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男子收了脸上的笑意,冷眼扫视了一圈。

    妇人皆感觉似有寒箭射来,纷纷打了个冷颤。

    “青天白日妄议他人,制造流言蜚语,辱没他人名声,按我朝律历,后果严重者,应当割了舌头,拿去喂狗。” 他手中扇子一下一下地敲打在掌心,不紧不慢道。

    妇人们连连求饶。

    “别让我再听到你们多说花娘子一句闲话,否则……”男子眼角露出一抹阴狠,不等几人反应,展扇走了。

    待此人穿入林间,不见踪影,妇人们才敢抬头大口呼气,皆心有余悸,心道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

    养心堂。

    “那个,花娘子,你要是没办法,我就先走了?”

    见花娘子一双幽暗黑眸直直地盯着自己孙儿,一言不发,老妇人有些害怕。

    京城里,可不少人说花娘子脑子不太正常。

    老妇人想走,怀中幼童还在小声抽泣,她抱着孙儿提臀将要起身。

    “别急,我有办法。”

    花舒禾喊住她,然后二话不说把桌子上所有的毛笔,当着一老一少的面,全部收进了红木书橱上的抽柜里,还细心地上了锁。

    她拿了一串铜钥匙在幼童面前晃了晃,笑道:“现在好了,我把它们全都关起来了。”

    孩童这才止住了哭。

    老妇人见她还是有点法子的,稍微放下心来,重新坐回桌边。

    花舒禾言归正题,看着孩童清澈的眼睛,缓缓开口:“百川,你为什么不敢去学堂?”

    他瑟缩了一下,低着头,没有说话。

    花舒禾问的是为何不敢,而不是为何不想。

    他虽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否认。

    她离他近一些,接着试探道:“百川,你在怕什么?”

    幼童猛地抬头,惊恐地看着她,但又想起什么,不停摇头。

    “没有,没有人欺负我,没有。”

    花舒禾问他在怕什么,他下意识答没人欺负他。

    这是典型的答非所问。

    此地无银三百两,花舒禾愈发肯定真正让他害怕的是人,不是笔。

    老妇人有些不耐烦了:“看吧,花娘子,我早就说过没人欺负他,这问题我都问了不下十回了。”

    花舒禾淡淡开口:“不知令孙在哪家学堂念书?”

    “在初知堂。”

    “初知堂?”

    花舒禾嘴里咀嚼这三个字,自己似乎并未听闻过这个学堂的名字。

    “是啊,初知堂。”

    老妇人说:“花娘子没有成亲,没有孩子,不知道也情有可原,初知堂设在城北,是官府去年年底才办的,聘了付诸大师最得意的弟子关先生来教书呢,许多人都想让孩子进初知堂,我家世代经商,废了老大的劲才把我孙儿送去,没想到啊,他压根儿没心思念书……”

    老妇人说起付诸大师和关先生时带着万分敬仰,她声音高亢,但一想到自己孙儿不愿意上学,声音渐小,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怀中的孩童。

    听到付诸两个字,花舒禾瞬间脸色发白,血色尽褪,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了一般,无力支撑起她的躯体。

    脑海里波涛汹涌,似有浪搅。

    还有无数双手从地底下伸出来要把她拖下地狱,其中有一双手,轻轻滑过她的皮肤,探进了她的裤腿,抚摸她的脚踝……

    “花娘子?花娘子?”老妇人抱紧孙子,有些不安地看着她。

    耳鸣袭来,“嗡嗡”作响,花舒禾只手紧握着桌沿,大口吸气,再长长吐出,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

    果然,是那个畜生教出来的东西。

    她嘴唇微微颤抖。

    “给令孙换一家学堂吧。”

    “啊?”老妇人不解,很明显不愿意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这可不行,为了让我孙儿进初知堂念书,我们何家老底都——”

    花舒禾面色一冷,打断她。

    “你要是真为了你孙子好,就趁早给他换学堂。”

    “关先生可是付诸大师教出来的学生,换了学堂我上哪儿去给我孙儿找这么好的先生去?”

