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年近半百的年级主任坐在办公桌后,和桌上半死不活的发财树平齐,“畅所欲言”和他身后的“谨言慎行”形成了颇为荒诞的对比。

    窦千寻垂眸轻笑。

    她早就在一次次尴尬处境中深刻地明白,无论上位者把场面话说得多诚恳,本质还是虚伪的客套话,你认真你就输了。

    “没什么好说的,合适比优秀更重要。”她直视着对方,“三十四中不适合我,我就走了,就这么简单。”

    dragon愣了愣,很快笑着点点头,拿起旁边的大茶缸子喝了一口:“这孩子有意思。”

    “你们班里都是艺术生,难管,滑头,你是好苗子,离缪宇潼他们远一点,”dragon说,“跟你同桌多交流交流学习,你俩别受干扰。”

    窦千寻心道我交你爹的蛋,交流什么?观测珍稀鸟类?

    “好的。”她说。

    “行了,差不多就这些,你走吧。”dragon挥挥手,“你是个好孩子,做什么事自己心里有数。”

    窦千寻顺理成章地鞠躬,走出,关门。然后走进了最近的洗手间,面向镜子。

    镜子中的面孔苍白瘦削,脸颊上的创伤还未完全消除,能隐隐看出触目惊心的打斗痕迹,只有一双丹凤眼熠熠有神,即使在黑夜里也流逸着光芒。

    好孩子?

    她轻轻勾起唇角,不屑地嗤笑了声。

    她跟这个词从来不沾边。

    十点半,白下的商场基本都打烊了,各色霓虹灯从高处一层层往下熄灭,成片的写字楼一齐缄默,从计程车的玻璃往外看,如同在观摩一个繁华星球的盛大坍缩。

    车停下时,万籁俱寂。

    她走过微冷潮湿的青砖道,跨过水坑,推开小区大门,走进破旧狭窄的商住楼道。

    转动钥匙开了门,玄关处还摆着窦明达的蓝色发光运动鞋,一只半搭在架子上,一只飞出八丈远。窦千寻隐忍地敛敛眸,把那只远的踹了回来,然后把书包放在餐桌旁,用银叉叉起一块哈密瓜就要往嘴里送。

    “回来了?”何凤梅推开房门走出来,声音暗哑,“少吃两块,那是给你弟弟切的。”

    银叉顿了一瞬,然后被缓缓地搁置在瓷盘旁。

    “明达作业还没写完?”她抬眸。

    “前两天生病去医院挂水,落下的都得不上,不然回学校跟不上。”何凤梅走到餐桌前,“你今天是报道,下周才正式上课对吧?”

    “嗯。”

    “那你后天自己去机构啊,我要陪明达去上钢琴课,”何凤梅把水果端起来往房间里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扬了扬下巴,“锅里红烧鱼还剩半条,你去吃了吧。”

    “咔哒”一声房门关上。

    窦千寻面对空空如也的餐桌静坐了一会儿。客厅吊顶灯当初错买成了冷调,青色的光芒在孑然一身的她周围缓慢流淌,周围皆是暗淡,显得格外寂寥。

    她起身去厨房,揭开锅盖。

    “!”

    被几双筷子戳得开膛破肚的鱼就这样酱兮兮地出现在她眼前,严格来说其实不算“半条”,因为最有营养价值的鱼籽和鱼肚肉都被挖干净了,只剩下一块双眼空洞的鱼头和针刺密集的鱼尾躺在锅里,浑浊的鱼眼看着她,散发出浓烈而刺鼻的腥味。

    她有些想呕吐,于是连忙盖上锅盖,冲出厨房,捞起书包撞进房间,把窗户打开到最大。

    早春寒凉的晚风闯进房间,蓦然冲淡了腥气,令人精神一振。她迎着冷风深呼吸,不顾脸上的伤痕又开始隐隐作痛。

    冯唐在《北京,北京》里说,“想生个女儿,头发顺长,肉薄心窄,眼神忧郁,用牛奶、豆浆、米汤和可口可乐浇灌,一二十年后长成祸水。”

    可是女儿为什么总是会忧郁,家长真的不知道吗?

    隔日。

    机构那一站到了,她拿着伞下车。

    艺考生除非个人特别有天赋的能自学,一般都要进机构。有一种在艺考生间广为流传的说法是 “大院喜欢干净的白纸” ,但从没有人具体说过“干净”是什么样,“白纸”又是什么样,一般普遍理解为“没有机构刻意培训过的痕迹”。

    这种说法其实来源于部分地方机构为了让学生在统考时快速起情绪、出构思、写故事,从而发明出了一套模板,让艺考生在考场上保证不出大错。但这种模板被拿到了校考里,意义就完全不同了。自由生长的灵魂被套上了八股枷锁,所表现出的一言一行皆为人造,而这与艺考的本质完全相悖。

    与此同时,完全自学的艺考生想要进大院也不容易,一来没有机构提供环境会有懈怠心,二来与同龄艺考生交流少会产生信息差,从而错失拿证机会。所以窦千寻思量许久,还是决定进机构。

    天艺机构一开始坐落在写字楼高层,照明灯、摄影机架得像模像样的,一下就把刚接触这个圈子的窦千寻唬住了。机构老板叫陆斌华,是个制片人,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喷了发蜡的头发向后梳,端杯冰美式往落地窗前一坐,颇有一线城市小资那架势。

