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后梁元春辞别,说待下次得空再请大家吃酒。

    明欢觑着程行瑜的神色,看他依然神情淡淡怕是不太想多讲。

    她正想着心事,不妨周珉生突然凑了过来:“明欢,那位梁姑娘是你什么人啊?看着像是位大家子出来的,怎么会……”他突然打住,明欢却明白他的意思,一位大家闺秀,怎么会跟刀尖上舔血的杀手有交情呢?

    她其实并不介意,但梁元春的遭遇实在不好由她转述,就含含糊糊道:“我也是出任务时遇上了她,帮了她一些小忙。”

    周珉生心无恶意只是嘴快,他自觉自己方才的话有些得罪明欢 ,就住了嘴,转而又问起了明欢的情况讲起了他的药理。

    虽是跟程行瑜开过玩笑,说周大夫讲起医理滔滔不绝,但她没有觉得厌烦,一脸认真地听着。

    程行瑜站在门口看着明欢两人密密地聊着天越走越远,心头有些翻滚的烦躁,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慢慢地跟在后面压住了自己的情绪。

    明欢不经意回了头,看到面无表情的程行瑜,更压低了声音道:“周大夫,是不是梁姑娘来的事情惹程公子不快了?”

    周珉生也转头看了一眼,回道:“没事,只是些琐碎过往,过了今夜就好了。”见话题绕回梁元春,他不待明欢回应又扭捏地问道:“那梁姑娘……是否已许了人家?”

    梁元春长得温婉又美貌,怎可能还未订亲。但他又不自觉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

    明欢听他问得如此直白,不禁笑道: “你该不会是……”见他脸色有些可疑地泛红,正色道:“她应该还未定亲,但现下我也不知她的具体情况,而且……梁姑娘身世有些复杂,我觉得若她愿意,由她讲给你比较好。”

    “没有定亲?”周珉生仿佛只听到了前半句,不由喜上眉梢。拉住明欢站住了,“那……那改日你再请她来坐一坐,我也需洗刷洗刷我那不羁的形象,不是我说,我也是稳重可靠那一卦的。”

    程行瑜这时候走到他们身后,正好听到了周珉生要洗刷形象的豪言壮语,他有些按耐不住,“就你这着三不着两的形象,如何洗刷?”

    明欢听着却笑起来,“我也觉得周大夫极其可靠。”

    周珉生不理程行瑜的话,拉着明欢就要往屋里去:“你快给我讲讲,还需注意哪些?”

    程行瑜却也伸手扯住了明欢,“我有话同她讲。”

    周珉生知他今日心中不快不想同他拌嘴,便悻悻甩了手:“有空你来寻我一趟。”这话却是对明欢说的。

    待周珉生走远,他却突然不知该对明欢说什么。明欢有时实在不习惯他沉默的压迫感,试探地问道:“怎么了吗?”

    “昨天……”似是有些难以启齿,他顿了顿道:“我不知那年糕你不能吃,对不住。”

    明欢有些讶异,煞有介事地叫住她,就为了一块年糕跟她道歉?

    她摇头道:“是我自己贪嘴,该我对不住你们,又添了麻烦,”她捂了捂心口笑,“你这般郑重其事反倒是吓着我了。”

    程行瑜看着她眉眼弯弯,眼中亮晶晶的模样,也慢慢抚平了心绪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笑容,他想起周珉生之前说的话,犹豫半晌还是告诉了明欢:“珉生说你的伤会渐渐好起来,虽不比从前,但至少保你性命无虞,只是……这一两年你切不可强行用气。”

    明欢听了有些欣喜:“真的吗?我还以为我只余三五年寿数了。”她对着程行瑜行了一个大礼:“多谢程公子的救命之恩。”

    程行瑜微微避让了下:“你该去谢珉生,谢我做什么。”

    “周大夫也是要谢的,但我知晓,没有程公子,周大夫不会竭尽所能地为我医治的。”

    看着明欢的诚挚,程行瑜向前走了两步却突然停下来了,他摇摇头道:“就算没有我,珉生也一样会尽心尽力的。”

    他冲着明欢摆手:“你快去歇息吧。明天是每旬的集会,又赶上快要除夕,说是会有胡商来贩些新鲜玩意儿,若珉生同意,明天我带你去看看。”

    明欢却站着没有动,她有些犹豫但还是问了:“你是不是有些介意梁姑娘来这里?”

