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亦安和其他孩子一并将惊诧的目光投向说话的孩子。

    “阿满,你怎么说这种话?”歆歆有些生气。

    “我……我听说,时哥哥至今未娶。”阿满回答,“方才时哥哥又说京城有比他还厉害的男子。可时哥哥本就是世上最厉害的人了!若不是时哥哥喜欢那个男子,怎会以为自己比不过他?”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京城里比我好的人数不胜数。”念亦安连忙将方才说的“有人”范围扩大,“我和他们比起来,的确不过毫末而已。”

    “那时哥哥,你为什么至今仍未娶妻呀?”另一个小孩抓住阿满的前半句话,问道。

    “好了,如今太阳都落了,再不回去,你们又要被爹娘责怪了。”念亦安将两个看门人招呼过来,“你们把他们分别都送回去。”

    “时哥哥!你说说你为何至今未娶嘛!”

    “再说下去,你爹娘就要来找我要人了!”念亦安轻轻推推他,用玩笑般的语气道,“快回去,早些歇息。”

    几个小孩一面往回走着,一面还要回头撒娇般求念亦安说说为什么。

    念亦安只笑着挥挥手,又催了几句,便回到铺内。

    深吸一口气。

    她不明白自己怎会让阿满看出不对劲。

    回屋上楼,念亦安又将柜子里那些不能让人瞧见的东西确认了一遍。

    念亦安每日起床后和睡前都会检查一遍,哪怕这么久都没有发生过什么变故,她依然无法高枕无忧。

    虽说这段日子安逸自在,但每日免不掉的担惊受怕,还有每个月月事那几日极为麻烦的遮掩,总仿佛是在提醒念亦安,这不过是她偷来的日子罢了。

    总有一天,要还回去的。

    可她能怎么做呢?离开厉州,去更加南边的小城?

    念亦安没有去过多少地方。除了出生后待过几年的金州,便只在厉州和京城里待过。

    她不知道若是贸然前往一个未知之地,会面临什么样的危险。

    她不是什么勇敢的人,敢在前路完全未知的时候,抛却眼下还过得去的生活。

    当初从沈府逃出来,不就是为了不必为奴为婢,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吗?

    眼下,她不已经做到了吗?

    何况在这里三年,她零零碎碎听了许多父母的故事。好似只要留在这里,她的父母也就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这般想着,念亦安眉头未解,却能够暂且入睡了。

    而后几日又一如往常,每日不过是绣绣花,卖卖货,与周奶奶和她的同伴们闲聊,教教孩子认字读书。若是得空,也会骑着小驴去附近的田坎上转溜。

    这一日,念亦安刚关了铺门,便听见街口有车马声逐渐靠近。

    这条街上卖的都是些廉价物,鲜少有县里的公子小姐光顾,车马也是不常见的东西。

    每每听见车马声,周围的人便会探出脑袋看看热闹。但每回念亦安都只会走入不起眼的角落,生怕那辆车会停在自己面前,出现一个阔别的人。

    这几年停在她门口的车马不少,都是为了买绣品或者问可否订衣的贵客,但这依然难减念亦安心中的害怕。

    今日这车,果真又停在了她的门前。

    “抱歉,今日已经歇业了。”还不待车内的人出现,念亦安便开口。

    “我不是来买这玩意的。”车门打开,一位遍身罗绮的贵公子自车上跳下,“我可是来邀请你去一并玩的,时老板。”

    来者看起来也才二十出头,面容白净,高扬下巴,一侧嘴角挑得很高。

    “怎么,不认识我?”

    念亦安仔细瞧了瞧,摇摇头。

    “这可是知县大人的三公子!”他身后的小厮趾高气扬地介绍,“知县公子邀你同玩,你还不赶紧道谢?”

    念亦安行了礼,面上毫无波澜:“不知公子想与我玩什么?”

    那王三公子目光在念亦安身上来回打量。

    “最近我,王祺耀,正值生辰,邀你来玩玩,去外头骑骑马,打打球。”

    一想到知县公子的生辰宴定会有很多人,念亦安便毫不犹豫地拒绝:“我不过一介商户,怎配去贵府?”

    “时老板这也太客气了。”王祺耀自然而然伸出一条胳膊,要和念亦安勾肩搭背,“你这家店在我们县可是出了大名的,你去了啊,是给我一个面子呢!”

