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

    接收到亲信的信号,我立刻抱剑披上外袍,悄悄推开屋门,循声对起暗号。

    清亮的口哨音在林中响起。

    我领着拾掇完毕的莫岚风,沿着林中小屋外的道路行走一段,就见熟悉的人马纷纷于暗处显现。

    随之而来的,是两架私密性极好的马车。

    ……

    妥当安排好一切后,我替莫岚风掀开辇车的门帘。

    莫岚风这回不再怀疑,搭着我的手借力上车。

    入了座,他掀开车座的窗帘,目光幽幽地盯着我,似是要将我看穿。

    月色之中,我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只林中的兽盯上了。

    伸出手摸摸脸,面庞上并没有残留的血污。

    而那一霎那,男人忽然伸出胳膊,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一时没防备,被他扯到马车窗前。

    力道大得我腕骨生疼。

    但却只感觉眼前人隐约在腕处摩挲了两下。

    “三皇子?……”

    我喊了一声,他才如梦初醒般松开了手,重新端坐回了马车之中。

    而阴鸷的眼眸却如暗夜的鹰隼一般,始终锁在我身上,仿佛要朝我撒开一张蚕食鲸吞的巨网。

    “……失礼了。”寒凉的声音从车帘内沉闷响起,“夏小将军的身手,确实好极。”

    “日后等本王休养好了,定会到府上拜访。”

    伍拾壹

    我和亲卫护送莫岚风回到府邸后,乘坐马车掉头回府。

    回程路上,亲信逐一跟我汇报今夜的消息。

    好在宫舞夜那边也顺利和密阁以及廷尉的官员取得联系,领命将刺客押赴诏狱秘密审讯。

    密阁和诏狱皆直属于当今皇帝,前者是盛安皇帝的情报机构,后者则是秘密审讯的机构。

    密阁办事向来是听皇帝指令,至少目前不会有其他势力干预。

    ……

    思虑繁重,一路无言。

    我拉开辇车的窗帘想要透口气儿。

    但路过某个街角,忽地惊觉自己似乎忘了什么。

    而拐角便是常常光顾的点心铺。我这才恍然想起来,我不久前和狼约好了今晚一同过节来着。

    虽说是随口相邀,但昨天他居然破天荒地和我约定了相见的时间地点。

    这会儿,估计早已过了约定时间。

    但我还是让手下和车夫附耳两句,随即马车便掉头朝着约定之处奔去。

    抵达约定之处时,远远就见一个大高个的黑衣男子,双手抱剑,双腿屈着坐在早已闭店歇业的商铺门前的阶梯,好似一条被赶出家门的大狗,正委屈巴巴地等候着主人的归来。

    遥闻马蹄声响,他猛一抬头,眼中的期盼与憋屈如火星子一般,闪烁跳动。

    见我从马车上跳下,他站起身来,却一动不动,就定在原地。

    他咬着腮帮子,像是憋了好大一口闷气,也不主动开口,只是愤愤别开脸看向他处。

    我让手下先行离开,只身几步来到他面前:“狼?”

    哪知仅是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对方就跟点了炸药包似的,立刻朝着我破口大骂:“你……你这人霸道不讲理也就算了,还不守时不信诺!我等了你那么久!我还以为你……”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他的声音道后面愈发微弱,似是饱含了苦等的不甘与委屈。

    “抱歉,这回是我不是。今夜确实有脱不开手的事。”我歉然道。

    尽管在辇车上已然换过干净的衣物,但狼还是敏锐地嗅到我身上残余的血腥气。

    “你受伤了?”一瞬间他的神情变得有些严肃。

    这家伙狗鼻子真够灵的……

    于是我将事情一笔带过,同他讲了今夜画舫遇刺的大致情况。

    他面露不满:“你为什么不喊我?”

    “事发突然。再说了,早就安排今日你休沐,好好过节。”我解释道,“不必多虑,北狮三皇子身边自然有皇帝的人暗中保护。尤其是密阁的那群家伙,肯定会出面。”

    “哦……哦。”他支支吾吾两声,眼神闪烁了一瞬,“……你、你没事就行,省的回去府上的人都怪我护卫不周。”

    我忍俊不禁:“哟,你还在意上了?之前谁说不管我的死活?”