    彼时的窦千寻还是一名16岁的女高中生,穿着校服坐在桌对面,书包放地上,手规规矩矩地搭在腿上。陆斌华一口一个“第七艺术”“法国新浪潮”“时代症候”,把她听得一愣一愣的。

    白瓷地板被擦得一尘不染,反射着他西装恰到好处的褶皱。oulong的雪中木质香在空气中弥漫。香水天生具有营造氛围的作用,使人仿佛不是蜗居在狭窄的写字楼里谈合同,而是倚在维多利亚港的露台边商务洽谈。

    于是晕头转向的窦千寻利落地在两万的统考协议书上签了字。

    刚下电梯她就有点后悔,有能力谈大单子的制片人,怎么会租一个偏僻商场的写字楼开艺考机构呢?方才墙壁散逸出的甲醛味儿彻底被香水掩盖,现在回想起来犹如安装了拼色窗帘来掩饰的串串房。但是也不排除制片人赚外快的情况吧?

    协议都签了。她想了一百种理由来安慰自己,却仍忍不住犹疑。

    如今这个皮包公司终于原形毕露,约莫是资金链出了问题,连写字楼都租不起。机构带着一小撮学生搬进了一个破小区,周围全是黑洞洞的烂尾楼,学生晚上路过时都悚然。

    窦千寻一边在心里切齿,一边背着包跨过破碎水泥石走进了小区。

    后来她才知道陆斌华为什么搬进这儿。正赶上封杀文化补习班,这儿原来的补习班活不下去了,恰好陆斌华也活不下去了,俩机构一拍即合,挂羊头卖狗肉,把“天艺教育”的牌子挂外边儿,里面偷偷教高考班。

    她不客气地走进去,把包扔在沙发上,到前台先给自己倒了杯水。

    这儿的前台是在焦虑教育中浸淫多年的中年女性,每次看见她们艺术生穿得花枝招展那样儿都翻白眼,连带着穿校服的窦千寻一起鄙视。所以千寻也对她不客气。

    一对皮鞋伸到眼皮子底下,中年男人磁性低醇的声音传来:“又好不容易给放出来了?”

    窦千寻咕噜噜一杯温开水下肚,一抹嘴,挎上书包:“转学了!”

    “哟,那多可惜,三十四中呢。”陆斌华转身带路,眉眼含笑,“就是老是不给你批假。大家伙缺了你多没劲。”

    窦千寻并不回答他,踮着脚在门口张望:“高老师呢?”

    门打开,小小一个破教室里不超过十个学生,各玩各的也不抬头看他们,都穿着各自学校的校服,好不容易从学校里被放出来正逮着时间玩手机呢。

    “高老师跟他女朋友约会去了,今天我来给你们上。”陆斌华把教材扔桌上,用手撑着桌子望着她笑。

    她有一瞬间兴致索然,想掉头就走。

    但想想那两万,还是咬了咬牙放下书包坐下,掏出笔记本。

    视听语言无非是远全中近特、正侧背、仰平俯,聊复尔尔。陆斌华每次都找两三个电影学院的老同学来吃饭,借着交情请那帮人来给她们上两天课,而那帮人也一个德行,一开始高老师窦同学叫得师生情深,待了两三天就偷溜走了,估计连这帮学生姓什么都记不住。

    而陆斌华自己空有制片人的阅历,实则课上着上着就开始吹牛,放他们团队还没剪好的电影镜头给她们看。淡色的浮光在学生们的脸上跳跃,学生一脸麻木——给我们看空镜有意思吗?

    窦千寻看着自恋的中年男人在讲台上手舞足蹈,吐沫子横飞,眸中渐渐泛起涟漪,唇边提起一点讽笑。

    陆斌华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哎,你们知道这个故事讲的什么吗?公路片儿!一个待入党的北京青年被委派到青海,路上结识了一位当地青年向导,俩人经历了翻车、氧气耗尽、弹尽粮绝等一系列困难后成功拜访了一位当地老奶奶,那老奶奶最后说了一段话点题,欸!这绝对红透了!友谊、成长、生死,标标准准的三段式,播出得爆!”

    还真有人愿意附和他,捧得他都忘了自己算老几了。明明不是北京人,不知从哪学了一口四不像的京腔,纯膈应人。

    窦千寻垂下眼睫,劝自己忍。

    “你们是不知道,我们剧组当初去青海,高老师坐在后排半条命都没了,我给他连吸三罐氧气才给救回来,嗬,那艰险程度,我都差点给他办后事了。”他话音一转,“你们看见没,我左手这链子,牛骨磨的。千寻,你没见过吧?”

    窦千寻连眼皮都懒得掀:“义乌九块九两条还送回形针。”

    “......”

    同学们愣了下神,然后齐声大笑。

    陆斌华当众被驳了面子也不恼,跟着同学们一起笑,连西装领口都颤动:“水货跟这能比吗?”

    窦千寻也抬头跟他笑笑。象牙塔里的高中生,连伪饰敌意都牵强。但是她看着陆斌华胸口隐隐的怒火,莫名快意。

    她知道陆斌华的段位远远在她之上,因此从没真正惹怒过他。但最近她仿若被点燃了线头,对着谁都能崩两下,尤其是最看不顺眼的陆斌华。

    “水货当然不能比。”她轻轻说,弯起唇角,与陆斌华毫不畏惧地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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