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亦安的脑子瞬间空白,却止不住感到害怕。

    他怎么认得出来她是何人?为什么还会忽然行此大礼?

    她想过无数种可能,以为自己万事俱备,却如何也未曾预料到现在这般情景。

    怕他还是在试探,念亦安连忙扶起他,疑惑道:“云大人这是在说什么?念姑娘?可我姓时,也并非姑娘啊?”

    “我见过令尊——不,何止是见过。”云周久站起身,看向念亦安的双眼。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念亦安反而觉得身后生了一身冷汗。

    “家父七年前离开厉州便从未归来,没想到大人能记得如此久远之事。只是不知大人为何将我认成那位念姑娘?莫非在下与她有几分相似?”

    “姑娘,你不必再遮掩了。”云周久道,“念清回大人的千金。我在你小时候,也见过你。”

    面对这个单刀直入的人,念亦安不禁受到了些惊吓。

    尤其是他竟敢直接提及她父亲的名讳。

    念亦安在沈府那么多年,所有人都对她父亲的名字讳莫如深。

    “我知道你眼下不会轻易信我。”云周久一脸严肃,“但我说的话,我保证都是真实的。”

    “我十三岁那年,同县水灾,父母因此双亡。是刚上任的念大人救了我。”他继续道,“他还用自己的钱来供他一路读书考功名,大人的夫人也会尽力赚钱,供我这般的孩子吃饱穿暖。姑娘的双亲,对我乃再生父母。”

    念亦安知道父母那时候会花自己的钱、甚至想办法通过自己的一份手艺赚钱,来补贴那些受灾的百姓。钱几乎都用在百姓身上,念家过得甚是清贫。

    “念大人……是个极好的官,为民鞠躬尽瘁……只可惜那时我只是个小小的主簿,没有分毫力量为大人脱罪。”

    云周久闭眼深吸一口气,自嘲般道,“被救起之后,我以为上天给了我第二回报答父母的机会。可谁知,依然还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念亦安看着他那悲伤遗憾的神情,不由得移开目光,好提醒自己在彻底确认他的目的之前,少些感情用事。

    “那段时间我一直噩梦缠身,直至一晚念大人入梦,告诫我往日之事既已不可追,那不妨在日后替他继续做个为民求福的好官。”

    他抬起头,嘴角露出笑容,“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做过噩梦。”

    念亦安听着,心绪杂乱得无法理清。

    她心中的父亲就是云周久口中的模样,可她判断不出来这个刚见面的知州究竟是要做什么。

    “见大人今日行事作风,想必的确是个能为民做事的好官。正如大人梦中所得,‘往日之事不可追’,那还是不必再谈论旧事了。”

    念亦安咬咬牙,道,“何况,我也不是这位念大人的女儿。”

    云周久显得有些疑惑,没有回答念亦安的话,只是端详她许久。

    接着他摇摇头:“姑娘还是不信我。”

    念亦安没有作声,算是默认了他的话。

    云周久认真看向念亦安:“无论姑娘以前经历了什么,既然姑娘回到了这个亏待过姑娘一家的地方,我云周久一定会尽力偿还,保姑娘平安。”

    看着他如此真诚,念亦安在自己有限的经验里,从未见过能演出如此真诚的设局者。

    但她不敢冒险,只道:“云大人对念家的好意,我时良不敢冒领。”

    见念亦安依然不承认,他低下头,小声默念:“不会错的。”

    他的声音小到念亦安险些没有听清,仿佛是给自己打气用的一样。

    他又抬起头,向念亦安行上一礼:“有一日,我定会赢得姑娘信任。”

    说罢,他递过来一封信一样的物品。

    “姑娘,务必收下。”

    念亦安推托几番,云周久都好不松口,她便只得接过。

    行礼道了别,念亦安便要送他出门。

    “姑娘请留步。”云周久做出阻拦的手势,“我配不上让姑娘送。”

    说罢,他便自己下去了。

    等云周久和其余随从离开,念亦安才敢将这封信打开。

    信上的字迹令她脑子猛然一炸。

    是父亲的字!

