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没有关系的。”纪兰因抓紧了购物袋的袋口,尽量让自己的音域落在平稳区域,仿佛自我安慰一般道,“我没事的,真的没有。”

    女人盯着她的脸,狐疑道:“刚刚你的脸色都发青了,真的不需要……”

    ——她果然不记得了。

    “——谢谢你。”纪兰因打断她的话,郑重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非常感谢你,愿意关心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但我真的该走了。”

    她相信当自己全神贯注投入到欺骗上时,足矣骗过任何人,女人哪怕心里有再多疑问,也还是化解在她完美模拟的笑容里。

    岂料刚提着装满液体的玻璃制品走出超市,纪兰因就有些头晕目眩险些绊倒在路边,引来路人频频侧目。

    脚下的地面是真实存在的吗?头顶的天空是真实存在的吗?她……她本人又是什么?将其归结于幻象已不能满足她贫瘠荒芜、严重受挫的精神世界了。

    回程走起来远比来时累,似乎她的感知力也随那扇门的开启下降了一半以上,纪兰因呆呆站在门口转了半天锁,才意识到要刷门禁卡时,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纪老师,你是去了北极的商超吗?现在都要下午五点钟了,你要不要看下那边的落地钟,我这次没骗你哦。”给她开门的秦麓湖换了休闲装倚在门框上,嘴唇微微咬住了一片,要笑不笑的样子。

    “姑且当我是又犯病了吧。”

    纪兰因进屋关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维瑞拉在狼吞虎咽嚼着冷掉的吐司片,还挤了一大盘粉色炼乳酱。油腻乌黑如抹布一般的片状物被她风速扫入,虽然这么说有些冒犯,但她真的开始怀疑,维瑞拉是否和自己一样也没有味觉了。

    那东西不管口感还是气味都是“不可回收垃圾”最好的代表,她无法想象真的会有正常人类会敢把它送入口中。

    沙发左面坐着一名陌生女人,她穿了一身缎面黑色西装,正在看报纸,似乎是视力并不好,不得不眯起眼凑近,在纸上寻找所需的信息。

    茶几上摆了大量摊开的泛黄报纸,一本浅灰色的剪贴簿躺在她的膝盖上,向路过的所有人展示空白的内页。

    ——那是谁?

    记忆深处有片浅蓝色的浪呼吸舒展,仿佛能看到纱网摩挲逶迤,拖曳出一条淡淡水痕。

    呼之欲出的答案被对方撞回了胸口,只见那名女性起身后直奔玄关的方向——

    把纪兰因和秦麓湖紧紧搂住,热烈而惊讶的喜悦从她的笑声里如泉流涌。

    女人的声音从肩头传来,那只手很热,暖洋洋的,驱散了身上的潮气,“七年前还是八年前,你在夏威夷帮我拍过照,那天我穿了一身婚纱就要来潜水,结果被救生员狠狠数落了。”

    对,夏威夷、潜水、还有漫天飞舞的轻纱……纪兰因捕捉到如下关键词,唯一匹配的答案只有——

    “罗帷小姐……?是你吗?”

    能够在多年后还记得这个名字,得益于罗帷特殊的职业。

    “哎,我还以为只有我的粉丝会记得我的本名。”她故意发出了夸张的声音,终于放开了手。

    昔日带着闪亮银戒的无名指空空如也,只有那块格外白皙的肌肤还在昭示,她记忆里的那场婚礼真的不是错觉。

    难道这也是命运同她开的小小玩笑?或长或短,或多或少,此时此刻出现在她身边的,都是曾在她生命经过里的人。

    “看样子只有我没机会和你以前见过面,竟然会有这么巧的事呢,兰因姐。今天我们去外面吃,她请客哦。阿姨不在家,这里也没有人会做饭,我不想让你们中的谁把我的厨房炸掉。”罗帷松了手,秦麓湖却不肯放过她,“别挣扎了,她难得才回来一次,刚下飞机脚都没沾地就要来请客,你不觉得这是种相当伟大的精神吗?”

