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三年已过,若不是此次店小二因赌被杀,他们又前往西京,明欢怕是已忘却了这个约定。

    明欢回过神时,程行瑜撩了车帘,坐在她旁边搓了搓了冻红的手道:“你还受得住吗?要不要停下来歇歇?”

    过往淮安和青芒都曾有过关心,但不过像蜻蜓点水,干他们这个行当,日渐麻木的心早已失去了体贴入微的能力。

    这些时日来,程行瑜两人的温情从细枝末节渗透到她的心上。为了防风马车里垫了一层厚厚的羊毡,其上又铺了软垫子,光手炉就备了三个。虽然路途颠簸,天寒地冻,但车上不知比她从前赶路舒适了几何。听到都是给她准备的,她还笑他是哪位姑娘教出来的,这么可人意。

    她把手炉塞到程行瑜手中说着不累:“你们冷吗?要不要把另一个给周大夫拿去?”程行瑜道:“从前我押镖挣钱比这苦得多,没关系,皮糙肉厚得很。”嘴里说着,撩了车帘把手上那小炉塞给了周珉生:“好好赶车,我缓过来就去换你。”

    周珉生在外面懒洋洋地应着好,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我觉得外面景色挺好,你不必着急。天寒地冻的你的旧伤也需注意些。”

    明欢坐直了身子:“你受伤了吗?要不等等换我去……”

    程行瑜摇头:“无妨,他无非就是想要口头上占我些便宜罢了。我们也快到了,过了宁乡,就离西京不远了。”

    马上就要到西京了啊……明欢捡了几块炭,装进小铜炉里再次塞入程行瑜的手里:“就是我与你说的那位梁家千金,到了西京后我想去看看她。”

    程行瑜反手将铜炉塞回她手中,自己提了旁边的重新装起了银炭:“想不到,你竟还有可以探望的朋友。”明欢未把详细的来龙去脉讲述给他,只说她被家族抛弃成了弃子,家里或已经当她死了。

    程行瑜也是这样的家庭中长大,深知子女的姻缘在父母眼里或许只是延续家族兴旺的手段,因为他们自己都是如此过来的,所以听此话就已大致明白了这位千金的遭遇。

    明欢偏头看向窗外,仔细想了想,是朋友吗?只有一面之缘赠予了些钱财就是朋友了吗?

    程行瑜看她的样子,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心有挂念自然是朋友。”

    明欢点了点头,笑了起来:“程公子真是懂我,真不愧是我的好朋友。”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句话猛地撞入了程行瑜的脑海,撞得他有些发懵,他竟有些不自在,岔开了话:“前阵子我托人在西京租了个有地龙的二进小院,我们可以在那里过冬。或许,你要住到梁家姑娘那里?”

    明欢未察觉到什么异样:“我只是想去看看她过的好不好,并不想让她觉得我在挟恩索求什么。况且我这半条命,也实在不好去麻烦她。”

    程行瑜绕过了这个话题,他晃了晃手炉,渐渐暖了起来,放到了明欢的侧旁道:“我去换了珉生,在天黑前需得找个住处。”

    许是路途上积累的疲惫到寒冷之地一下子发散开,明欢到西京的翌日就发起了烧,整日昏沉。又要温补又要祛病,周珉生收起了往日的不正经,每日蹲在药炉旁翻着医书。

    面对周大夫的苦药,明欢都是毫不犹豫一口灌下,引得周珉生啧啧称奇,说自己从前的病人一定是太过矫情,自己的药,哪里就有那么难以下口了。

    作为曾经的病人,程行瑜看她模样,知道她面上不表,但心里总归是怕一直病着麻烦了他们。即便如此,她有时仍会在半夜咳醒,随后又是一整日的低热。

    周珉生说她习武多年,看似身体底子很好,实际不过是仗着年轻,这次伤得严重,所谓的底子垮塌了大半,这些头痛发热的小毛病或许曾经不是事儿,现下反而成了大问题。

    这日晌午明欢精神好了许多,她裹了件银白色缎面镶毛大氅,走到周大夫的专属药炉旁:“我今日感觉好了许多,你要不要歇一歇?”