    提起关先生,孩童的身子又莫名瑟缩了一下,眼神中带着祈求地看向奶奶。

    “奶奶,我不要去学堂,我不要去学堂……”

    老妇人厉声打断他:“不行!那可是你爹娘掏空了家底才给你争取来的,怎么可以说不去就不去呢。”

    喝了口温茶,花舒禾感觉胸口好受些,无奈道:“他如此抗拒,定是因为学堂里有他害怕的人或物事,你强逼他,只会适得其反。”

    老妇人此时已经很不高兴了。

    “哎哟,花娘子,我一早就说过了,没人欺负他。”

    花舒禾没有搭理老妇人,继续追问:“百川,既然没人欺负你,那你为何不敢去学堂?”

    百川握紧手心,逃避着花舒禾的眼神。

    花舒禾盯着他的眼睛,坚定道:“你究竟在害怕什么,说出来,我和你奶奶,还有你的爹娘,不惜一切代价也会给你作主,绝不会让任何人再让你做你不想做的事。”

    百川还是害怕,不敢说,他扁着嘴,泫然欲泣,鼻头红红的,清秀的小脸上布满泪痕,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花舒禾。

    “你不敢说他的名字,对吗?”

    “好,这样,不用说,你指给我看。”

    “素织。”花舒禾朝外喊了一声,“把厨房里的水晶糕端过来。”

    没过多久,素织端着一盘子点心走进屋内。

    把点心放在桌上后,素织张张嘴想开口说什么,将说未说时,见娘子低头专心地挑选着盘子里的水晶糕,最终还是选择闭了嘴,默默退了出去。

    花舒禾从盘子里选了三块水晶糕。

    一块红豆馅,一块绿豆馅,一块芝麻馅。

    糕饼晶莹剔透,光泽诱人,散发着清甜的香味。

    里面馅料的颜色看得一清二楚。

    老妇人不明就里,她是带孩子来看病的,不是来吃点心的啊。

    “花娘子,点心我们就不吃了,你究竟有没有办法帮我们娘孙俩儿?”

    花舒禾没有回答她。

    兀自把水晶糕摊在孩子面前,一个一个摆好。

    “阿川,我们假设这个红色的糕饼是你的同窗,绿色的糕饼是学堂的杂役,黑色的芝麻馅糕饼是你的先生,谁让你感到害怕,你就指哪个。”

    孩童犹豫着伸出食指,又缩了回去。

    花舒禾笑着,轻松道:“用你的手指大胆地指它,这只是几个糕点,别怕,要是害怕,我们就把它一口吃掉,好不好?”

    花舒禾语调轻松,孩童闻言不再那么害怕。

    她问过老妇人,他喜欢吃红豆馅的点心,孩童贪吃,天性使然,肯定会下意识地选择他爱吃的点心。

    但是只见何百川小手微微抬起,没有犹豫,径直指向了黑色的饼子。

    那是属于先生的黑色芝麻馅水晶糕。

    “怎么可能!”

    老妇人一把抓回孙儿的手,对着花舒禾尖声道:“花娘子,你这也太荒唐了,几个饼子能证明什么!”

    不等花舒禾开口,她连声质问:“再说,孩子嘴馋,说不定他就是单纯想吃这饼子呢!”

    “你不是说他最喜欢的是红豆馅,最讨厌黑芝麻吗?”

    其实当花舒禾说黑芝麻馅的饼子代表先生时,幼童的眼神就下意识盯着它,又下意识想躲避,又忍不住看向这一块,心中便觉得八九不离十了。

    “我,这……万一我孙儿现在就是想吃这黑芝麻馅儿的呢!”老妇人不依不饶,“孩子的口味一天一个样,这谁说得清楚……”

    孩子脾性多变,做家长的最是清楚不过。

    越是如此,老妇人越想就越发心惊,她声音逐渐小了下去,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话站不住脚。

    阿川今早出门前才刚吐了她做的黑芝麻汤圆,耽搁了一些时辰,不然娘孙俩早半个时辰就到养心堂了。

    万不可能半天未到,就想吃黑芝麻馅了。

    加上这段时日孙子身上出现的异样……

    老妇人还是不愿意相信,眼角的皱纹抖动着,转念一想,呵斥孩童:“肯定是这孩子不想上学,撒了谎!”

