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寻阳城歇息,算来时间,孙权按时将药水盛与步翾,“再坚持坚持,练师此时,应已抵达皖城。”

    “仲谋。”步翾将药碗放置一旁,起身而缓踱步,气色尚可,只是,又消瘦几许,这些日子以来,孙策周瑜数来慰问,无一不和孙权同,作鼓励之语,盼他得与练师相会。

    “子羽快坐。”

    孙权起身而扶步翾,却被他轻拍抚肩背,声色虚弱,却情意诚恳:“你的眼睛可还好?”

    孙权怔神半晌,缓取下眼纱,抬眸而与步翾相对,含笑道:“子羽该是放心罢,快把药喝下。”

    步翾颔首浅叹:“我已苟活数日,愧耗将军运力粮草,亦憾于仲谋之药。此物,应不必再饮。”

    “不行。”孙权断然拒绝,但步翾的眼角却闪过一丝果决与难得一见的笑意,未及孙权反应过来,步翾抬手将他揽入肩侧,奋全身之力锁住他的喉咙,将药水强灌于他。

    “唔……呃!”孙权霎时痛苦地摔倒于地,面目扭曲,切齿忍痛,额角青筋暴起,他紧咬后槽牙,不解与担忧萦满双眸,急抬眸诧望:“……子羽?!”

    步翾淡然静推开窗轩,霎时,浮着金色流光的夕阳尽数倾洒满堂,恬然静雅。

    转瞬间,步翾似无骨无神的一具走肉,崩然摔晕在地,汩汩黑色的血迹自他嘴角溢出,可他的面色却异常平静,嘴角甚至难得地绽起层层笑意。

    他静静地感受着乌黑的血顺着下颌滴落在衣襟上,缓垂首凝视那似一朵朵泣血绽放的黑莲,倏而,他持全力以匕首割破手腕,痴痴可叹,腕中血亦如墨黑般,刺目可怕。

    匕首顺着他的指尖而坠落,他再已无力抓握。他早知自己无药可救,平白耗费孙权的药,只会让他的眼睛难痊愈。

    孙权咬牙挣扎地向步翾跑去,怕步翾寻短见,立时将匕首踢开,但步翾那染血的掌心猝然紧抓住他的手腕,苦笑不尽,痴狂难止:“仲谋,我不敢见她,她一定会哭,我不忍见……”

    “子羽,子羽她知药物如何配,她定能再寻药,再等等,坚持住……”孙权感受到由温至冰凉的腥刺,步翾的气息逐渐微弱,微弱至旁人难听清言语,唯有他尚能辨听一二。

    “安息绝远,艰辛疾苦,我不想她再去第二次。”四封信件顺着步翾的手,自怀中坠落,幸未落远,他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捡起那信封,苦笑着托付与孙权,“但愿来生,还做她的兄长……”

    “子羽!”孙权紧拥住步翾,他能感受到步翾的绝望,有多么期盼与练师相见,便有多么恐惧。

    “仲谋……把匕首给我,求……求你……”步翾嘴角的黑血不停地涌出,浸透他的衣襟、孙权的衣衫与袖口,额间的汗水、额角的青筋无不伴随着他的痛苦。

    “等我、等我。”孙权借机松开步翾,起身去斟热水融药,药未融尽,他急为步翾盛来,决意逼他饮下。

    一转眼,不知步翾该是以多强大的意志力,竟一点一滴地爬向那匕首,一道刺耳的破肉触骨之声惊碎这凄凄悲容,他的嘴角泛起解脱的笑意,他的脖颈间展出一道凄绝的血缝。

    倒下的那一瞬,步翾的左手中紧紧握着一个浸满冰冷黑血的佩囊,他身旁那四封信件轰然跃跳半晌,被烛火与夕阳斜晖映得熠熠生辉。两珠泪水最后缓缓滑落在他的颊下,泪水未干涸,而他的胸膛已不再有起伏。