    程行瑜怔了怔,很快便神色如常:“我有什么好介意的,只是一些过去的琐事,与梁姑娘无关。只是今天被勾起有些突然。”

    明欢有些怀疑,但既他说了没事,自己也不好在这个事情上再做纠缠,只想着若是两人再碰面,她只能到时再观察。

    明欢回房后程行瑜独自坐在院里,周珉生从屋中出来,他望了望明欢的房间。

    “她已经睡下了。”程行瑜道。

    周珉生也坐在了他身旁,叹了口气:“也是奇了,自从遇上她,总能碰上与过去有关的事儿。”

    程行瑜没有说话。

    周珉生眯起眼睛若有所思,他突然问道:“阿瑜你觉得梁姑娘如何?”还不待程行瑜回话,他接道:“看着是个有故事的人。”

    程行瑜对他的话本不感兴趣,听到他这么说问道:“你喜欢有故事的人?”

    “有故事的人才有趣啊,不然如我白白一张纸,回忆起来每日只有医书、看病,像师父一样重复个几十年,待我老了回忆起来只有各种病人。”

    周珉生靠在椅背上,喃喃道:“自从与阿瑜出来后,我活得有趣多了。”

    程行瑜有时候真的想不明白,周圣手那样古板严肃的人,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徒儿。若不是珉生对医道极有天赋,他老人家的衣钵怕也传不到他头上。

    周珉生作为周圣手的关门弟子,从小与他生活在百花谷中,其他弟子来来去去都在外面立稳了脚,唯独周珉生被留了下来,说要让他继承百花谷,把医之一道继续发扬光大。

    珉生平日里最是爱玩,经常把自己的师父胡子都要气翘,但把他留下,他虽吵吵嚷嚷说自己此生休矣,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接下了这一切安排。

    他时常对程行瑜叹着自己还年轻,外面花花世界却去不得仿佛苦行僧。

    程行瑜明白,周圣手对珉生有养育之恩,他爱重自己的师父,懂得师父的苦心,哪怕对外面再有好感,他都会放弃,接住师父留给他的一切。

    这趟出来,本是他去看望老人家,告别时走到山门,周珉生立在师父身边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块望夫石的模样。

    周圣手看他的模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把他轰下山,说是到山下城里师兄那里长长见识顺道坐诊当个免费劳力。

    周珉生此前不是没有出过远门,但大多都是跟着师父师兄去深山老林采药,要不就是跟着去给别人看病。

    因此这次跟着程行瑜出来,虽然师父说是叫他给师兄帮忙,但他也知晓师父就是让他出来放放风。

    这次能走这么远,还多亏了程行瑜与明欢,程行瑜去求了师父并保证看着他不让他闯祸,周圣手才放了他出来,当时的原话是什么来着:“若是这个惹祸精造出麻烦,阿瑜你替我狠狠教训他。”

    程行瑜道:“梁姑娘怕是有什么苦衷,你可不要乱去打听。”

    周珉生前倾托腮看他:“明欢方才话里话外也是这个意思,我又不傻。哎,我刚可听见,你们又要背着我出去了,那可不行,明欢那身子骨,有我在旁监督才行。”

    “是啊,没你不行。”程行瑜笑笑,“那你们两人去吧,正好我去办些其他事。”

    周珉生早就习惯了他这样行踪诡秘,也不多问,只应了下来。程行瑜望了望明欢熄了灯的窗,最终也没有再说什么。

    第二日天还未亮程行瑜就出门了,明欢本是欢欢喜喜裹得严实,门口只看到周珉生,不禁有些奇怪:“程公子呢?”

