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贺重玉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她一定提前将洛京所有权贵的来历装订成册、倒背如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干笑着和这位素未闻名的太子妃大眼瞪小眼。

    王妙仪噗嗤一声抿嘴轻笑,这一笑反而冲散了屋子里那股隐约的尴尬。

    “是我来得唐突了,还望小贺娘子勿怪。”

    她的声音软和得像冬天的阳光晒得松软的被子,仿佛能感受到那抹淡淡的皂荚香。

    贺重玉打量这位太子妃的脸,面如银盆,眉若远山,耳垂坠着两颗浑圆的珍珠散着柔和的光晕,衬得她的脸端庄明净,像莲座上的菩萨。

    贺重玉也是后来才知道,太子妃长年礼佛,因而通身好似佛光笼罩,现下她只觉得太子妃温婉和气的不像皇室中人。

    就比如,皇帝宽厚的面容下总透着难以掩盖的冷酷,贺重玉的后背现在还隐隐作痛呢,而简单打了两次交道的公主,明艳的脸庞下好像藏着一股很深的疯狂,至于差点儿就做了她姊丈的诚王,贺重玉更是对他深恶痛绝……

    王妙仪往面前一站,竟冷不丁让贺重玉有这样的感觉——她久违地看见了一个正常人。

    “我初至京城,孤陋寡闻,从未见过太子妃,还是望您勿怪我才是。”

    王妙仪轻轻拂袖,“哪里的话,是我走的不巧,和小贺娘子岔开了……”

    原来太子妃潜心礼佛,每年都要去拂雪山的皇家寺庙斋戒两月,贺重玉这才知道为何来京城这么久了,连太子妃一面也没见过。

    但贺重玉心中仍然充满了疑惑,她对这个横空出世的太子府是一头雾水。太子妃就罢了,她今天好歹还站在这儿呢,可太子是怎么回事?京中有这号人?

    堂堂太子,没有出席那日的紫云台宴就算了,千秋大典也未曾露面,甚至贺重玉来京城的这些时日,关于太子的事竟半个字都没听说过。

    贺重玉倒是知道皇帝早年确实有一位太子,只不过那位太子很早就去世了,什么时候又冒出了一个新太子?

    皇室的关系真是错综复杂,贺重玉疑云满腹,但面上仍维持着礼貌的微笑。

    “我生性寡淡,笨嘴拙舌,不大爱走动,但也听闻了小贺娘子的盛名,你一腔正气,实属难能可贵,真没想到天下竟有你这样的奇女子……”

    王妙仪滔滔不绝地夸赞着,说出的话都不带重样,贺重玉没想到“生性寡淡”“笨嘴拙舌”的太子妃是这样一个话痨,她只能连连推辞着,不时地说一句“您谬赞了”。

    王妙仪似乎察觉了贺重玉的羞赧,于是她缓缓停止了那些洋洋洒洒的称许,笑道,“我到底是老了,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恐怕再过两年就和你们年轻人说不上话了……”

    她忽然握住了贺重玉的手,笑得好像一个慈祥的长辈,“也不知道你这样的女孩儿最后要落到谁家去呢……谁家若是有幸得了你这么个贤媳,真是老天降下的福气啊……”

    贺重玉想起曾经郗宁的院墙里,她和喜鹊拿竹筐逮麻雀,为了吸引那些麻雀,她们会在竹筐下撒一把喷香的小米,一截短短的树枝刚好将竹筐顶起一个口子,树枝上系着细线,等麻雀走进竹筐里,她们就把线狠狠一扯……

    贺重玉感觉自己现在就是那只站在竹筐前的麻雀,王妙仪就是那根短枝,而太子府就是那个张开大口对她虎视眈眈的竹筐。

    那把小米会是谁呢?

    王妙仪笑眯眯地拉着贺重玉的手,“我有个儿子,看着是不成器些,可谁叫府上就这么一个独苗,难免有些娇惯,可也是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

    “小贺若是得空,不妨见见?你们年轻人多走动也好,他若是能学到小贺的一分心志就算是他的福气了……”

    贺重玉这下看出来了,太子的儿子,还是独子,就是那把香喷喷的小米。

    依大雍的国情来看,太子的独子应该是洛京权贵的婚恋场上最抢手的金娃娃,毕竟自太祖开国以来,除了太祖的废太子和当今陛下的先太子,大雍还没有太子不能登上皇位的情况。

    如果四下无人,贺重玉一定翻一个大大的白眼——太子的位置是很稳固,可太子妃就不一定了,大雍历代皇帝的后宫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玩得转的。

    就拿现在的皇帝来说,他的后宫和四季飞速轮转的花园没什么两样,任你千娇百媚,最后都尽赴残垣。

    贺重玉如此劳心竭力,为的就是在姐姐这朵鲜花流露衰相之前,能有足够的本钱把她从那座花园里平安赎回来。

    她没有什么封侯拜相的雄心,也没有什么济世救民的宏愿,她能做的也只是事到眼前的时候尽力出手相助,她的愿望从那年自太平观下山就没变过。

    不管太子之子是真材实料的香小米,还是败絮其中的烂橘子,贺重玉都不打算钻进那个黑黢黢的竹筐。

    因此,她淡淡笑了笑,说:“您言重了,殿下心怀广阔,何必将目光放在我这狭仄之地呢。”

