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师噙泪摇首,辛夷又见身后不远处孙权亦在送灵,不需再有猜测,能值得练师落泪者,此棺中之人,已不言而喻。

    “不……”一股悔意涌上心头,辛夷含泪锤棺,久不能平息心绪,若她拦住步翾出仕,是不是还有一丝改变结局的可能……

    黑云垂野,斑鸠绕旋,踏在浅雪地上的脚印连成一条细窄的小道。

    将军府外,吴太夫人出于前堂,主持这丧葬之事,尽力拖延这一噩耗传入路礼希耳侧的时间,她于路礼希也算旧识,如此哀事,谁也不愿见到。

    可此般大事,举县皆闻,未至黄昏,路礼希便已得知。

    时已入建安五年春正月,却仍飘雪如絮,凄寒透骨,路礼希在袁楚的搀扶下执伞而来,步练师跪坐在步翾灵柩前,潸然泪下,不敢抬首看母亲,唯余垂首不语。

    “阿翾,阿翾!”路礼希锤心泣血地冲伏在棺椁旁,声嘶力竭,凄魂透骨,她慌忙推抬棺木,她不相信那里面躺的是她的儿子。

    练师扶住母亲的胳膊,哭声哀求:“娘……就让他安心地去吧……”

    路礼希双眸已殷红,何人阻拦也无济于事,她拼尽全力推开棺椁,只迎来双眸猝然震颤,瞳孔收缩。至此,她不信也得信,得证噩耗,霎觉身心俱碎,轰然似魂销神散,伏在梁柱上不断咳嗽呕血,泣不成声,直至气促而昏阙倒下。

    “阿娘!楚楚!”练师忙起身跪行而扶母亲,以身体挡向路礼希昏倒处,作肉垫而护。

    恰是时,一旁冷静到诡异的袁楚兀地拔下发髻中的簪子,发丝散落之际,她将双眸闭阖,以全身力劲,直将簪末刺向喉咙,“阿翾等我……”

    两珠泪水自袁楚眼角滴落,徐辛夷立时移步近身扣住袁楚手腕,将簪子抛于地下,却不慎伤到袁楚的右肩,血溅三尺,洇红一片。

    容不得迟疑,辛夷忙将袁楚双手绕背而牢牢制住,又以绢帕堵住她的嘴以防咬舌自尽。潜制住她后未及半晌,辛夷果断地唤求明宜:“明宜帮我!”

    张明宜自朱然身侧来至,压住拼死挣扎的袁楚,又从佩囊中取出一方小布抹于袁楚鼻前,令她速速昏睡。

    “快,带路太夫人与袁姑娘回内院!速唤医者来!”谢清缨令侍女带两位苦命女子前去歇息,并亲自领路,抬脚离去。

    练师恍惚之间,起身见礼作谢:“多谢夫人。”

    谢清缨回眸见她面容,不由地后退半步,她已然明白这是何人,她忙再上前,执练师那冰冷的双手:“妹妹想是几夜未合眼,快也歇息,此处,有我与母亲。”

    练师含泪摇首,继续跪在步翾灵前。

    吴琼长叹息,沉重而心疼地与她劝道:“绯铃尚在内院与灵泽作玩,练师,去陪陪她罢。”

    “阿璎……”练师恍惚起身,磕磕绊绊,摇摇晃晃地循记忆中的路线,寻入内院,辛夷与明宜对视一眼以作别,她果断跟上练师,步步紧随,不断地忧唤:“阿珧,积雪方散,小心脚下湿滑!”

    练师拼命地向内院跑去,这一方亭台楼阁,似熟悉又陌生,她绕绕停停,不知觉已迷失在这院宇中。

    “阿姐!”步绯铃听闻辛夷的唤声而寻来,喜见姐姐,便一个箭步而冲上去。

    “好哇绯铃,跑得真快!”一旁的孙灵泽收舞弓箭,她年龄略小绯铃一岁,在绯铃面前,竟颇有一副大姐姐的风范,待追近些,顿时也喜色满面,“练师?练师姐姐!”

    步练师蹲下身迎抱妹妹,辛夷见状则立刻冲上前去抱走孙灵泽,一脸懵然的灵泽不禁诧问:“三嫂嫂放我下来啊?”

    辛夷直把灵泽带去一旁,低声诉说。

    绯铃见姐姐双眸红肿血色俱亏,忙抓住她的手腕开始把脉,喃喃嘀咕:“这几日孟然姐姐教了我不少医理,我一定比之前还要厉害些!让我看看,阿姐你……啊!发生何事?何人欺负你!”

    步绯铃颇有医术天赋,此般年岁已得顾若惊叹,把脉不过一瞬便知姐姐心绪不宁伤及神思,那稚声稚气中萦斥着无尽的担忧与心疼,急将肉嘟嘟的双手托住练师的脸,眨眼而含笑,努力传递暖意与爱意,温暖姐姐,“有阿璎在,姐姐一定会再笑起来!”