    周珉生懒懒靠在大门框上,打着哈欠道:“不晓得去了哪里,只说让我们两人去。”

    明欢眨眨眼,心里不知怎么泛起一点不快:“他说他要去,临了又反悔。”周珉生却打着哈哈:“习惯就好习惯就好,他这人经常这样,神出鬼没。”

    一路上周珉生兴致盎然,七零八落买了许多小玩意儿。

    但因着那一点生气,明欢全无了之前闲逛的心情,周珉生以为她是累了,就在旁道:“那边有个茶摊,我们歇歇脚去。”

    明欢答应了,两人刚刚坐下,就看斜对角的点心摊上梁元春正在付钱。明欢先看到了她,叫了她一声,梁元春听到回身看到明欢,笑着向她走过来。

    周珉生刚灌了一口茶,听到两人的招呼冷不丁呛了一下,正在咳嗽,头顶上方传来了梁元春的声音:“周大夫?你……你没事吧?”

    周珉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什么稳重,什么可靠,一盏茶全部浇灭了。

    待周珉生缓过来,涨红着脸对元春道:“惭愧,又叫梁姑娘看我失礼了,惭愧啊……”

    梁元春捂着嘴笑了:“哪里,是我吓着了周大夫。”她想缓解周珉生的尴尬,转而问起了程行瑜:“方公子没与你们一起吗?”

    明欢摇摇头,并不想聊起他,她问道:“梁姑娘是不是也来逛集会?正好与我们一起。”

    梁元春扬了扬手中的油包道:“没有,我还要回慈幼局,这不是快要过年了,今天给那些小家伙买几个点心。”

    周珉生插进话来:“慈幼局?就是那个收养小孩儿的地方?”

    梁元春笑着点点头。周珉生很感兴趣的样子,直说要去看看,甩了两个铜子在桌上,起身就示意要跟梁元春一起。

    明欢一瞬间有些想捂脸,昨晚还大言不惭地说要端个成熟稳重的样子来,今天却连边儿都没粘到。

    到了慈幼局,一伙小孩子拥到了梁元春身边,瞪着眼睛看她手里的油包。元春边拆边道:“不许抢哦,每人都分得到。”

    周珉生看着乱哄哄的稚声中元春极有耐心地一个一个分出去,不由感叹:“真是个好姑娘。”

    明欢笑着看他一眼:“那你还不去帮忙?”

    “对对。”周珉生上前从油包上捡了几块点心,去逗那些小孩子,梁元春起初还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见他跟孩子们闹得开心也就由他去了,还将剩下的点心都交给了他。

    周珉生是门内最小的弟子,他还是孩子时师兄大多都已到出山自立的年龄,哪怕他渐渐长大很多师兄还把他当个孩子,倒养成他爱玩的性子,如今这一群孩子围着他像是猴子入山成了大王,跟着他们玩闹去了。

    梁元春请明欢坐了给她倒了清水:“明姑娘别介意,这里要省钱,有了闲钱就都拿去买吃食了。”

    明欢道了谢,昨日匆忙而且有不知情的人在场她没有多问,今日终于有了机会,她问梁元春过得还好不好。被情人骗去卖身,她又亲手杀了他,这噩梦经历放在一般姑娘身上,恐怕早就熬不住了。

    元春垂了眼眸:“我还活着就已是天大的幸事了,哪里还奢望什么好与不好。”

    明欢不知该如何接话,梁元春柔柔笑了:“那明姑娘呢?”她知道明欢从前是做什么行当的,几年前初见时她身上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凌厉,像是猛兽时刻准备要扑杀猎物,如今这气息褪去了一些,想来也过得还好。

    明欢点头道:“我已经从那个修罗地狱里活着出来了,这就是最大的好事了。”

    梁元春看着她,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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