    “公子谬赞了。”念亦安想要退一步,却被他紧紧揽住。

    这几年念亦安跟着看门人学了些防身招式,但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会顾忌王祺耀的身份,不敢伤他。

    看门人正巧又去送孩子们回家了,此处也没有能帮上她的人。

    不再犹豫,念亦安抓住时机在他手上咬了一口。

    “哎呦!”王祺耀吃痛,一下放开她,“时老板,你这也太……”

    念亦安趁机跳得远远的。

    不料,王祺耀恼怒的神色立刻被笑容代替。

    他乜斜着眼,笑得极为夸张:“也太亲密了。”

    念亦安眼眸一颤。

    她总算知道他为何要来找自己了。

    定是那日阿满说她喜欢男子之后,不知怎的传了出去。

    也不知传到他口中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什么样。

    早就听闻知县的一个儿子有龙阳之好,想必就是这个王祺耀了。

    “我不是那种人。公子还是不要费心思邀我去了。”念亦安又往后退一步,“何况我绣坊每日都开,实在无法抽身。”

    “那不成。”王祺耀摇摇头,“我又不要你送礼,只要你出面便行。如今所有人都看见我亲自来邀请你了,你总不能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念亦安抬头一瞧,才发觉还有很多人在好奇地看着这边。

    那岂不是方才发生的一切都被看见了……不会更加坐实了“时良”喜欢男人的事实吧?

    “他们远远地看着,又不知道公子说了什么,只会以为公子是来买绣品的。”念亦安道,“若公子怕做戏不够,我现在就把铺子打开,送公子任意绣品,也算是生辰贺礼了。”

    念亦安说完便觉得有不太好的预感。她看着王祺耀的嘴,脑子里快速思索着能否在他出声前给他捂上。

    “那不行!”王祺耀说罢,果然立即放大声音,“时老板,你可记着要来我府上给我庆生啊!”

    念亦安果然低估了他要强制邀请她的决心。

    而后王祺耀又低声道:“时老板,你可知几个月前,东边那家粥铺怎么开不走了吗?”

    念亦安自然明白他什么意思。

    若是像那粥铺的娘子一般得罪了他,在同县,他有的是办法让她开不走店铺。

    见念亦安不再回话,王祺耀便知自己已“说服”了她,笑着上了马车,往回赶去。

    “公子,这时良看上去那么倔,就该打他几板子!”小厮不服气道。

    “你把他当什么人了?”王祺耀抚摸着被念亦安咬过的地方,似是在细细品鉴,“他那细皮嫩肉,可不是拿来用板子打的。”

    小厮会意,赔笑道:“是,是小的没眼力见了。时良这种啊,就该给公子好生尝尝。”

    王祺耀兴奋地笑着:“你说说,多可惜。若他是个女子,我还能明媒正娶,把他娶回来日日欣赏。”

    “时良若知道公子对他这般上心,下回定会好好伺候公子的。”小厮阿谀道,“我们知县大人的公子,竟为了他,能生出娶商户女的心思来。”

    “哦,你说得也对。”王祺耀道,“就算是女子,还是让他做贵妾更合适些。”

    “是啊,是啊!”小厮应和着。

    看着王祺耀远去的车,和弓着腰不断朝车窗凑的小厮,念亦安哪怕没有听见他们说了什么,也心生厌恶。

    最初决定假扮男装,正是为了免去一些女子一人在外的苦恼,却未曾想到还能遇上这些事。

    思来想去,念亦安决定去买匹马。

    不是为了别的,就是准备在门口送了礼,能随即上马跑得快一些。

    这样下来,既兑现了要去给王祺耀庆生的话,也能保自己安全。

    若王祺耀日后怪罪,她也有理去找知县或是其他人说理。

    此后几日,街上的人看念亦安的眼神中便带着些试探。

    这个开绣坊的时小郎,竟能把知县公子迷得没了七魂八窍?

    就连平日里和念亦安闲聊的周奶奶都听说了这件事,小心翼翼地来问是怎了。

    “我也不知他怎就盯上了我。”念亦安只苦恼道,“我并不想去做什么客,可他又是知县的儿子,我若还想在此处留下来,也只能去了。”

    “那……小时啊,你果真喜欢男子吗?”周奶奶小声问,“你曾经的心上人,莫非是个……”

    好吧,她念亦安以前喜欢的,当然是男子。

    “周奶奶,我以往成过亲。”念亦安觉得需要说些什么,才能更好的消除她的疑虑。

    她的疑虑消了,自然会有更多人的疑虑接连消失。

    “成过亲?那这姑娘呢?”周奶奶睁大眼,“小时,这三年我都没听你提起过她。”

    “我在京城成的亲,只是后来……”念亦安垂下眼,不知该如何编撰。

    “她可还在京城?”

    “嗯……他去世了。”念亦安咬咬牙,决定依然半真半假地说出来,“我把他留在京城,留在那片伤心之地,一个人回来重新开始。”

    看见眼前的年轻人骤然失落的模样,周奶奶很快就相信了念亦安的话。

    “哎呦,是我不好,问到你伤心处了。”

    念亦安摆摆手:“无妨,三年了,我也该忘了。”

    “唉,之前是我不好,听了那些人的胡说。”周奶奶还沉浸在自责中,“那王知县的儿子更是过分!”