    ——或者说,是父亲写给云周久的绝笔。

    父亲在信中写道,他被奸人构陷,如今已无法脱身。云周久是他见过最聪颖的孩子,千万不要走上歧途,要有慧眼,辨别是非黑白。

    父亲劝诫言辞恳切,想必是对他极为看重。

    而后他又道,如今形势极不明朗,恐妻女也将受到牵连。说起来实在难为情,但他已无他法。若有可能,云周久在日后与她二人相见,求他能帮衬一把。

    不轻易求人的父亲在向这位后生写的信中用尽恳求之词,念亦安无法想象,他那时究竟有多么担心身后母亲和她该如何生存,几乎一丝颜面也不顾,只求能为她们添一丝安稳的可能。

    “我们知州大人啊,日日都要去城门巡视,忙得不可开交。”老板和房客聊天的声音透过门传过来,“不过多亏他尽心尽力,那些窜入城内作乱的流民少了许多。”

    他随时携带这封父亲的信,每日去城门巡视,是因为,他一直记得念亦安父亲给他的嘱托吗?

    方才得知念亦安母亲也已去世的消息时,他那般的不可置信,还有深深的遗憾,似乎也说得通了。

    只是……看上去父亲在被捕入狱前早有预料,而非念亦安一直以为的那样,是骤然入狱的。

    可哪怕在抄家的官兵闯入家中前的那几日,他也从未露出过分毫忧色。

    甚至就在前一日,念亦安还在和他耍小脾气,抢了他最喜欢吃的小馒头。

    母亲责怪她不体谅父亲时,父亲还笑着说无妨,明日他再去买。

    但是,他再也没有机会去那家馒头极为可口的糕点铺。

    那一天之前,他一定早已写好了这封信,安排好了一切他能做到的事了。

    念亦安想象不到在那样的绝路之上,父亲究竟是怎么若无其事地走完最后几日的。

    她抬起头,看见窗外的天湛蓝无比,只有几丝缥缈的云,淡淡的,好似风一吹,就会全部散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

    三年后。

    厉州人人都知道,在同县,有一家很厉害的绣坊。

    但这家绣坊很奇怪。老板是个面容清秀的男子,从未让外人见过他绣花的模样,也不允许他的绣品流入厉州之外的地方。若是被发觉,沾连过这件绣品的人,日后都不得再买他家的任何绣品。

    有传言说,这老板身怀绝技,才能绣出如此精湛又价格亲人的绣品。

    念亦安刚让小厮送完一批货,她伸展一番劳累的双手,搬出小椅子,坐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晒太阳。

    “小时,空闲啦?”隔壁的周奶奶照常对她打声招呼,手里带着冒着热气的花卷走过来,坐在她身边的石板上,聊起天来。

    “这花卷啊,是我家孙女亲自做的。她专门要我分你一些。”

    念亦安接过,笑着尝了一口:“谢谢周奶奶,还有容妹妹。这花卷着实好吃。”

    “谢什么?你家的那些绣品可让她爱得要紧,在你那儿买了那么多,你还尽打折卖给她。不知道你亏了多少。”周奶奶嘴上说着,眼睛却笑眯眯的。

    “无妨,我用的都不是什么贵重线料。”念亦安又吃了几口,道,“毕竟我可是为了让大家都穿上好看的衣服才绣的,太曲高和寡了,反而是毛病。”

    周奶奶啧啧赞叹:“瞧瞧你说的,‘曲高和寡’,真是个文化人。你这脑子,我家儿子是万万比不上的。明明该用这脑子去考个功名,偏偏要来开个绣坊。”

    念亦安笑着摇摇头:“我志不在此。能在县城里开个铺子,过上的啊,便是最好的日子。”

    念亦安本打算在厉州城里开绣坊。可在客栈暂住的那几日,看城中人来人往,让她实在担心,便辗转回到了同县。

    周奶奶看着她的面容,道:“你这模样啊,一看就是个大官苗子。”

    “奶奶!怎么能不能当大官,还能从面相看呢?”念亦安笑道。

    周奶奶垂眼摆摆手,又朝念亦安靠近,拉起她的手:“也是眼下熟了,我才给你说这事。从你来这儿开店起,我就觉得你和我之前见过的一个县官极为相像。”

    她伸出手指,指向念亦安的眉眼:“认真做事的时候,看着让人都觉得是个不敢靠近的模样,可一旦笑起来,尤其是现在这样,太阳底下笑起来,看得人心都要化了。唉,当年,那个县官可是做了好多好事的呢,但——”

    说到此处,她骤然停下:“不不不,还是算了。你如今做个绣坊老板挺好的。普普通通的日子,起码不用担心掉脑袋。”

    念亦安低下头啃着花卷,没有接话。

    “算下来,你都二十三四了吧?”周奶奶转了话题,“如今你绣坊也开得极好了,怎还不成家呢?”