    殊不知,闻此语,练师更是潸然泪下,她一把抱住妹妹,躲在妹妹的脖颈肩侧忍声哭息。阿兄自荆州归来性情大变、阴晴不定,唯有妹妹能哄得他半分开心,若说步翾对她们的感情,定是爱练师多些,疼绯铃多些,都是他疼爱的妹妹们啊。

    渐渐,绯铃嗅觉一丝丝奇怪的气息,是焚物灰烬的气息,也是……死人的气息。难道说,阿姐是随死人一同归来?那……

    “阿姐……兄长呢?”绯铃迟疑地问出这一声,却闻练师浑身似抽搐般颤栗了下,她与姐姐紧紧相拥,如何没能察觉。

    “我知道了,他一定是去找阿翁了,和阿翁同去一个没有战乱流离的年代,他们在为我们探路,好等我们来日同去,对不对?”步绯铃抬臂紧紧抱住姐姐,满容梨花带雨,声色却极其坚毅,无一丝哽咽。

    练师颔首而无言,只余她与妹妹紧拥在侧,相互慰藉。

    良久后,练师请辛夷带妹妹去照顾母亲,而她继续在灵堂里陪伴步翾。

    深夜烛火晃晃,步绯铃缓缓行至灵堂,叩首三遍,与练师一同跪坐而守,无声无息,她将野草手环焚毁于步翾灵前,植物根茎的纹路十分清晰,如暮春三月的江南烟雨一般色彩,灰蒙蒙地、青雾雾地。

    那是步翾哄她时教她的编织手法,可惜兄长,再回不来。

    “阿兄曾与我讲,他若身后,愿葬于秣陵钟山。”绯铃稚嫩的声色里充满了沧桑,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已知死为何物,已知悲为何情。

    “何时之事?”步练师双眸浸润,她不知此事,更不知兄长是何时与小妹诉说此事,难道,他早有预料?

    “他离开舒县去寻阿姐时,曾与我说,愿葬于钟山,顾盼这江南云聚云散,也算不负来这世上走一遭。”

    步练师不禁苦笑难止,阿兄留下四封信,其一与她,便是道这江南帝业,愿她替自己继续走下去。为带兄长归江东入葬,她骗了孙策,假步翾的遗愿,没想到,竟未差多少。

    “高山仰兮,风雪迎兮;不坠青云,不落凡土。阿璎,我似是明白了。”练师含笑俯身,叩首后,起身欲离开灵堂。

    忽闻灵堂外脚步声沉重而急促,一名男子乘风快步而冲入灵堂内,雨雪随他奔来,飘荡起千缕素条缟蟠。裤脚还在不断地滴水,鞋子早已浸得通湿。

    府兵见练师神情确是认识此人,便不再作阻拦,放他进来。

    “好眼熟……是,族兄?”步绯铃轻轻擦拭红肿的眼角,瞪大了眼睛,眼前之人似曾见过,可她已记不太清,归淮阴之时她不过五六岁,记忆实在太浅。

    只见这男子头发散肩而蓬乱,尽覆泥垢污尘,不知藏了多少跳蚤,虬胡满脸衣衫不整,似刚从阴沟泥槽里爬起来的乞丐。

    “阿骘?你来了。”练师似笑非笑,似泣非泣,她不知步骘为何此时会出现在此,可终究,迟了一步,不、不止一步。

    “灵堂?这究竟是怎回事!”步骘欲将棺椁推开,却被步练师抵死拦住。

    “阿骘,别惊扰他,好吗……”

    “你这个骗子!骗子!”步骘朝步翾棺椁一步一步地靠近,涨红的眼眶早已湿润,他伸出手想要触摸那松柏木棺,却浑身止不住地颤抖、颤抖至双腿无力,跌跪在棺椁旁。

    “你写信与我,便是来让我为你送葬?步子羽,给我醒来!”步骘抓狂似颠,一身脏乱臭,活脱脱似个疯子。

    绯铃乍被步骘那满目狰狞抓狂吓了个激灵,糯糯躲入练师怀中,似一只可怜的炸毛小猫,待练师紧紧拥住她与她炽热的怀抱,才稍稍平息慌恐,只见步骘又不停地锤击地面,大笑、大哭,直至失声咽呜,悔恨掩泪。

    一时,他竟不知是恨步翾失言不能再带他隐去舒县,还是恨步翾撒手人寰将步氏重任压于他肩上。复杂的思绪萦满他的脑海,只余良久地跪于灵前,失魂丢魄,迷茫孤苦。

    练师没有去管步骘,先是抚慰好妹妹,将她带给辛夷照顾,便速速离去侧院。彼时孙权房中灯火未熄,偶闻谢清缨三两言语,却不闻孙权之声。练师伫立洞门旁良久,终是不忍打扰他们,便抬脚离去。

    孙权听闻动静,觉甚是熟悉,急起身追出去,果见练师挑灯笼而欲离,“练师!”

    步练师心弦一触,收敛情绪回身见礼,歉道:“抱歉,深夜叨扰仲谋,我心中太急,一时难……”

    “练师,但说无妨,快快道来。”孙权上前一步,恍惚间,灯笼摇晃之际,练师后退一步。

    谢清缨寻孙权于院外,遥见此情形,黯然蹙眉,她听不清孙权与步练师所诉何事,她只知道,孙权着急而心疼,练师无论说什么,他都颔首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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