    周珉生这几日为了调整药量没有睡好,脾气急躁连程行瑜都不轻易去招惹他。他顶着乌青的眼圈抬眼打量了一番明欢,“你觉得这次怎样?昨夜还有发热吗?”

    明欢摇头:“昨日睡得好,沾了床就入睡了,再醒时就已是这时候了。”

    周珉生闭了闭眼:“看来还是师父他老人家厉害……算了,我还是去歇歇。”他起身过猛一阵头晕身子也跟着晃了晃,明欢上前两步扶住了他:“周大夫你要不要紧?”

    周珉生摇摇头,深吸了两口气,站稳后道了谢:“等会吃饭也不要叫我,我要睡个够。”说罢他挠挠头,“还有个什么事我忘记了?”

    明欢搀着周珉生想把他往屋中引:“天大的事醒来再说也不晚。”

    “今日的药你记得按时服用,若还是不发热我们就用这个药方了。”他絮絮叨叨地叮嘱,明欢嗯嗯应着,抬头却看到程行瑜站在门廊处看着两人。

    明欢唤了他一声,他却仿佛没听到,转身进了房门。周珉生也听到了,往那边看时程行瑜已进屋了,他哼了一声:“这人真是没心肝,看我这般劳累不说嘘寒问暖,至少扶我进屋吧!”

    他快走几步进了自己的屋里,“就到这吧,你赶紧去把药吃了。”随后他气哼哼,嘟嘟囔囔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明欢去了药炉边上,把方才珉生坐着的矮凳挪到了有阳光的地方,坐下享受冬日暖阳挤进肌肤的温柔。

    不知过了多久,程行瑜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叫你吃药你自己倒晒起太阳来了?”

    明欢睁眼回头,在阳光下晒久了,房檐下的程行瑜与暗色几乎融为一体:“只晚那么片刻也不打紧吧。”

    程行瑜端了药碗走到明欢身侧,将碗递到了她眼前:“再晚就凉了。”

    明欢接过碗一口气喝了,苦得脸都皱起来了:“这简直是我平生之最苦。”

    “你之前不是配合得很吗?我还以为他配的药好喝起来了。”

    “在建安时有次周大夫问我,是不是他的药真的那么难喝,我承认了之后他说要去改良一下。没想到,之后更加难喝。”明欢从腰上的荷包里拿了蜜饯塞进嘴里,“我再不敢表示出来了。”

    她又捏了颗,仰着头递给程行瑜:“吃不吃?”

    “这蜜饯……珉生给你的?”

    “对呀。”明欢笑得眉眼弯弯,“我说这个好吃,他便给了我许多。”

    又是调药方,又是做蜜饯,少见周珉生对谁这么上心。程行瑜只说让她自己留着吃,从她手里拿了碗就要走。

    明欢却起身扯住了他的袖袍,悄声说道:“趁着周大夫睡觉,我们俩出去逛逛吧?我已经闷了好多天。”

    程行瑜想着她自打来了确实还没有出去过,他正好也想去坊间打听打听,就应了她。

    这日正好是集市,十里八方的的商贩支起了各色小摊,明欢心情很好,东瞅瞅西看看,对什么好像都充满了热情。

    程行瑜看她仿佛刚出笼的小鸟:“从前没逛过?”

    明欢驻足在一个糕点的摊子旁,道:“没有,小时候淮安不许我出来,他说有那闲心,不如多练练功免得死了。”

    “等到我自己能出任务了,也没有了心情。”明欢看着那些形状各异的点心可爱有趣,笑着朝程行瑜招手叫他来看。

    程行瑜还没过来,有两对夫妻倒被她招引了过来,一看也觉得喜欢,就买了许多说要给家里的孩子。

    卖糕点的大娘喜欢她的喜庆劲儿,塞了两个兔子形状的年糕给她,她一个劲地摇手大娘却硬要塞给她。

    还是程行瑜上前让她接了,给了大娘两个铜板。明欢分了一个给程行瑜,说另一个要留给珉生。

    程行瑜接过就将年糕吃了:“沾了糖的很好吃,你尝尝,这东西趁热吃才好,凉了之后怕是会硬,要是将硬年糕给了周大夫,他那琉璃心肠怕又是要碎了。”

