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内嗡鸣,可眼前的人连表情都未变,江临渊扯了下嘴角,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阿虞。”他自重逢后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江虞应道:“嗯。”

    “莫再开这种玩笑,这并不好笑。”他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更白,目无焦点地冷淡出声。

    “我没有开玩笑。”江虞目光落在他的嘴角,“真的。”

    可这一句不知怎么刺激到了他,江临渊猛抬头,沉重的眼神直望向她。

    “你知道我如今是何身份吗?我是一个太监。”

    “你知道太监是什么吗?你对着一个太监说喜欢,不觉得太过荒谬了吗?”

    他此刻的情绪太过异常,过往两年,江虞可能都没见过他这样,但她却一点儿没怕,十分冷静。

    “我知道你如今的身份,我也知道太监是什么,可那又如何,你始终是救我的公子。”

    “我就是因为你入宫的,我并不觉得荒谬。”

    江临渊觉得他今日不该开门的,这所有发生的一切都像一场荒诞无比的梦。他因为一道圣旨,从云端跌入泥潭,被净身到如今,没有一个人来看过他。今晚,突如其来闯进来一位姑娘,说她喜欢他,说她是为了他才进宫的。

    他该高兴吗?他该感激涕零吗?

    不,统统不是,他只觉得压抑,只觉得难堪。

    微躬下身,江临渊用双手掩住面容,细细抽着气。

    江虞看他这样,大跨步过去,却不动作,只问他:“公子怎么了?是伤口疼吗?”

    “哈——”

    她又一次逗笑了他,他是该说她天真,还是直率呢?

    伤口确实疼,快一月了,仍旧疼,没想到第一个问他疼不疼的人,竟然是一个对他而言的陌生人。

    江临渊将手从脸上缓缓拿下,表情又重回疏离淡漠,干干净净的样子,什么痕迹都没有。他直起身:“无事,只是有些累。”

    江虞听此望向窗外,月上中天,确实已经很晚,她转回头:“那公子早些休息吧,我先走了。”

    江临渊也不欲再与她多言,只叮嘱道:“姑娘路上小心。”

    “嗯。”江虞应和他,“以后每日我都会来看公子的。”

    已经走至屋门处,思考了下,她还是继续往下说:“我也会让顾姑娘来看公子。”

    江临渊已经没了情绪,“不用。”

    “为何?”江虞停下来,接触到他的目光。

    “她现今是嫔妃,如何能见我?”

    “顾姑娘不能来的话,你可以自己去找她呀。”江虞觉得这并不是阻碍,“若真想相见,总会有办法。”

    江临渊却没继续这个话题,只笑:“如今也就只有你会叫她顾姑娘了。”

    “以后不要再来了,无论是你,还是别人,都不必来。”

    之后便再无话。

    江虞瞧出了他的情绪,不再坚持,她动作迅速地拉开门,临走时只留了句:“公子快些休息,多保重。”

    那道黑色身影逐渐远去,消失在夜幕里,来去匆匆。

    江临渊呆立半晌,等到周围再无一丝声响,才关上门回到房间。

    坐去床边,正对面的桌子上,那株天竺葵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光芒,是这房间里唯一格格不入的存在。

    第二日艳阳高照,天气甚好。

    江虞很早就起来忙活,今日宫里办春日宴,除了冷宫里的皇后,其他妃嫔都得参加。和往年不同,今年的春日宴不光人需在场,还要求每位妃嫔都得带上一盆花草,算作映春色,锦上添花的意味。

    听说这是淑妃提议的,正巧撞到了江虞负责的活儿。清晨刚起来,就有宫女来催她,说让她挑一盆好的,绝不可出错。

    不紧不慢地给每盆花都浇了水,江虞踱步环顾,长乐宫里的花草比江府清风院里的要更全,许多她都不曾见过。惠光帝如今对顾妤之的恩宠人尽皆知,连曾经皇后住的长乐宫都赐给了她。

    江虞看了半天,终于从中挑了一盆黄色君子兰,绿色的叶片如同利剑一般,花瓣又典雅高洁。她想起了昨日的顾妤之,觉得这花最适合她。

    将那盆君子兰挑出来,稳稳抱去寝殿,进去后恰好碰见正掀开帘子下床的顾妤之,惠光帝早早便离开去上朝了。

    江虞行礼道:“娘娘。”

    顾妤之抬眼,她刚醒,神色仍有些疲惫,看到站在下边抱着盆花的宫女,懒懒问:“这是?”