    “……我可以拒绝吗?”

    “不可以。”维瑞拉放下刀叉,用餐巾揩了揩唇角,当她被正常衣物包装时,才终于透出一点两人初见时的矜持,微笑着说出了拒绝的话。

    “那瓶酒不喝了吗?”纪兰因仍在试图自救,直觉告诉她,可能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秦麓湖才想起来还有那回事,她掀开袋子往里看了眼,毫不惊讶地“啊”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会随便带点啤酒或者特销的鸡尾酒回来,结果除了酒竟然什么都没有,回来也来得及。”

    当然是因为,从付款到挑选都不是经她的手所为了,当然这话纪兰因不可能说出来。

    她今天果然是逃不过了。

    *

    四人踩着七点的尾巴踏入人满为患的火锅店。

    大量人流受食欲驱使源源不断涌入,生意火爆无比,在店外都能听到音响嗡嗡的回音,她们好不容易才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找到四人座。

    “这也能算你说的大餐吗?”纪兰因捏着手里油腻腻的菜单,悄声问正对面坐着的秦麓湖,“我还以为会是去五星级米其林餐厅,再不济也要在烛光下吃牛排喝红酒。”

    谁成想竟然这么接地气。

    秦麓湖噼里啪啦敲着键盘,恋恋不舍地从屏幕前抬起头,“兰因姐,请你讲点道理,还不是你回来的这么晚耽误了时间!顺带一提,她原本想去海底捞给我们每个人拉一条横幅,但被维瑞拉严词拒绝了。”

    海底捞和火锅店,本质上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吧?

    纪兰因不太确定道:“所以我们还要……感谢她吗?”

    “你忘说了,她拒绝我的原因是上个月她还在那里当服务员给人甩拉面。”罗帷戳破了她话里的漏洞。

    秦麓湖盯着自己光秃秃的十指若有所思道,“明明是你巴不得她来给你省点钱吧?但都去海底捞当服务员了,美甲总会做吧……”

    “有你那么压榨残疾人的吗?”

    她笑眯眯道:“那都能算残疾吗,我的手还不能动呢。”

    位于风口浪尖的维瑞拉面不改色,仿佛出现在她们口中的只是陌生人,全然没有被讨论的自觉,微笑问她,“纪老师,你有什么喜欢的吗?”

    “我是都可以……还是你来点自己喜欢的吧。”她没有特别偏好的食物,再加上吃什么都味如嚼蜡,选择A或是B并无意义,纪兰因委婉拒绝。

    这时另一头的两人才结束了没营养的闲聊,秦麓湖看着空荡荡的手边咋舌道:

    “……嗯?菜单哪里去了,在你那里吗兰因姐?”

    “她已经点完了哦。”纪兰因指了指维瑞拉,“服务员刚刚走。”

    罗帷深沉道:“……我有点不想吃下去了,现在走再去换家店还来得及吗?”

    “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但账单还是要你本人来付的。”秦麓湖拨弄着自己的指甲,严肃地转向她道:“纪老师,你看她填完的菜单,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我对吃什么从来都无所谓的,只要能饱腹就好。所以如果我说,我其实一眼都没看,你会原谅我吗?”察觉凝重气氛,纪兰因很没有说服力地替自己辩解道。

    事实证明,她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才能轻易说出这种话。

    十分钟后,纪兰因看着重油重辣的红彤彤锅底,和满桌的脑花生菜,头一次产生了名为“罪恶感”的东西。

    “你们不吃吗?”

    罪魁祸首不甚熟练地用着筷子,开始享用只有她一个人津津乐道的盛宴。

    看着把过水后淋满红油的脑花用生菜草草包住,就开始大快朵颐的维瑞拉,她只觉空荡荡的腹腔里凭空涌出酸水,一阵阵反酸,纪兰因掩面道:

    “这种东西真的能下口吗?”

    该说口味清奇还是什么?