    “我好歹也是信守承诺之人!不像有些人……”他话到一半,又瞥见我的神情,声音软了几分,“罢了,看在今晚事发突然的份上……那、那到底还过不过啊?”

    这家伙明明就颇为用心地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新衣裳,凑近些还能依稀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嘴上却言不由衷。

    我笑:“怎么不过,你看今夜王都无宵禁,肯定是要通宵过节的。天灯节可是盛安四大节庆之一,岂有不过的道理!”

    虽然今夜意外频频,但并不会影响盛安京中各地庆贺的心情。

    除了京中最热闹的相思河畔天灯祈福,在不远的望仙桥地界,也有一些节庆活动,并未受到这桩插曲的影响。

    我拉着狼一同上街,熟门熟路地绕了几个巷口,来到了另一片正在庆贺节日的街道。

    人群依旧熙攘,吆喝庆贺声不绝于耳。满目都是鲜艳的红色金黄碧绿,天上荡漾着漫天飞舞的萤黄灯火,地上则铺满了焰火炮仗碎屑,好似满路的花儿开,一路荼蘼到尽头。

    街边灯笼挂满整条街巷,明明灭灭,生生不息。

    我转头对身后的男人笑笑:“走吧。”

    伍拾贰

    城内的街道两旁,摊位星罗棋布,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夜色中时不时响起的炮竹焰火声,伴着商贩和店家的张罗生意的吆喝,此起彼伏,织绘成一卷生动的市井风俗画,正如那一日我和狼共读的书中所展现的那般。

    我领着狼在热闹非凡的街道上漫步,走走停停。

    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一路上东张西望,每每路过一个摊位,都忍不住停下脚步瞧上老半天。

    没走两步,身侧就传来肚子的闷响。转头就见狼红了耳根,一脸慌张地看向我。

    “饿了?”

    他闷闷点头。

    这死脑筋的家伙,饿了也不知先垫垫肚子,非要等到我来。

    于是我带他直奔香气四溢的夜市里寻吃食去。

    我们先落脚一家还未收摊的小吃铺,点了两份热腾腾的云吞三鲜面和一盘炙猪皮肉。

    我将筷子递给双眼发亮的狼:“不着急,慢慢吃,这条街据说直到丑时才会慢慢收摊,你要是不困,我们可以多逛一会。”

    他接过筷子,将其中一碗面推到我面前:“我不困……只是今晚你肯定很劳累了。”

    “无碍,陪你一会儿的体力还是有的。”

    面条筋道,汤头鲜美,伴着烤肉下肚,极为美味。只是我今晚早些时分,和莫岚风已在雁归楼用过丰盛晚膳,现下身体疲乏,吃了一半就差不多饱了。

    而狼估计是真饿着了,狼吞虎咽不顾形象地就开始吃起来。见我没多久放下筷子,他鼓着腮帮子还在咀嚼,抬头略带询问地望向我。

    我将没吃完的面推到他手边。

    “我吃不下了。你不介意的话,别浪费?”

    没想到他还真不在意,立刻点头如小鸡啄米,将面碗又往自己跟前带了带。

    我不禁失笑。

    ——感觉像在喂一只大狗。

    而不多时,他就风卷残云地消灭了桌上的所有食物。

    狼胡乱擦了擦嘴,视线从空碗中转向我脸上,一脸意犹未尽的表情,仿佛是还想继续吃,在寻求我的首肯。

    “整条街好吃的还多着呢,不急于在这一家吃饱。”我说,“前面还有包子铺和卖糖水糕点的,走?”