    “子羽!”孙权声嘶力竭地呼唤,可那血溅已至他身上,他感受到那灼烫的血以极快的速度温凉,直至冰冷。他看到步翾含笑的面容,他知道,子羽终于可以摆脱这痛苦而沉睡,求之不得,期盼久矣。

    那半掩半开的佩囊里面有一支蓝田玉笄,笄上刻有二字“令姝”,玉笄已被暗红的血液侵染,那无状的血痕,似盘桓在玉璧上的兰花,殷红凄美。

    练师今年已十五,他未能送出这份及笄之礼,也再等不到为步练师亲手簪上的那天。

    孙权只觉心头一阵一阵地搐痛,崩溃而无力。他最爱之人的最爱兄长,此刻亡于他的眼前,他却无能为力,甚至算是帮凶,因他无力去阻拦步翾,因他的半分恻隐,让步翾有机可乘。

    孙权忍痛噙泪为步翾合上双眼,簌簌冬雪飘荡入房内,帷帘如妖翻动,伴随着急促的步伐。

    “阿兄!!”练师慌忙逐来,却猝然迟疑在远处,不敢再上前半部。

    练师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眸,她一步一步朝步翾走近,愈是靠近,则愈慌乱无措,路遥遥身晃气屏,眼昏昏恨天残命。

    步练师冲上前轻轻握住步翾的掌心,感受到有余温,忙将手指抵于他脖颈旁,探伤痕清浅,探气息几何,她拥入兄长的血泊之中,只能感觉血温在一点一滴变凉,直至冰冷如寒。

    恍惚中,练师愕然抬眸与孙权四目相汇,他眸中的墨绿似被洇上一层层水墨,那似远古精灵的深邃暗淡许多,与他相视良久方能发现还有一点淡淡的绿的余彩。这是她所期盼的,可他如今的眸中,多了三分怔讷与失神。

    两年未见,他们彼此从未料想竟是如此重逢之景,如今倒是,宁愿永远不重逢,这样,阿兄是不是就能安然活下去……

    寒风侵入帘后,掠过步翾的面庞,留下一缕惨白。练师感受不到他任何的一丝脉搏,恍惚间,她再难压抑心中的悲痛,两行泪水喷涌而下,血泪盈襟。

    “练师……”孙权低吟喃喃,可声色微弱得几乎难以听见,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练师,愧疚,除了愧疚还是愧疚。

    半刻钟后,练师伏榻忍泪,以手擦拭泪痕,任由步翾的血与她的泪水融抹似一幅花绚的画,她忍痛收泪,冷静而艰难地抬首目视孙权,颤声与问:“阿权……他可与你遗语?”

    这声呼唤与询问,彻底将孙权的内心击得粉碎,他早已是满腹愧疚,本以为自己能调整心态,可当她真在自己身侧时,他才清楚地知道,他完全做不到。

    他将佩囊解开,将那蓝田玉笄与练师,声色清浅哀转,每一字的出口皆似有万千阻拦,可又不得不道来:“他不忍见你落泪,留有信……与玉笄。”

    听得玉笄一词,步练师的情绪再难压抑,她手忙脚乱地取出玉笄,横插在发髻上,扶步翾的手而抚己鬓,“阿兄,快看……”

    可惜步翾再无任何回应。

    “骗子!骗子!”步练师崩溃至极,只余傻笑痴笑不绝,“你答应回来为我戴上它,你答应过我!阿兄……阿兄!”