    一只只塑料碟看下来,那些各色内脏只会让她想起不久前吞下的那枚器官,纪兰因最想碰的竟然是秦麓湖后来叫的四听可乐。

    “之后你会发现更多小惊喜的。”秦麓湖拌着浇了厚厚麻酱的生菜沙拉,装作看不见她的抗拒,作势要喂到她嘴边,“要来一口吗,兰因姐?”

    她果断和秦麓湖交换了位置,坐到xx身边去,缩进最边缘的角落。

    秦麓湖咬着吸管,颇为遗憾没能实现恶作剧,她看着满桌红色也没有多少食欲,咬了口生菜柄道,“现在问这个是有些晚,纪老师,你喜欢和我们一起参加的第一场游戏吗?”

    “感觉糟透了,我只能发现一件事,我不擅长那种东西。”纪兰因坦诚道,“我很怕鬼……而且也不擅长扮演其他人,要是我告诉你,我想中途退出,你会怎么办?”

    在公共场所说起这种事,纪兰因总觉得很羞耻,就像在地铁上眼睁睁看着同行者外放X音一样,她只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

    “他们听不见的,兰因姐。”秦麓湖知她所想,点着自己的下巴说道,“人永远只能看到、听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算我们想要告诉他们游戏的事,也不会有人能听懂我们说了什么。”

    “只有一心求死的人,才容易被吸引。”

    “……那如果被玩家之外的人听见,会怎么样?”

    “当然是自动成为游戏玩家了,有相当多的人就是被这么吸纳进来的哦。你看啊,兰因姐,那边是不是有人一直在看我们这边?”

    闻言,纪兰因迅速看向她指的方向,果不其然看见两名年轻男性正在偷瞄她们四人,察觉她的目光后,欲盖弥彰喝了口啤酒,两人回归正常谈天氛围,开始借酒消愁。

    秦麓湖冷哼了声,皱了下眉,平复厌恶后继续道:“其实被听到也不算什么坏事。”

    纪兰因看向身边两名女性,试探着道:“那她们……”

    “纪老师,我们都是玩家哦。”维瑞拉轻而易举说出了她想要的答案。

    秦麓湖含混道:“我好像还没来得及对你们说她的事,之后有时间再来吧,不出意料的话,之后进游戏的时候,她都要跟着你们一起逃票了。”

    “为什么不是跟着你?由你来带新人更合适,麓湖。”罗帷喝了口啤酒,叫来服务员准备结账,一边翻找钱夹一边问。

    “不算和你们一起的,我都要去过第十五场了,还是留给新人与新人去互帮互助吧,不是还有老周能帮你吗?你不会想看看她一下子就进高难副本,然后死在里面的。”

    纪兰因道:“那请问,我可以冒昧问一下,你成为玩家有多少年了吗?”

    “我和罗帷差不多是同时期参加的,只比她早了几个月……但我们两个人收到的入场券数量,却完全不对等,也导致我每个月都很忙,她却有时间满世界飞,悠闲得让人一看好羡慕啊。”

    秦麓湖将话断在那处,她勾着脸颊左侧滑下的一缕鬓发,没来得及上色的长发用一顶毛线帽盖住,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就要跌进滚烫吞吐的锅中。然后她垂眸笑了下,说道:

    “越是恐惧死亡,越是想要活下来,就越是会被选中,反观对死亡毫不在意的人,每次收到入场券间隔的时间就很长。至于她那种……其实参加不参加都无所谓。”

    “反正我活下来也不会带来什么改变。”被指到的维瑞拉善解人意道,“所以游戏会给我一些特别关照。”

    换成“临终关怀”,会更合适吧?过了那么久,她这位学生对文字的敏感程度还是如过去一般迟钝。

    搁在靠垫上的手腕忽然被人压住,一张叠成正四边形的便签纸从对方指尖溜到她掌心。

    “嘘——”

    “先别打开它。”

    罗帷的唇动了动,勾勒出一个无声的笑,只有她来得及捕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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