    念亦安摇摇头:“没有这个想法罢了。一个人挺好。”

    “那怎么行?找一个聪明姑娘,帮你打理商铺,算算钱,平日里热闹许多。”周奶奶道,“你瞧瞧你现在,成日只能和我这个老太婆说话。”

    “能陪着周奶奶说话,小时也是很开心的。”念亦安回,“我雇了账房,工钱给够,办事也麻利。”

    周奶奶就这样看了她一会儿,才开口试探道:

    “小时,你是不是有心上人啊?”

    念亦安垂眼看着手上的半截花卷,那个遥远的人又出现在她脑海中。

    “沈瑾逸”,这个名字似乎已经消失很久了。

    那段日子,仿佛只是一个漫长的、不大愉快的梦。

    可什么梦,能让她在想起他的姓名时,便会感到心碎裂的痛苦呢?

    看见念亦安的神情,周奶奶心下便明白了。

    “年轻人,日子还长呢,总会走出来的。”

    “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念亦安笑着摇头,“不提,我都要忘了。”

    周奶奶看破不说破,只道:“你能看开便好。若日后有中意的女子了,便让我来做媒。你这个相貌,想必对方姑娘家没有不愿意的。”

    念亦安点点头,谢过周奶奶的好意。

    之后又闲聊一阵,周奶奶便忙着回去照顾她放学回来的小孙子了。

    念亦安一个人慢慢在路上走着,来到同县最高的塔上,俯瞰这座繁忙的小县城。

    她向北望去,看见了一座熟悉的建筑。

    自从父亲在河边建了堤坝,这座县城就很少发大水了。

    没想到他走了那么多年,这里还在受着他的庇护。

    在这里的三年里,念亦安常会听见许多人私底下感谢他所做的一切。

    这几年她总报自己虚构的年龄,竟慢慢地,以为自己真的活了那么长时间。

    加之云周久私下里将她当做妹妹照顾,除了最初开绣坊时对一些小县城的规矩有些生疏,她这些年没受过什么委屈。

    她都要忘了,在沈府里她究竟是遭受过多少有苦说不出的事情。

    也许过往的一切真的不过是梦境吧。

    可手臂上那道伤疤,还有偶尔从归客口中听见的一些外头的事里出现的熟悉人名,才让她从幻境中幡然意识到,原来记忆中的一切并非黄粱一梦。

    去年夷灵大乱,部阿宽成功归国登基。令她最安心的,便是听说新王后是为念姓中原女子。

    她还听闻前些日子季侯之子与御史大夫意见相左,御史大夫参了好几本劄子上去,却都未使圣上怪罪于沈瑾逸。

    沈瑾逸总能游刃有余得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至于他为何如此做、如今官居何职、接下来如何,她念亦安不需要再关心。

    只要他一直在京城,而不被调任到厉州,她就能一直安安稳稳地在这里生活下去。

    他自己应该也不想来这里吧?唯一一次来这里,还是为了赴友人之约,结果遇上那么令人不愉快的事情。

    不愿再想揪心之事,念亦安在塔上静息凝神,待心里纷乱的思绪都降了下去,便从塔上走下。

    再度抬头看向这座夕晖之下木塔,本身的褐色上雕出一层浮金。

    如若以往并非黄粱一梦,那是否可算作庄周梦蝶,此时的她,不过是梦里自由飞翔的蝴蝶而已呢?

    她在日落前慢慢走回住处。

    念亦安很喜欢现在的家。

    临街的便是商铺,往里头走,是个一进的小院。院中种些花草,小院左侧是一个不大的厨房,右侧除了雇的两个看门人平日住在此处,便是给商铺小厮和账房的住处。

    有时候一日事情太多,他们便歇在此处。

    她这三年确实赚了些钱,但依然没有请任何一个仆从。

    那些贴身之物,她是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动的。何况她在沈府为奴为婢七年,哪怕不是粗使丫头,也学会了亲力亲为。

    若是实在做不了一些粗活,她也只会请人在院子里做。绝对不会让其他人踏入她的卧室和书房一步。

    太阳还剩下最后一丝余晖时,念亦安正好踏入商铺所在的街道。

    “时哥哥!”商铺灯光下,几个小孩挥舞着手中的书笔,朝念亦安跑来。

    暖红的夕阳从石板路上反射到他们圆圆的脸上,黑溜溜的眼眸里闪烁着光芒。

    “这么晚了,还在读书?”念亦安弯下腰,将两只手臂伸出去,等着他们像往常那样把自己抓到商铺里头去。

    “今日先生讲的那些我又没有听懂!”一个小男孩果然抓住念亦安的袖口,将她热切地扯回去,“时哥哥,你讲得好,我们听你讲!”