    那日离别前夕,步翾便已将玉笄相赠,但练师执意要他回来为自己簪上,便是怕有万一。

    可,仍是有万一。

    “练师……”孙权眼瞧着跟前这女子双目殷红似泣血入眶,神思恍惚,直至气短难喘,声色嘶哑,似已万念俱灰。

    他亦觉心如刀割,万刃皆落般刺骨锥心,他再难隐忍。那支蓝田玉笄在她髻中摇摇欲坠,他伸手轻抚她的鬓发,小心翼翼而半涩半熟地为她再簪好,一次、两次、三次……反反、复复。

    那日在曲阿画船中,他也曾这般为练师簪发,三秋之别,如已经年,他仍是生涩于此,可如今他二人,已物是人也非。

    谷利引来医者,孙策与周瑜也得知消息而来探望,惊见屋中此景,不由地面面相觑,见血泊与步翾面色冷白,便已知结果,无需再引医者相救。

    孙策屏退众人,独与周瑜留在步翾房外,待房中声动归于宁静,方入内而看望。

    阴云密布,飞雪轻飏。孙策周瑜皆肃然立身哀悼。

    练师的泪痕早已干涸,独留红肿而遍布血丝的双眸,与一缕缕痴笑,她起身而拜向孙策,双膝落地,哀声凄凄:“阿兄遗愿,愿于东海入葬,望将军应允。”

    “允。”孙策沉声而答。

    “步练师,深谢将军。”练师叩首而拜,磕头响声震撼这冬日萧瑟,征战者若无特别请求,难魂归故里,便是这护送步翾去江东,又是一番耗费兵力,孙策愿意为步翾几次三番破例,值得她这一大拜。

    孙策沉重而长叹息,离去而唤陈武,令他再护送练师,只是,这一次,是扶棺归去江东。

    风雪啸然,摇曳残烛影晃。

    孙策与周瑜夜烛而谈,并将孙权唤来,沉声而嘱咐:“你择精锐三百,随她同去。”

    “三十足矣,我已挑选好。”

    原来,孙权早有打算。孙策与周瑜皆沉默而长叹,相顾无言。于孙策而言,痛失一文武双全的大将,与步氏而言,家中顶梁柱不复,更难接受的,是步家。

    翌日清晨,练师素缟缞衣,默默不语,凄然扶棺离去。

    孙策令人宰杀牛、羊、豕、犬、鸡,取其头以奠礼,领陈武携精锐三十,乘楼船而渡,缟素扬帆,护送步翾遗体归去江东。

    孙权随后引艨艟随航,无声无息,随之而渡。

    舟上,练师为步翾擦拭身子,那破损的伤口不再愈合,暗红的血液不再流淌。冰冷灰白的肌肤渐渐变绿,淡红色的血水暗渗于口鼻、伤口,奇异的气息弥漫在船舱,久久飘散不去。

    未过七日,她昏沉倒下,心力交瘁,或是郁郁攻心。

    见前船靠岸,孙权急与陈武取得联系,才知练师大病于船上,昏沉不醒,高烧不退。

    孙权集结兵力,留于楼船上照顾练师,并雇牛渚医者随行,夙夜相伴,一刻未离,直至她病情稍好,默然隐于屏风后。

    可这一切,练师都看在眼里,半梦半醒,终是只得装作糊涂。

    舟船风雨兼程,疾速航驶,又七日后,乘船一行人归至江东,码头边竟已缟素十里,寒风沥沥,霜露凄凄。码头停驻着一樽棺柩,于凄风啸啸中迎来等待之人。

    另有快马先至江东,吴郡太守朱治便为步翾准备身后之事,其子朱然更是亲力亲为,未有半点懈怠。

    棺以松柏木制,刻以朝阳图腾。棺内已置羊脂玉珏、青铜剑、琴笙、丝绢、烛灯等陪葬物。

    练师于江岸为步翾殓入棺椁,将步翾的琉璃短笛放回他手中,可惜,他已无法再紧握住。如有千斤阻扰,她艰难地合上棺盖,伴于棺侧。

    虽是知朱然近日有动静,但辛夷完全不知是何人将出殡,得见练师护棺于旁,她才恍然大惊,却犹是不信。

    “阿珧?这里面是谁?是谁!”辛夷拦住练师,急欲扒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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