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明欢第一次对外道身世,本以为讲起来会痛入肺腑她从不愿意提,但此番无论是真的想倾诉,还是想获取更多的信任,说出来后她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

    程行瑜一直没有说话,她能讲的都讲了,信不信便由他,她歪头看着程行瑜笑道:“就算我这么拼命了,功夫上竟然还是差了你许多,就算程公子你家学深厚却也不至于把我落下如此之多。”

    程行瑜脑海里回响起娘亲歇斯底里的哭喊:“你为什么不努力?为什么你爹爹没有教你更多?还不是因为你学得太慢!”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自他启蒙,就一天都没有停歇过,冰天雪地中母亲剥开他的短衫,让他跪在地上用小牛皮鞭一下一下狠狠地抽在他的背上,只因为他新学的心法口诀三天都没有背熟。

    “我要说是被我娘打出来的你信吗……”程行瑜话音未落,周珉生倒先冲了进来,他怒气冲冲地跑去盥手,他凶狠地揉搓着手指:“我已经沦落至此了吗?要去跟仵作抢饭吃?他们怎么好意思!”

    听了好半天明欢才明白这会功夫仵作已经到了,看到帮忙的周珉生恐怕说了些阴阳怪气的话把他气得七窍生烟。

    珉生净了手,上来就摸上了明欢的手腕:“我瞧瞧是不是可以走了,我真是受够了!”

    明欢往常对他人的私事并不会过多关注,但此时被打断她多少还是有些好奇程行瑜原本要说的话。

    他的事迹当时太过耸人听闻,连她多少都有所耳闻。

    几年前临阳派的掌门程子夜被发现惨死于家中,他的夫人就死在他身边,据传闻程子夜在中了剧毒后还被砍杀十几刀,他的夫人被残忍割喉,死时两人手牵着手,而杀人凶手就是站在血泊中的程行瑜。

    据说行恶之后他并未马上离开,是他的师叔发现了他并召集门派长老决议,最后留了他的命将他逐出门派。

    方才他说他娘对他严厉,就是这一切发生的动机?但明欢直觉内中应有什么隐情,他如此坦荡,就算是穷凶极恶之人,做出弑亲的这样天理难容的事,也不可能在谈起时没有丝毫愧疚。

    明欢没有追问,收回了看向程行瑜的视线,笑眯眯地向周珉生道:“您这么好的大夫,身正不怕影子斜,哪里就会被非议所影响。如何?我最近觉得身体好了许多,我们是不是可以启程了?”

    周珉生被她恭维几句怒气消下去不少,面露得色道:“不是我吹嘘,在本神医妙手回春的医术下,你已经好多了,至少不是吊着命了,换作其他人,半年恐怕都不能替你调理好。”

    明欢连连赞道:“是了是了,多亏了两位,我是结草衔环也要报答的。”

    “关他什么事?”周珉生瞪了眼睛,“他两手一插在旁胡乱指挥一通便能被报答了?”

    程行瑜此刻也回过神来,在旁嗯嗯应着:“都是周大夫悬壶济世,等着报答您的人怕是早排出城二里外了。”

    周珉生一屁股坐下来,端着茶杯觑着两人:“我来前你们聊什么呢,我一进来就不说了。”

    明欢刚想开口被程行瑜打断:“下面如何了?凶手抓到了吗?”

    周珉生拍了大腿道:“怪道他每次看到银钱就那般高兴,原来是个赌徒!你可知他在外欠了多少?一百两!说是输的家底都掉了,老婆孩子也都跑了。”

    程行瑜搡了他一下:“说正题。”

    “这就是正题啊,有人说看到前几日他被从赌场扔出来,说再不还钱就要他好看,我看这十有八九啊,是哪个辣手的债主干的。”周珉生摸了摸下巴,“可能起个杀一儆百的作用,不然也不至于用这吓人的法子。”

    “我粗略检查了,也不晓得用的是什么毒这么厉害,待我回去翻翻书。”周珉生说到这马上站起来,“对,我说我好像忘了什么事,我先回去了。”说罢也不等二人回应,快步下楼去了。