    程行瑜两人到了茶摊要了一壶热茶让她慢慢吃,他问:“珉生又没说不让你出去,你怎么还要背着他出来。”

    “这不是为了缓口气,我与周大夫一照面他就要讲医理。”明欢笑:“我真是怕了,况且我这几日病着也没顾上,今天想去看看,知道无相心法的那个人还在不在。”

    程行瑜手指摩挲着粗糙的茶盏:“这件事不急。”

    明欢却想起了另外的事,有些怅然:“帮你问到了是不是我们就要分道扬镳了。”她头一次好似对分别有了微妙的感情。

    程行瑜抬眼看她,望着她的侧脸有些怔住了,北方的冬天日头落得早,他们出来不久已是斜阳西挂,阳光洒在明欢的脸上有了一圈光晕,和着她清冷的气质令人觉得远不可及。她总是这样,态度有时候很亲昵仿佛并不见外,但又觉着其中藏着疏远和距离。

    明欢久久听不到他回应:“程公子?”

    程行瑜轻咳了一声,掩饰方才的失态:“反正我也不急,况且我们彼此做了交易,你帮了我,我也不能失信于你。”

    明欢欢喜起来:“好,待我好了我请你喝那装在夜光杯里的葡萄酒。”见程行瑜点头,明欢起了身:“那走吧。不知道那算卦的还在不在原处。”

    那老叟果然还在原处,明欢早些时候问程行瑜要了二钱银子,她把银子放在桌上的问字上,没有说话。

    老叟抬起昏花老眼打量了二人一番:“这么多,你先说你要问什么?老朽才好知道这银子烫手不烫。”

    “您知道无相心法的下落吗?”明欢压低声音。

    那算卦人将银子拿起揣进了怀里:“知道这事儿的人可不多。几年前有人拿了这心法自以为居奇来西京叫高价售卖,但没人买他的帐,没过多久,不知哪里来了位识货的主儿,就着高价买走了。”

    “那您知道是谁买了去吗?”

    “听说是临阳派的人买了去。”

    明欢愣了愣,她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看向程行瑜时发现他也有些意外:“老伯,您知道是临阳派的何人吗?”

    老叟又伸了手,这是准备狮子大开口了,明欢刚想拦他,他已拿了块至少有二两的银子塞给他:“什么时候?是谁?”

    老叟这下满意了,他也不急,拿着银子咬了咬,这才一边擦着牙印一边慢悠悠道:“约是五六年前了吧,是什么掌门的大弟子。说是寻这本心法许多年了,一听说现世就立时来了。”

    程行瑜彻底怔住了,大师兄?他一年前翻程子夜的手记时才发现他在寻这本心法。原来那么早之前,就寻到了?

    明欢转头看那老叟正眯着眼打量她,就想拉着程行瑜离开。老者却开口了:“看你们给了这么多,我再多说一句,姑娘,你这个依附找得可不好,对你们两人都不好。”

    明欢觉得他是还想要钱,拉着程行瑜就离开了算卦摊。

    程行瑜方才并没有听到此刻才回了神,看她匆匆离开问道:“怎么了?”

    明欢:“二钱银子已经够多了,最多再给他百八十文,你倒好,给他那么多做什么,让他胡说八道。”

    程行瑜看她生气的样子失笑:“他说了什么?惹你了?”

    “不是生气……”明欢刚刚被那番打量惹得心下很是不舒服,但到底哪里触怒了她,实在说不上,“我只是不喜欢他那神神叨叨的劲头。”

    她把厌恶抛掷脑后,看了看天色还算亮,说道:“刚才过来时好像看到了钱府,我去打听一下,粱姑娘是否还好。”

    程行瑜:“你这行程倒是紧密得很,所有的事一天都被你办完了。”

    明欢向来不喜拖泥带水:“休息那几日就耽误了许多事,我怕以后出来周大夫又要担心我操劳过重。”

    程行瑜想想,确实是有这么回事,那日她还发着低热,就说要出去,被周珉生好一通唠叨:“他的话你听听就是了,不用放在心上。”

    明欢两人往钱府走的走着:“那可不好。”

    程行瑜侧了头看她:“你倒是听话。”

    “医者父母心,周大夫也是为了我好。”明欢指了前头的牌匾道:“不晓得是不是那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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