    “这是怜容姑娘让奴婢挑的花,说是今日春日宴上要用。”

    顾妤之扫了眼那盛开的黄色花朵,坐去榻上,“我记得只让怜容去使人挑,所以这花是你选的?”

    本想少点麻烦,却还是被问,江虞答她:“是。”

    顾妤之这下子看清了她的脸,微点头:“放去那儿吧,好生照看着,今晚宴席你跟着去,抱上这盆君子兰。”

    “是。”江虞低头,放下花盆便离开了。

    到了下午,顾妤之由人梳妆好,便带着怜容和江虞去赴宴。

    初春二三月,百草新生,万物都呈现出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皇宫里的御花园更甚,万紫千红,争奇斗艳,这样显得各位妃嫔们带来的花都略微小气。

    江虞也是第一次见到此等场面,如此壮观的美景和如此多的美人。

    今日惠光帝会来,妃嫔们便如同这花,开始争起了目光。如今皇后被打入冷宫,中宫无主,余下位份最高的就是贵妃,而她又早已失了宠。惠光帝只爱美人不看出身,是人所共知的,所以这后宫里只要长得美,就有出头日,人人皆有可能。

    江虞跟在顾妤之身后,看她入了座。她辅一入宫便是妃位,比她高的只有位贵妃和淑妃,再无其他,如今又是最受宠的,一来便吸引了诸多打量的目光。

    “妤妃姐姐今日带的是什么花?”

    对面有道娇柔的声音传来,江虞抬头去看,是一位窈窕玲珑的女子,她并不认识。

    还没等顾妤之答,那女子旁边有人便接了话:“那么明显还看不出吗,人家宫女在后面抱着呢,是君子兰。刘美人怎会问出此等问题?”

    那刘美人被噎了下,面色都变了,却还是赔笑道:“王姐姐说的是,嫔妾失言了。”

    听此,那王姓妃嫔便笑了一声,正想继续却被人打断。

    “王贵人近来身体可好?”清冷中添了些温柔的语调,好似能让人放下戒备。

    江虞往左转头,顾妤之身边坐着的女子淡笑望向对面。

    这位她知道——淑妃。最早入宫的那一批美人里位份最高的,听说是宫里最不一样的存在,不争宠,不作妖,性格淡雅,最喜欢礼佛诵经。

    王贵人听见这句关心,立刻收起了面对刘美人时趾高气昂的态度,毕恭毕敬地答:“多谢淑妃娘娘关心,嫔妾近日已经好多了。”

    “可还吐?”

    “尚还有些,不过并无大碍。”

    “那就好。”淑妃唇边笑意更添了些,她轻声叮嘱:“还是要多仔细些。”

    “是,嫔妾记得了。”

    听着她们的对话,江虞才反应过来,这位王姓妃嫔是谁。她便是最近宫里除了顾妤之之外,众人议论最多的王贵人。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她怀孕了。

    大齐后宫这么多妃嫔,怀孕本不该大惊小怪,可现实偏偏就是,一个子嗣便能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惠光帝继位七年有余,到了如今,而立之年,除了皇后生的一个儿子封了太子,之后竟再无子嗣,连个公主都没有,相传太子又愚钝不堪,惠光帝并不喜。所以如今王贵人腹中的这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只要生下来,便是母凭子贵。不然她也不会如此嚣张,连座位都排到了贵妃旁边。