    念亦安刚搬到此处时,就和街上的孩子成了朋友。

    最初只是分他们好吃的小食,后来因她手痒翻看了他们的书本,便被抓着给他们讲书塾里先生没有讲明白的内容。

    “时哥哥,我给你带了好吃的。”小孩中平日最为乖巧的小女孩羞涩地把兜里层层包裹的糖果递到念亦安面前,“是我娘做的,时哥哥你尝尝。”

    “歆歆又只给时哥哥带吃的!”小女孩的兄长起哄道,“时哥哥,你知不知道,她成日时哥哥来时哥哥去的,眼里都没有我这个哥哥了!”

    “那当然,歆歆可是说了,以后长大了非时哥哥不嫁呢!”另一个小男孩嬉笑道。

    歆歆红了脸颊,头都要埋到了胸上,对那小男孩小声反驳了一声:“胡说!”

    “好了好了,再说这种玩笑,我可不回答你们问题了!”念亦安轻轻拍着歆歆的背,对两个小男孩道。

    见念亦安虽声音依然温柔,却收了笑,两个小男孩立即也停止了玩笑,将书翻了出来。

    念亦安读了他们不懂的地方,发觉许多都是当年她也不明白、问了先生和父母之后才似懂非懂的东西。后来随着年龄见长,还在沈瑾逸上学时旁听,那些问题竟迎刃而解。

    顺着自己当年想不通的思维,念亦安总是能很快找到他们最关键的突破口,四两拨千斤,使他们豁然开朗。

    “时哥哥,你这么会解疑,为何不去书塾里教书?”解疑完毕后,一个小男孩道。

    “我还有商铺要打理呢,哪有精力去教你们这群小顽皮?”念亦安只道,“何况,书塾里的先生再如何也是个秀才,我可没这本事。”

    “时哥哥怎不去考一个?”

    “就是!时哥哥去考,一定直接中个状元,去京城见圣上!”

    “对了时哥哥,我听我娘说,你就是从京城来的。”

    “是啊是啊!时哥哥从京城来的,所以才这么见多识广呢!”

    “那时哥哥,京城好不好呀?”

    此话一出,所有小孩都闭了嘴,期待地朝念亦安看过来。

    念亦安嘴角的笑意在顷刻间消失。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京城的繁华,只有去过的人才明白天下无处可比。可那繁华之下究竟是什么,念亦安说不清。

    那七年又一次快速地在她脑海中流过。

    她身处巨浪之中,却只是酒肉池林外饥馑的看客。

    “京城啊,我也不知道好还是不好。”念亦安轻声道,“你们好生读书,将来自己去看看。”

    “时哥哥又想劝我们专心读书!诡计多端!”小男孩撅起嘴,装出一副赌气的模样。

    “时哥哥若是想劝歆歆好好读书,还不如告诉她,京城里满是时哥哥一样的美少年呢!”歆歆的兄长又开起这个玩笑,“所以时哥哥,京城里找得到你这样的人吗?”

    “我?我是怎样的人?”她笑道。

    “性格温柔但不懦弱,有学识,做事果断,还有……长得好看!时哥哥,京城里,一定没有比你还好看的人了吧?”

    念亦安刚回神的思绪又轻易地被抽离。

    她眼前又浮现出那人的轮廓。

    “有。京城里,有人比我好看……各方各面,都比我厉害。”她细声回答中有不易觉察的颤抖。

    “我在京城,什么也不是。”

    几个孩子见念亦安心情骤然低落,脸上的笑意也都收了回去,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时哥哥,”歆歆伸出手,轻轻拉住念亦安的衣袖,“你在我们眼里永远永远是最好的,一万年都不变。”

    念亦安正要对她说谢谢,一个小孩骤然出声:

    “时哥哥,你是不是喜欢男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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