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是自给自足,满朝文武谁不知道百工坊就是独属皇帝一人的聚宝盆,谈尚书是那般眼皮浅的人么,实不相瞒他已经盯着这块肥肉很久了!

    他余光瞄到近侧的贺重玉,眼神粘稠得像掺了一缸的蜂蜜,贺重玉此刻在谈尚书心中,不是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无耻小人,更不是什么将要祸国乱政的妖女……她已经不是人了!她是神仙,是通体金光熠熠的财神娘娘!

    对于“钱就是命”的谈尚书而言,皇帝娶了贺贵妃简直可以说是三生有幸,毕竟不是随便哪个后妃都自带贺重玉这个顶级陪嫁的。

    遥想陛下的历代宠妃,一个个恨不得把皇宫都搬回自己娘家,朝堂上有个坑就要占个位,没坑也要硬凿出一个来,从庙堂到地方,全是肥胖的吸血蛭蠕动的痕迹!

    而宫里的娘娘呢,水灾的时候忙着勾留陛下泛湖赏月,雪灾的时候异想天开拿金丝碳烘暖了一整个御花园来营造“雪中春景”……毒瘤,都是毒瘤!谈尚书扎根户部三十年,这一把稀疏花白的头发就是活生生气出来的。

    贺贵妃就不一样了,安安分分地呆在后宫,没事儿就弹弹琴,谱谱曲,即使和皇帝一起设了个什么五音阁,严格来说也算救了一些无家可归的女孩子,还是个善举。

    而她的父亲居然外放为官,据说政绩还不错,至于她的族亲么大多都老老实实地呆在谯州老家。

    至少在谈尚书眼中,贺重华姑且能称一句“贤妃”了,要是她能多劝谏劝谏陛下就好了……

    他才不像那些闲得没事干的家伙,整天就知道盯着皇帝的枕边事,他对自己的任务一直很明确,就是管好国库。

    从前只有皇帝变着法儿给后妃花钱的,没想到有一天还能见到后妃给皇帝挣钱的……虽然那笔巨款还在陛下的百工坊。

    谈尚书看向贺重玉时黏糊糊的眼神,扫过一边的工部尚书,就立刻褪成了轻蔑、讥诮——这个没脑子的东西,就惦记着那一亩三分地的权,眼光一点都不长远!

    高瞻远瞩的谈尚书仰头望着皇帝,眼中顿时清泪如雨,“老臣不是借机威迫陛下,实是年老体衰,已经无力支撑户部!”

    皇帝眉头一皱,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不是威迫呢!往事历历在目,他甚至略微不安地缩了缩靴子,心想,这次这老贼再扑上来抱着朕的大腿哭嚎,朕就一脚把他踹下去!

    “谈卿啊,你的功劳朕都记在心里,满朝谁还能比你有资格统领户部呢……百工坊的事你放心,它虽然担在工部名下,开销全凭自己,不必户部劳神。”

    就是这样我才不能放心呢!谈尚书暗自一哂,他咬了咬牙,面上仍做诚恳之态,“这不合规矩,外朝钱银调配本应由户部掌管,百工坊既然隶属工部,开销自然也应当归由国库!”

    不得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铁公鸡也变大方了!一时间谈尚书成了朝清殿里的视线焦点。

    贺重玉站着听了半晌轱辘话,都没明白这位谈尚书要干什么,崔太傅几次三番想要声言都被这位谈尚书开口堵了回去。

    贺重玉本以为他是要和那些跃跃欲试准备弹劾她,最好让皇帝撤了她的职的大臣一样,但谈尚书话里话外都不离“银钱”二字,看贺重玉的眼神更是慈祥得吓人,这反倒教贺重玉心中纳闷。

    皇帝挥手,说了不必,谈尚书再提,皇帝再否,多个回合下来,就是贺重玉都察觉了不对劲。

    委婉行事是走不通了,谈尚书捧着笏板,抬起下巴闭着眼大喊:“百工坊所费理应由国库承担,百工坊所出更应纳入国库!陛下不应公器私用!”

    “谈道成!你大胆!”皇帝气得哐当站了起来,指着他怒吼。

    果然,户部就没有一天不在惦记皇帝的内帑,前任户部尚书就这样义正辞严地要求过,然后他就飞快地变成了前任。

    谈道成安分守己了这么多年,皇帝还以为他是个老实的,如今终于原形毕露了!

    从前总叫嚣着一头吊死来威胁皇帝不滥用国库,或者逼迫皇帝拿内帑私银填补国库,偏他总能踩着皇帝的底线,是以做出种种堪称忤逆的举动,却总能有惊无险。

    如今他要求皇帝把百工坊彻底地并入六部,这和让皇帝直接把内帑交给户部有什么区别。

    百官心道,谈尚书此举还是太过冒险,看来只有两个结局,第一,他被陛下一怒之下贬谪,第二,他被陛下一怒之下,一贬再贬。

    “从前百工坊所出供应宫中,偶尔陛下仁心,还能额外贴补外朝……”谈尚书梗着脖子继续说。

    连贺重玉都佩服他争眼说瞎话的本事了——还陛下仁心,陛下哪次不是被你围追堵截、最后捏着鼻子花钱买清净?

    谈道成不理会身后那些闲碎的眼神,他理直气壮,“由此可见百工坊的普通运作,是足够维持宫中开销的,如今新添一大笔进项,只能留在内帑落灰生尘,而不能用作实处,这不是公器私用是什么,这不止是公器私用,这还是暴殄天物!”

    您可太谦虚了!贺重玉不禁腹诽,皇帝哪有嫌银子多的,有再多他都能给你花完!