    程行瑜也站了起来:“那你好好歇着罢,我下去看看。”

    明欢叫住他:“我想了想,这也有可能针对你的。之前对你的悬赏……”

    程行瑜看向她:“那悬赏是我下的,你来之后我怕出乱子早已撤回来了。”

    明欢诧异道:“是你下的?你为什么……”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他为什么时刻那么警戒,她的到来,乃至所有人的到来他都知晓。

    “你好好休息吧。”程行瑜笑笑并未回答她,“若珉生说可以走,这几日我们就往西京去了。你可要仔细想想如何寻你父母,你那心愿不亚于海里捞针。”

    明欢看他不愿多说也不再多问,便点点头:“好。”随后又加了一句,“多谢。”

    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谢让程行瑜有些讶异,但他发自真心地笑了:“不客气。”

    ——

    “我就说是债主吧!”马车上珉生翘起二郎腿,对着明欢讲道,我去看了那凶手,果不其然,满面横肉一看就不是好人。

    明欢清了清嗓子道:“我没有满脸横肉也不是好人。”

    周珉生坐正了身子道:“话不能不这么说,我听说,你们槐荫阁也是有原则的,除的多是那鱼肉百姓的贪官恶吏,或是坏事做尽的凶徒,虽然你们是拿钱办事,可也算为民除害呀。”

    淮安对外的定位还真是高明,明欢笑起来:“你一个大夫,对江湖事也了解不少啊。”

    珉生又翘起二郎腿:“那可不,我周珉生也算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从医干个百晓生都是可以的。”

    在外驾驶马车的程行瑜听到后揶揄他:“不知离了我你这百晓生还做不做得。”

    周珉生一把撩起车帘:“阿瑜,你最近是不是专注拆我台的?”程行瑜哈哈笑道:“你有面子吹出这样的牛,我又有何顾忌?”周珉生索性越了出去,同他吵起来。

    马车外有几丝寒风挤进温暖的车厢,化成薄薄的水汽,明欢举起手炉慢慢贴在脸上,她自觉彷佛是在梦中一般。不,她的梦境从前也只有让人战栗的噩梦,这样的平和是她从未体会过的。

    暖意缓缓地散出来,她听着外面两人从拌嘴已经讨论到西京后到哪家酒楼品鉴美酒,天寒地冻,她却觉得平和安宁,她甚至就想这般停留在此刻。

    几年前,她也是将将入冬时踏上了北上的路。任务紧急,她甚至御寒的衣裳都未来得及备齐。越向北风越是冷硬,如同锋利的刀子割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

    她前阵子同程行瑜讲起这段经历,他还笑问这究竟是笔什么大买卖,让人如此着急,买件衣裳都不得空。

    那确实是笔大生意,梁云堂堂主的千金被人骗了去私奔,家里的秘籍和许多珠宝金银也被一道偷了去,梁堂主的人刚挨了西京的边就丢了两人的踪迹,他急得上火,悬赏了重金,要把那个骗走女儿的坏小子千刀万剐,若能毫发无伤地带回千金,另有重赏。

    明欢那趟任务出得很是艰辛,只知要找这么个人,在某处失踪了,其余的一无所知。她在跟踪失败的附近寻了好几日,问了许多人家都说从未见过这样一对中原来的小夫妻。

    正在她一筹莫展之时,茶馆中她听到两个中原人聊起了前段时间新桑瓦肆里新来的姑娘,粗鄙的言语中提到了这姑娘连手上都是白白嫩嫩,像是大家小姐从未做过粗活似的。

    明欢心下暗道不好,沦落风尘中怕是仅次于发现尸体的糟糕境遇了。果不其然,明欢在那两个男人口中的地界发现了梁家的千金。

    这个叫梁元春的姑娘身旁并无拐走她的男子的踪迹,她自己倒是迷迷糊糊,一问三不知,只一味地笑,虽是傻笑,却依然看起来温柔可人。

    事后当明欢把梁元春的心上人带到她面前时,停了迷惑神智的药,恢复清醒的元春只是轻轻问了一句:“为什么?”