    不一会儿,惠光帝便来了,身后跟着司礼监掌印太监沈迟。他今日瞧着心情尚可,见妃嫔们行礼,也不理会,顾自坐去最上首,一手支额,慵懒地阖了目。

    沈迟一身暗红色袍子,身量颇高,面白无须,五官凌厉,竟长得意外得好,不过那双狭长的眼盯着人时便显出阴冷来,一下子消除了人们因其长相而生出的亲近感。

    沈迟注意到惠光帝的动作,忙向周围使眼色,后边服侍的宫女们马上跪去惠光帝脚边,动作小心地替他捏腿。

    皇帝不发话,妃子们也个个噤若寒蝉,刚刚还颇为热闹的宴席,一瞬间冷清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等到妃子们的腰都快撑不住了,惠光帝才睁开眼:“都起来吧。”

    众人皆松了口气。

    江虞从地上起来,抬头时瞥了一眼最上首,那人作为大齐最尊贵的人,神情却如此百无聊赖。

    “让朕来瞧瞧爱妃们都献了何物?”惠光帝一一扫过,中途像是瞧见了什么乐趣,勾起嘴角,他望着那边搬花的身影,扬声问道:“妤儿今日送的什么,是那盆君子兰吗?”

    突然被点到,顾妤之抬头,却发现惠光帝并未看她,她顺着他的目光,然后刹那间如坠冰窟。

    所有人见此都去看,这当然也包括江虞,在所有人视线汇聚的地方,一个身着低等太监服饰的男子抱着一盆黄色君子兰,他只是奉命来搬移各位娘娘们献上的盆栽,却吸引了如此多的目光。

    江虞瞥见了顾妤之后颈皮肤上的细汗,她久不答话,气氛实在诡异,江虞刚想提醒她,上首之人却又开口了,这次是一句听不出情绪的问语。

    “那盆是谁送的?”

    众人又跟着转移目光,另一位小太监抱着盆火红的彼岸花,见此战战兢兢地答:“这,这奴才不知,奴才只是奉命来搬东西。”

    “不知?”惠光帝突然大笑,几声后又旋即收声,闭眼指向那边:“朕不喜欢这花,拉出去斩了。”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呀。”那小太监立刻扔了花盆跪趴下,“奴才真的不知,陛下饶命!”

    有人来拖这小太监,小太监被吓得失去理智,竟开始挣扎,刺耳的求饶一声接一声,像是挠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江虞看着这场面,又听到周围低声的交谈。

    “这……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

    “此等日子,送如此不吉利的花,难怪陛下生气。也不知是谁送的,此刻该吓死了吧。”

    可是似乎是嫌弃这一切还不够。

    “扑通——”一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有人落水了,救命呀,王贵人落水了。”

    一个宫女扯着嗓子喊,场面大乱,众人实在是不知该看往何方。

    “啧。”惠光帝睁开眼,像是被吵到了,他瞥向湖边,水里确实有人在挣扎,“莫吵。”

    一句话让场面静下来,惠光帝又抬起指,嘴角挂着戏谑的笑:“落水便落水,差人救就是了。正好,离得最近,就你吧。”

    顾妤之又出汗了,江虞旁观着,果然,片刻后,水里再次传来响动。

    落水声,湖水搅动击打的声音,混合着女子挣扎的喊叫,在最后全部消失。

    “果然没挑错人,身手不错,做太监简直有些辱没人才,你说是不是,沈迟?”惠光帝笑着转头。

    沈迟也笑:“陛下说的是。”

    “可怎么办呢?割都割了。”惠光帝状作为难,瞧了瞧天色又笑:“不过还是要赏赐的,朕想想啊。”

    他蓦然间望了眼顾妤之的方向,然后随口吩咐:“既救了人,日后便去王贵人宫里当差吧。”

    “今日大好春色都辜负了,无趣。”一脚踢开膝边的宫女,惠光帝起身离开。

    江虞在一片恭送声中遥遥望向湖边那道清俊身影,那张脸更苍白了。水滴从发间滑落,砸向地面,摔得零落细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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