    贺重玉瞅了瞅大义凛然的谈尚书,又瞥了眼皇帝那张铁青的脸,悄悄把手往袖子里揣了揣,仿佛那样就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一般。但这只是她的幻想,下一刻谈尚书的目光就聚焦到了她身上,简直如芒在背一般。

    “贺主司,您是知情的,这笔进项可是出自您的手笔,您有什么话说?”谈道成脖子一歪,直接和贺重玉对视。

    御座之上的皇帝,目光像利剑一样刺来……贺重玉只好在心中为这位忧国忧民的谈老尚书说了声抱歉,她抬起头,“臣无从置喙,全凭陛下裁决就是。”

    “陛下,老臣早就想开口,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崔善总算逮到了时机,他轻轻瞥了眼谈道成,仿佛再说这就是他没有机会开口的原因,然后也直指贺重玉道,“不清不白,无理无据,既不是因功擢拔,更不是科考选取,此子如何有资格站在这儿!”

    替谈道成摇威助势,帮他夺百工坊的实际控制权,百官心生惴惴,踌躇不前,但和崔太傅一起摇旗擂鼓,把贺重玉赶出朝堂,他们可就迫不及待了,于是紧跟着崔善之后,连有几个都慷慨陈词道,贺重玉获官,于理不合,官位之高,更于理不合!

    最后也不知道是谁突发奇想,来了一句,“薛相以为如何?”

    薛灵竹挑了挑眉,“陛下青睐,想必定是因为贺主司有过人之处……”他俯身道,“既然陛下对贺主司寄予厚望,何不挑明她的功绩,也好让她堂堂正正地站在朝中,今后好继续为陛下效力呢?”

    皇帝犹豫片刻,他在思考贺重玉能不能顶得住户部那批虎视眈眈的饿狼,替他牢牢把管住内帑库银。

    皇帝不用犹豫了,谈道成已经气势汹汹地和崔善叫板:

    “你个只知道卖弄文章的酸书生懂个屁!朝堂再多一百个你这种人都是白费,还得多花一笔俸禄,真不知道朝廷养你们有什么用!”

    “天天就知道规矩规矩,你拿规矩当饭吃?”

    工部尚书气极反笑,“照谈尚书所言,贺重玉这种人就是有用的了?”

    谈道成瞟他一眼,“你这有眼无珠的家伙,老夫不屑和你说话!”

    此刻安安静静地站着的也就是贺重玉和薛灵竹两人,贺重玉和对方目光对视,见他嘴边滑过一个轻笑,好像在说,“不用谢我。”

    底下的臣子掀起袖子破口大骂的时候,皇帝也只能撑着下巴观望,顷刻间威严肃穆的朝清殿比街头闹市还吵嚷,不时便有问候彼方父母长辈的“淳朴话语”砸来砸去。

    谈道成是不会让贺重玉做个老老实实不出声的木头人的,他一把扯住贺重玉的肩膀,像老鹰利爪扣住了一只小鸡崽。

    “贺主司,已然如此,你就不必谦虚了!”

    额头一滴冷汗滚落,贺重玉只能干笑——皇帝没首肯,她也不敢大喇喇地开口。

    谈道成顿时摆了个嫌弃的眼神,“朝凤楼那会儿振臂一呼的血勇哪儿去了?罢了罢了……”

    听见这话,贺重玉后背都仿佛隐隐作痛,但和她预料的不同,谈道成并不是想善罢甘休,而是直接替皇帝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只见谈尚书轻轻拍着胸口,清咳了几声,然后一挥袖子,“都别吵了,各位,且听我一言!”

    “贺主司于国于民,有大功,她当得此位!”谈道成想抓起贺重玉的手臂,没抓得起来,一用力,还是没抓起来——贺重玉使足了劲阻止他的动作。

    算了,年轻人就是青涩,多好的出风头的机会啊,可惜了!谈道成无奈地松了手,自己高高地举起了胳膊,于是他又成了全场的焦点。

    “各位肯定想问,功在何处……那功便是明光纸!”

    贺重玉看见龙椅上坐着的皇帝似乎褪了一层色般,想必他此刻正在心中疯狂怒骂“老匹夫”。

    明光纸!这顿时引起轩然大波——这个月若说有什么新鲜奇闻,那便是长安坊乍然推出的一款新纸,明光纸。

    这纸细腻洁白,光华夺目,倒不负它“明光纸”的名号,但它之奇特并不在此。

    若单比纸的质地,大雍还有皇家商行的澄纸,崇州盛产的浮梁纸,桐州独产的藤纸,尤其藤纸中的绝品——砑以矿粉所制的金银二色花笺纸。这些流行大雍的名纸,论质量并不比明光纸差多少。

    但都说是盛行的名纸了,价格么自然昂贵,毕竟制纸并不容易,成本十分能配得上它们的售价。

    而新出的明光纸,价格比这些纸便宜了不知多少——这么说罢,其他纸是按张数卖的,明光纸是按捆数卖的。

    即便售价低廉,但因销量巨额,因此利润丰厚得惊人,而与之相对的就是其他纸坊的销量瞬间惨淡,毕竟人们又不是傻子,有便宜又好用的明光纸不选,去买那些贵得多的、品质却只跟明光纸相差无几的,有些品质甚至还不如明光纸呢!

    谁都知道长安坊敢卖得这么便宜,必定是掌握了更便宜的造纸技术,那些地位被挤压的各大纸坊已经拼命查探长安坊的背后势力,但一无所获。

    不过天底下还有谁像谈尚书这般对银钱这么敏感呢,夸张地说,他只要在长安坊走一圈,就知道它这个月靠明光纸赚了多少利,百万钱不止!而这百万钱的去处……

    谈道成看向皇帝,眸中泛着渗人的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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