    那男子被明欢从赌场拖出来,鼻涕眼泪糊了满脸,他膝行几步到梁元春面前抱着她的腿,痛哭流涕道:“元春,我是被迫无奈!赌坊老板说我偿不上赌债就把你拉去抵,我这几日都在想方设法把你赎回来!我真的是没办法了!”

    梁元春看着曾经那张硬朗又棱角分明的脸,现下扭曲成一团。她听完那番话低头温柔地看着他:“薛俊,真是没看出来。”

    骤然间那男人颈间喷出一道血柱,他扯着梁元春的袖子,瞪大眼睛似乎看到了恶鬼。

    明欢几步向前,发现梁元春手中握着的短匕首刺穿了男人的颈,她脸上溅上了几滴血,依然是笑着,却有泪从脸颊滑下,她仰起头,血与泪混在一起,流入了她的衣襟。

    一时间明欢也有些愣怔,她忘了,梁元春可是手段狠辣的梁堂主的女儿,自己是小瞧她了。

    过了片刻,那瘫倒在地的男人再无动静。梁元春用袖子抹了抹了脸,问道:“我是不是很可怕?”

    要说可怕,明欢觉得自己比她可怕千万倍。她走到梁元春身畔想要接过匕首,怕她一时想不开误伤了自己:“我既救了你,便向你要个报答吧。令尊让我把你毫发无伤地带回去,你要好好的。”

    梁元春松了手,正当明欢松口气的当口,她又道:“我哪里算是毫发无伤了。”看明欢想插话,她又接道:“破了身子,还如何当他交易的棋子?他的意思,或许还想灭口让我得个被掳走宁死不屈的清誉。”

    “我为什么要跟着薛俊走,还不是父亲逼我给那个比他还大的知州做续弦。”梁元春茫然地看着血迹斑斑的手:“结果不过是从虎穴跳入了狼窝。”

    “不得不说,薛俊确实有几分能力,能把父亲的人甩掉。我又何尝不知这样一个油腔滑调的人靠不住。但我以为他知晓了我的遭遇对我至少有几分真心同情,我偷了家里的秘籍和金银,就是想若是之后我离开,对他也算有所补偿。只是……没想到他那么快就出卖了我。”

    “发现父亲的盯梢离开后,他说要请我喝酒,庆祝此后天阔地宽,我终于可以做自己了……后来我醒来,就已经在他的床上了。再后来,你都看到了……我好恨,真的好恨……”梁元春掩住脸,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

    明欢有些无措,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便将尸体踢远了些,找了床铺上的铺盖将男人盖住打算入夜了丢进河里。她以为,至少现在眼不见心不烦。

    梁元春抬眼看到明欢动作,抹掉了眼泪,又流露出了温柔的笑意:“没关系。姑娘的大恩,我真是无以为报……只是,我不能再回到那个家中……凭我对父亲的了解,他必是让你杀了薛俊,若我‘毫发无伤’定是另有重赏。”

    明欢却接了她的上一句:“你不回去还能去哪儿?”这本与她无关,可她自看到梁元春的遭遇,突然明白,世人皆苦。梁元春本是令人羡慕的大家小姐,衣食无忧,双亲健全。她以为元春这样的人可以选择自己的路,可以得到自己得不到的幸福。却不想却沦落至此。

    “何处不比那个家中强。”梁元春苦笑,“我有手有脚,自然是饿不死。”时下风气开明,不但有女子做生意,甚至有些女子入朝为官,“只是对不住姑娘……你报了我死,怕是赏钱要少不少。你救了我,我却……”

    明欢摇头:“无妨,你要去哪?我这还有些银钱,是这个薛俊早先想收买我的,你都拿去了吧。”

    梁元春咬咬牙还是接过了钱,泪水包在眼眶中:“我幼时的闺友就嫁在西京,明欢姑娘你若是来了西京,便去前门大街的钱家寻我。到时我双倍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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