    “走!”他的眼睛再度亮起,盯着我一个劲地点头附和。

    我们沿着夜市街道一路下行,沿途买了许多新鲜有趣的玩意儿和吃食。

    不一会儿,狼的双手就捧着热气腾腾的大小食袋,一脸满足地边吃边走。

    时不时还给我递来一块新鲜糕点,共同品尝。

    而饱腹之后,我俩又一起参加了街边的射花游戏。参与者要用摊贩提供的特制小箭投掷到用各色鲜花装饰的靶子上,将靶上的花束射落,便可赢得店内的任意礼品作为奖品。

    明明盛安已近冬日,靶上的鲜花却依然鲜妍美丽,惹得众多游人驻足参与。

    我邀请狼一同参加,后者露出得意的神情,似是势在必得。

    最后,我和他各赢三箭。

    小箭稳稳掷中靶心时,赢得了周遭一片叫好。

    要不是摊贩老板有规定掷箭的数量,狼估计就要把这一片的靶子都射穿了。

    而我们随机抽到的奖品,有鲜花装点的花环头冠,还有包装精美的鲜花饼,在将近冬日的盛安京中,倒是不同寻常。

    我招呼着狼俯下身来。

    他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

    将赢得的花环头冠戴在他头上,我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好一个人高马大的壮硕美人儿。鲜花配美人,不错,不错!”

    “你胡说什么呢!”他的脸霎时间腾升红云,作势便要伸手摘了这花冠。

    “哎哎!”我一把拦住他的动作,“多好看呐!你瞧,围观的好几个姑娘都频频朝你暗送秋波。”

    狼不以为意,只是耳根红了一片:“你少骗我……”

    游荡之际,夜色更浓,可并未消减人们过节的气氛。

    我送了一把城南武器铺老陈亲手制作的匕首给狼。

    匕首的柄部由上好乌木制成,握在手中轻巧便携却又沉稳不滑手。刃身选用上等材质,锋利无比,两侧雕刻着独特的专属云纹。

    刃面如镜,映照出眼前男人惊讶的神色。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手中的匕首,犹豫着将眼神投向我。

    “送给你的,你就收。”我笑笑。

    饶是再不懂得行情的门外汉,也能一眼看出这把武器制作精良。

    “多谢……”狼接过匕首,对着空中比划两下试了试手感,便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像个逢年过节收到长辈压岁钱的小孩子。

    “我的礼物呢?”我伸手向他讨要。

    “什么礼物?”他收好匕首,嘴硬道,“你来迟了,没有礼物!”

    我朝他身后看去,他双手背在身后,灵巧闪身,不让我窥探。

    “我方才看见你藏在身后了,给我呗。”我朝他笑着讨要,“你都准备了。”

    “我……我就是逛的路上随手买的!”

    “那给我瞧瞧,是什么好玩意儿?”

    狼身形灵活,有意躲闪着不让我轻易瞧见他身后系挂的布袋子。而在与他纠缠之际,我不小心扑到了他怀里。

    他下意识伸手接住我,将我扶稳。

    我抬头对上他怔愣的目光和绯红的耳根,随即便笑嘻嘻地将暗中夺来的“礼物”举至他跟前——

    “你、你!你故意的!”

    他飞快松开扶住我的手,羞赧地别过脸不看我。

    我也当着他的面将布袋子打开——

    是一面护心镜。

    镜面平滑光洁,在月色下泛着幽幽冷光,投射着其上细腻隐蔽的浮雕图案,工艺复杂,极其美观,的确是所见过护心镜当中的上品。

    ——之后我命人研究这面护心镜,发现这面镜子竟采用了罕见的坚硬材质铸造而成,而镜心则有一层特制的防护层,轻薄却又坚韧,抵御冲击能力极强。

    这么好的护心镜,不太可能是狼口中能“随手买的”的市井玩意。

    至于是从哪儿得来的,他怎么也不肯说。

    那晚,我确实度过了一个难得愉快的天灯节,因此心情欢愉,一时也无意探究。

    后来,我和狼漫步至一座水榭上,在小凉亭里歇脚。

    夜风袭来,我困意更深,终于是熬不住倒在身边人的肩头。

    我一把扯过狼的衣袍领子,俯在他颈侧,“你现在是我的人……记住……”

    “……会好好送我回家的,对吧?”

    无人应答。

    眼前一片朦胧恍惚,断断续续的意识里,有无数漂浮天灯,有无数明灭灯火,有无数擦身过客。

    还有身侧人骤然起伏的呼吸。

    最后意识中的,是月色化作柔软的一滴晨露,滴落在我眉眼,漾开在我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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