惊讶、恍然大悟，是实在没想到世上会有这样的愣头青，她是喜欢她的冒犯？她是怕她掏出把刀捅过来！她是怕自己的命丢在这！
胸膛上的手腾腾传来热气，萧绾半天不知道摆出什么神情，娘子一直没听到回答，也有些尴尬，两人四目相对，萧绾冷笑。
“滚”
“……哦。”
娘子老老实实松手往外走，半路被一排拿着刀的黑衣人拦住，看着银光闪闪的大刀，她又转身僵硬走回来，看着穿着她那破披风喝茶压惊的萧绾，她后知后觉觉得自己好像闯了回阎罗殿。
“你叫什么来着？”经历刚才那一遭，萧绾的脸色更加苍白，语气也淡淡的，不过比起刚才，竟然更加威严的几分。
娘子不敢觉得这位敏感脆弱什么了，虽然还是很好奇对方明明已经叫过一次自己的字为什么还问她叫什么，但却乖巧回答。
“周卓，字守常。”
周卓，周守常。
好。
“我记住你了。”身上还披着对方的披风，只是温度渐渐没了，萧绾笑了笑，看着如今浑身写满“安分守己”的周卓，漫不经心问，“还记得我叫你过来做什么，对吧？”
周卓点点头，萧绾没出声，只是看了她一眼，周卓明悟，恭敬道：“您让我注意一下七殿下，最好给她找点……”看着萧绾凌厉起来的眼神，周卓识趣地咽下了“麻烦”两个字，“乐子。”
强行拐了个弯，周卓讨好笑了笑：“不对，是我自己攀龙附凤，想结实七殿下，只是出身低贱，闹了些笑话，奉承不成反添乱？”
她眼巴巴看向萧绾，终于得到对方一个轻轻的颔首，周卓松了口气，“那我——？”
“退下吧，”萧绾敛眸，“别自作聪明。”
“嗯呢，”周卓点头，退后几步，挥挥手转头就跑，“再会扶流君！”
“……”
让她跑了还得了？只是在暗卫出手的前一刻，萧绾还是再次摆了摆手，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第二次饶恕了她——上一次就在刚才那双手不安分摸向她的时候。
“主子？”萧绾闭上了眼，耳边传来小心翼翼的询问声，她没有睁眼，只是嗯了一声，那人小心禀报，“李家娘子的腿已大好，周卓应当和云奴没什么牵扯——”
“不过，周卓的冒犯……”
“年轻娘子自以为是的愚蠢，””萧绾笑了笑，声音淡下来，“人还有用，留着吧。”
“是。”
*
周卓一直知道四殿下在书院，甚至有几次还见过，不过每次都只能远远看见她一个人安静在某处站着，背影单薄，偶尔传来零落的咳嗽声。
至于她的正面，她也有幸在书院藏书阁借书时碰见四殿下和院长一起走，只记得对方冷淡疏离的眸子和苍白的脸。
周卓一直知道，这是她可能穷极一生也无法企及的贵人，不过她这人最不缺的就是胆子，她偏偏就想去够一够遥不可及云间明月。
她会有一天，有资格和她坦坦荡荡的谈笑风生，有能让她费心拉拢、和颜悦色的才能和底气。
嗯，虽然可能是野望，但读书人该有这样的野望，不过她倒没想到，还没等她刻苦读书科举扬名，贵人自己就找了上来。
但是，不是因为她的才能，不是因为她的盛名，只是想让她当个搅屎棍？这话有些糙，反正就是监视七殿下，然后尽量给对方添点麻烦。
听到算得上她“明月”的贵人理所当然说出这样的吩咐，周卓倒没有心死什么的，她有了解过，四殿下在宫中过得很不好，生父在冷宫，自己身体不好备受冷落。
及笄后甚至连皇府和官职都一拖再拖，甚至娶夫纳侍也被一再搁置，只能一个人在书院“修身养性”，或者说是“流放”。
虽然那一溜的暗卫说明这位贵人没那么简单，但还是不影响她对四殿下的好感，甚至私心冒死也要喊出那声“扶流”。
周卓就是这样，踌躇满志比不过一时兴起，有了这个想法死也不怕，叫了这个字，碰到那个人，死也不怕。
不过扶流君人还是蛮好的嘛，周卓忍不住笑容满面，被同窗碰了个正着，那位推推她。
“守常？什么事高兴成这样？七殿下要来了，你不去看看？”
“看什么看，小心师母念，”周卓压下嘴角，“再说，有什么好看的……”
她声音低下去，那同窗没听清，听她前半句也点点头：“也是，那我不去了，”她看着周卓难得扭扭捏捏的样，起了其她兴致，“怎么？是你那个姓云的蓝颜知己？”
姓云？蓝颜知己？周卓福至心灵，突然明白四殿下和她讲劳什子云奴是怎么回事了。
不过她和那个云郎君并不熟，只是某次扶了一把神情恍惚的他，后来被他送了谢礼，不过没想到他竟然是扶流君的侍奴？
“真是他啊？”见她出神，同窗挑眉，周卓长吸口气，“不是——”她推了下同窗，“走走走，不是要去看七殿下，去罢。”
“不是，”同窗茫然被推着走，挣扎道，“不是说不去才对。”
“好了，”周卓打断她，“走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