    她揉了揉眉心,仿佛涌上一股困倦。

    喜鹊看她忽然虚弱下来的模样,立刻机灵地张口:“姑娘,您得换药了罢?季大夫说了,换完药啊得卧床休息呢。”

    听见这话,王妙仪也顺势起身,“唉,你受了这般大苦,是该静养,我确实莽撞了……这些灵芝是拂雪山上的,补血益气最有效用。”

    贺重玉再三道谢。

    王妙仪一走,喜鹊顿时将脸拉得老长,“哪有人还病着就急忙火燎地来做媒啊!这个太子妃真讨厌。”

    可贺重玉却不像喜鹊那么义愤填膺,她好笑地捏了捏喜鹊气鼓鼓的脸颊,宽慰道:“你想多了,人家太子妃压根就没想真心做这趟媒!”

    一开始贺重玉是有些芥蒂,不过她很快就想到了这茬——哪个正常人会在一方受着伤卧床不起的时候来保媒拉纤啊?堂堂太子妃怎么可能这么缺心眼!即使是太子妃真想做媒一时疏忽了这点,但也太疏忽了,和她神闲气定的气质很不符……

    “那她干嘛要走这趟啊?”喜鹊问。

    “估计是不得不来罢。”

    …………

    季纯心的医术真不是言过其实,短短几天,原本苦哈哈趴在床上的宁远不用旁人搀着就能自己走动了。侍卫的木杖是奔着打死他去的,皮开肉绽事小,季纯心说,再挨几棍,他那双腿就彻底废了。

    但贺重玉身后毕竟站着贺贵妃,而且皇帝当时那句,“既然你如此坚持,就替他把剩下的都捱了罢!”虽然语气冰冷,但在听惯了皇命的侍卫耳中,这分明是“小惩大诫”的意思,故而侍卫下手自然留有余力。

    季纯心还真没诊断错,贺重玉的确是“小小轻伤”,她现在已经健步如飞,过不了多久,连那层血痂都要脱落了。

    喜鹊每天都得和贺重玉斗智斗勇,撒泼打滚,才能逼她乖乖敷上一层厚厚的臻颜膏——这还是当时刚进京的时候冯家送来的赔礼之一,没想到这么快就用到了贺重玉身上,这让她不禁感慨道真是世事无常。

    太平坊的贺宅安静如水,可贺宅之外确是波澜四起,洛京的大小街道上吵吵嚷嚷的不再是各种香车宝马,抑或是街头小贩的叫卖喧哗,玄袍铁甲的兵卫沉默地将一个个哭天喊地的官老爷从他们的豪宅里捉出来,这段时日大理寺、刑部包括府衙的监牢迎来了史无前例的爆满……

    各种小道消息铺天盖地地涌入贺宅,贺重玉这些时日不用出门都灌了满满一耳朵的洛京时闻。

    皇帝终于在崔太傅数十年如一日的苦谏下决定整顿朝堂了,但他在杀性大发的时候又临门一脚后悔了,只将少数实在没法争辩的官员流放到了凉州,其余的大多是降职罚奉了事。

    皇帝的理由也很正当——一时间查办那么多官员,朝中的空缺谁补?责令他们改过自新就罢了!

    不过那些无根无势的内监就没那么好运气了,皇帝的屠刀毫不犹豫地对准了他们的脖颈。

    苏子津将一应案卷递呈给皇帝时,都忍不住嘴角的抽搐,而当皇帝看完那些内监的“家产”,也瞬间变成了和苏子津一样的表情,但皇帝的表情很快就转变成怒不可遏。

    对于内监贪污一事,其实皇帝从前是默许的,只要他们不耽误皇帝的“正事”,但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些内监一个个富得流油,最离谱的就是司作监的老沈公公,居然在洛京有六所宅院,养了八房小妾!

    八房小妾还只是活下来的,被打死的无辜少女远远不止这个数。内监当然没法儿置妾,这些女子都是用的采买丫鬟的名义。

    苏子津借京都府衙升堂办案的时候,堂下挤满了哭嚎的老父老母,他们对着五花大绑的沈公公破口大骂,苏子津这辈子都没见识过世上还可以用这样的话骂人。

    而那个头发散乱的沈公公也毫不犹豫地对骂道:“谁家丫鬟值二十两!打量的什么心思,你敢说自己心里不知道?收钱的时候可没见你们有这么舐犊情深!”

    贺重玉听说的时候,只感觉满心淤塞,而喜鹊已经扒着手指数二十两是多少了,她一边数一边惊呼。

    在这样狂风暴雨的席卷下,有个奇才不仅没有降职还升官了,他就是原本的洛县县令,现在的京都府尹。至于原本的京都府尹么,自然也是卷铺盖去了凉州吃沙子。

    那些保存完好的尸首,就是洛县县令交给贺重玉的。他当然知道尸体的古怪,只是苦于有心无力,但也不甘让百姓就此蒙冤,因此把尸体保存在义庄之中。

    而原本好似炙手可热的贺重玉,在洛京诸人眼中都觉得她会一蹶不振,只怕那个本就尴尬的官职不日便要被收回了。

章节目录

贺尚书她绝对有病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商刑玉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商刑玉并收藏贺尚书她绝对有病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