    “真的不碍事的,周奶奶。”念亦安安慰道,“您如今知道了,也便莫要总劝我成亲了。”

    “好,好,是我之前不好。”周奶奶拉着念亦安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小时啊,如今像你这般有才华、相貌又好的男子,深情的真不多了。”

    念亦安有些难为情,但还是笑了笑,道了谢。

    “我虽然老了,可还真羡慕那姑娘。”周奶奶叹气道,“她若泉下有知,定会为你这份深情感动的。”

    想到周奶奶口中的“姑娘”是沈瑾逸,念亦安眸色都沉了下来。

    “谁知道呢。”

    她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他才不会为深情感动。

    他会欣喜,但只是因为深情的人更容易被他利用。

    抬眼看见周奶奶不解的神情,念亦安立刻找补道:“我是说,谁知道这三年来,她是否已然转世,忘了我呢?”

    “人都是三魂七魄的,去世了,会留一部分在底下呢。”周奶奶哄道,“若你心诚,指不定他们就在下面保佑着你。那位姑娘,还有你的父母,他们都会。”

    她的父母……

    念亦安很愿意相信这个说法。

    她看向周奶奶,眼角湿润:“谢谢奶奶。”

    接下来几日,念亦安听到的关于自己的传言,很快从断袖变成了一想到亡妻便会落泪的深情鳏夫。

    听闻她死过妻子,许多还想着把女儿嫁给她的人家终于断了心思。

    这样看来,念亦安也算是一箭双雕了。

    可那王祺耀却并未在意这些传言,反而是专程又来了一趟,说什么他这次请了好多在京城念亦安都不一定见得到的贵客,要带着念亦安去看看世面。

    为了表示“诚意”,他还手一挥包下了铺子里做好的全部绣品,哪怕念亦安直说他要买的话,全部都翻倍才卖。

    虽然这公子哥脑子不灵光,但出钱是毫不吝啬的。

    念亦安被自己的反应吓了一跳。

    她怎会为了这些小利,给这个纨绔子弟找补?

    她不喜欢沈瑾逸的万般皆为利往,可她如此想法,又和他有何差别?

    说到沈瑾逸,念亦安再次不安起来。

    王祺耀口中的贵客,究竟是什么人?

    听他的口气,想来极有可能是什么王公贵族,或者朝廷重臣——沈瑾逸就符合这些标准。

    可他有什么理由来这里吗?

    念亦安想遍了沈瑾逸周围的人,想不出这同县知县能与他有什么利益纠缠。

    实在放心不下,她迅即写了封信给云周久,请他帮忙探探最近是否有贵客前往同县。

    可就连云周久作为厉州知州,都没有听闻过有什么贵客会来到此处。

    念亦安心下不禁有些慌乱,但又自我安慰道,指不定是那王祺耀没见过什么世面,将一些京城小吏误认为贵客了。

    尽管如此,她依然不能放下心来。

    ——毕竟王祺耀自己就打着她的主意。

    很快便到了王祺耀约定的那日。

    念亦安按礼数穿上合适的男装,牵来前几日挑的一匹价格合适、跑得也挺快的马,在极易抓取东西的包里放上特意为庆生所绣的绣品,便骑马朝知县府邸走去。

    知县公子生辰,自然有各县城内外的人前来巴结祝贺。

    知县府邸之外的两条街都变已水泄不通。

    念亦安环顾一圈,决定把马拴在人少之处,再确认了最方便的徒步从府邸门口窜逃至马边的路线,便步行至门口去。

    门口大抵是府内管家在迎客,送礼的人登记之后,便被其他奴仆迎入府中。

    许多富商送的礼极其贵重,有好几个人才搬得动的玉石,还有些若非念亦安在京城随沈瑾逸见过,都根本叫不上名字的稀奇玩意。

    一个知县竟奢靡至此,难道是近些年同县繁荣了许多吗?

    等那些张扬的富商都进去了,念亦安才顺下一口气,稳住步伐朝门口走去。

    这回若是计划失败了,后果……她都不敢想。

    管家喜气洋洋地打招呼:“这不是时老板吗!”

    念亦安迅速拿出包中的贺礼,摆在管家面前的桌案上,抢过笔自行写下自己的名字和贺礼名:“这是我给王公子的贺礼,礼轻人意重,还请大人收下。我本人便不进去了。”

    不待他反应过来,念亦安便先行一步,将笔塞回他手里,匆匆朝栓马处跑去。

    不顾后面管家的喊声,念亦安用最快速度冲至街尽头的拐角,灵巧地转过弯去。

    迎头险些撞上一辆不算华贵的车驾。

    快速道了歉,念亦安头也不回地来到栓马处,翻身上马,一夹马肚冲回商铺。

    那驾马车里一只手放下方才撩起的窗帘。

    “那是何人?”

    车外的仆从连忙去打听了,回来答道:“是县里的一个绣坊老板,叫时良。”

    “哦?他今日来此是做什么?”

    “听闻是王知县之子邀他赴宴,可他送了礼,转身便跑了。”仆从道,“这知县公子有断袖之癖,正巧那小老板生得极为养眼,恐是为了保自身安全,才匆忙离开。”

    “是啊,极为养眼。”车中之人沉吟道,“这相貌……有意思。”

    “去查查他是哪一年来同县的。”

    那人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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