    她一巴掌拍在孙儿后背上,质问道:“阿川,你快说,你是不是不想去学堂念书所以撒谎!”

    孩童挨了打,撅着嘴,再也憋不住,“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我没有撒谎,我没有,就是先生,是先生,呜呜呜呜呜呜……”

    花舒禾虽不忍,但还是趁这个口子开了,连忙追问下去:“那先生是打了你,还是骂你?或者他——”

    老妇人厉声打断她。

    “自古严师出高徒,学生读书不用功,先生打骂几句是常有的,既然已经知道缘由,花娘子不必多心了,我孙儿没什么事,我就带他先回去了。”

    老妇人说完,抱起孙儿就要走,她前脚刚迈出去,只听怀中传来孙子细微的声音。

    “先生……先生他,”百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停抽噎,声音断断续续。

    老妇人怕他呛着,连忙停下脚步,拍着背替他顺气。

    “先生怎么了?他做了什么?”花舒禾也连忙上前轻拍着他的背。

    “先生,先生脱我裤子,还用笔杆子戳进我的屁股里,好疼,好疼,我好疼啊,奶奶,我好疼,咳咳咳……”孩童身体抖动,抽噎得几欲作呕,直呛了肺管子,咳得停不下来。

    老妇人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看孙子的模样也顿时明白过来,她再也无法说服自己,“啊——”地轻叫一声,抱着孙子低声哭泣,喉咙里止不住的哽咽。

    “好,好,阿川不哭,不哭啊,乖,我们不去学堂就是了,没事的,没事的……”

    花舒禾听完孩童的话,心中沉重万分,仿佛压了千斤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胸口好像有一把钝刀在来回割她的心头肉,割得她心腔里充满了血,似乎只要她微微张嘴便会从口中喷吐而出。她浑身难以抑制地发抖,想蜷缩成一团,很小很小的一团,小到可以从这个世界上蒸发消失掉就好了。

    她捏紧手心,狠掐着自己的掌中肉,才勉强让自己不会晕倒下去。

    没想到付诸死了这么多年,她还是逃不过他留下的阴影。

    花舒禾头脑几近晕厥,眼前发黑,扶着桌子缓缓坐下。

    一只小手搭在她的胳膊上,她抬头望去,孩童眼眸清澈,只是小脸上挂着泪痕,小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胳膊。

    “姐姐不要哭,你看阿川都不哭了。”

    她哭了吗?

    花舒禾伸手摸了摸脸,掌心湿润一片,带着凉意。

    心中却因有人安慰有了些暖意。

    “花娘子,你没事吧?”

    她寻声望去,这才看见,素织和老妇人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她。

    素织见娘子缓缓睁开眼睛,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随即“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刚刚她听到呼救声,连忙跑进来,只见娘子发丝凌乱地趴在桌上,双目紧闭,脸上布满泪痕,毫无血色,身体冰冷,鼻息几近消失,顿时双脚一软,吓得几乎要瘫倒在地。

    还好,还好……

    素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都止不住,后怕地拍着胸脯,哽咽着。

    “我还以为,还以为,这一遭娘子挨不过去,怕是要死了呢,呜呜呜呜呜呜……”

    “死不了,我去那阎王地府奈何桥走了一遭,只见忘川河上有个长着人头蛇身的老婆婆,她告诉我,我还有夙愿未了,不肯给我喝孟婆汤,我一想,也是啊,我还没有嫁给小离王,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呢,所以,我就回来了。”

    花舒禾打趣素织,本想安慰她,努力扯起嘴角,只是这笑有些苍白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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