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怀远一番忖度后,谨慎道:“右散骑此番向圣上进言,实在莽撞。”

    董正低头,左右轻吹,啜了一口羊汤,才笑着点头,随意道:

    “的确莽撞,合该下狱。”

    “……”

    “南方犒军与否,开不开内库,陛下自有决断,哪容他一介右散骑置喙。齐志平不知国库危情,西北旱灾,南方军情,哪一处不需要银子。内库乃陛下的私库,他张张嘴就能做清臣,全然不顾户兵工三部和陛下的为难。”

    听完这许多话,弈怀远原本备好的说辞变得难以启齿,只好硬着头皮道:“董大人所言善矣……只不过——话虽如此,右散骑有一句话倒所言不虚——”

    他继续道:“当下,武勇侯父子同南方安南王的战事、左右将军同西北摩羌的战事皆吃紧。武勇侯父子虽小胜一仗,也只是将安南王逆军逼退一州,未伤及根基。朝廷的募军告示不日前才刚张贴于各州郡,这个关口,的确诚宜犒赏三军、以振士气、以复民心。不宜吝啬,寒数十万冲锋将士之心。否则,良仗也能生新患啊。右散骑也是为朝廷鞠躬尽——”

    董正忽然一拂手,起身。

    “董大人,弈大人。来得早啊。”

    远远瞥见谯楼下三个冒风呼喊的熟悉身影,弈怀远心知此番登谯楼所真正奉的旨意,只好硬生生咽下想说的话,迎下楼去。

    几位大臣一顿寒暄过后,全都在谯楼落座,着手商讨圣令。

    太阳逐渐自东升高,高悬中天。

    太常寺卿杨宝驹今日精神格外抖擞,似乎等会有什么莫大的好事。

    他精光四射的眼睛环视一周,朗声笑道:“驿使今晨来报,那一位的马车,子初时已经过了富安县,现在也合该到京城了。我们几人在这谯楼上,可坐不了多久喽!”

    钦天监正张啸天随意掸掸衣袍,似百无聊赖,没什么兴致。

    他本就跟杨宝驹不和,站队也不一致,平日朝堂上就没少针锋相对,无甚可藏的,冷笑道:“一个皇子回京,有何可喜的。杨大人,这知道的,你是贵妃同大皇子的人,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何时投了那妖煞星呢!”

    董正和弈怀远皆一凛。

    杨宝驹也不急,心道,且让他威风几日,自崇贞十八年的意外过后,储君之位有疑,不似从前代代板上钉钉、择皇后嫡长子,本朝早已真正意义上地不同往昔了。张啸天还真以为,他攀上今日的东宫,他心里的储君就能带他高枕无忧了。

    于是笑道:“张大人此言差矣。你我皆陛下之朝臣,所食乃陛下发放的俸禄,岂有什么谁人之人呢。”

    弈怀远作为清流之首,虽在朝中始终保却中立,但若想在这腥风血雨的档口立住身子,对东宫和贵妃的党派之争亦需知之甚深。他知道,面对诸如此类并不鲜见的场景,最好的做法就是闭嘴。

    正装着聋子哑巴,一抬眼,丹凤门外近两百米处,似乎掀起一团沙尘。

    沙尘愈来愈近,似乎还包裹着什么,向皇城疾速靠近。

    弈怀远隐隐辨识出,有滚滚的车轮。

    众臣皆起立。

    心道,来了。

    这间屋无窗,只东侧一扇糊纸的木门,季祁关了门,便密不透风,更显狭窄逼仄。

    已经辰正时分,太阳高悬,这家徒四壁的破屋也亮堂不少。

    季祁醒得早,想想那些朦胧怪诞的噩梦,估摸着自己大概也未睡稳,现下背倚着门,头昏脑胀,对面的女子却还在嚎哭不止,仿佛她屠了她满门。

    她攥着条粗布巾帕,一面哭,一面不忘撕心裂肺地控诉,控诉季祁凭什么踩她的肚子。

    季祁按按太阳穴,这女人长得花容月貌,嚎哭起来竟然如此恐怖,她再多呆一刻,怕就要被淹死。

    “好好好,我对不住你。我也没看清是个女人。”她虚摸一下头上被女人用石头扔出和被门撞出的隐隐血渍,无奈道。

    女人哭泣的声音略低了些许,但依旧未停,吸着鼻子,有一着没一着地抽搭。

    “你还没告诉我……你何时有了那种本事?”

    “什么本事?”

    “就是那般,再这般,那般……”貌美女人顶着一双泪眼扭来扭去地展示。

    季祁心想,那点东西这也叫本事。她还觉得这点力气,用得不很舒服呢。

    不过,显然女人熟识她已久,她却不了解该貌美女子半分,甚至不知她名字。或许之前,她有意在这女子面前隐瞒功夫。况且,门外形势难测,宜先打听一二消息为上。

    “我已经问了你许多遍,你先告诉我,第一,你说我们身处皇宫。这是否属实。第二,我是谁。第二,你是——”

    话音未落,女人又故意惊天地泣鬼神地放声恸哭起来。

    季祁木着脸转身,一拳捣开身后的门。她真是给她好脸了。

    入目的是个不大的四方内院,对面和两侧还有几间和她身后同样大小模样的房间。

    内院青砖红瓦,角落全都没摞杂物,倒是规整。

    身后的哭声停了,不过女子也没有追出来。

    一阵透凉的晨风把未挽的青丝吹乱。

    季祁只穿一件粗糙的麻布薄衫,顶不大住初冬的凛冽。但她还是绕过层层环套的院门,走至一堵墙,北侧无路,便果断走了右侧的匝道。

    季祁想,她不是傻子,方才早就看清女子胡搅蛮缠下掩盖下的警惕。

    几刻钟前,她刚踩上去,就发觉是个女子,皮肤皎若白玉,那双眸子,似清得见底的秋水,樱唇若桃花,是轻易让人移不开眼的美人儿。

    但自己不知是何处来的警觉,美人手无寸铁,腰柔肢软,她依旧蹲下,牢牢掐住美人的脖子,胁迫她道出此乃何处,她乃何人,不说就杀人灭口。

    美人看着柔柔弱弱,竟然有几分骨气。冷笑地看着她说:“你不敢。此乃皇宫,我若死了,不出半刻,你便会下大理寺狱,被拷打到认罪为止。”

    季祁一惊,不是被她吓到,而是——这连口气都喘不动的破旧地方竟然是皇宫?

    她很清楚,自己其实没有内力,身上有的那点功夫并不如女子以为的那般高强,顶多和不习武之人比比。况且,她全无记忆,在这生地,若真是皇宫,无异于单脚行于剑刃,处处是坑,寸步难行。

    于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她立即松开女子,笑靥如花地打听消息。

    女子却瞪着她,显然记了仇,嘴巴像被焊死,宁可胡搅蛮缠梨花带雨,也不透露半分消息。

    等到问出点什么来,估计大兴朝都无了吧。

    季祁猛地停下。

    大兴朝……

    看来她也不是全无记忆。

    季祁站在长长的匝道,穿堂风冷得厉害,似曾相识之感猛地袭来。

    她试图多回忆几分,忽地头疼欲裂,被迫扶墙慢慢蹲下。

    真该庆幸,这鬼地方不知为何,一路走来,都未见半个人影。

    一阵突如其来的空落感霎时将她裹挟,季祁怅然无比,只觉得仿佛独自一人身处荒漠,烈日灼灼,睁不开眼,黄沙连天,望不到边。

    就在季祁捂着心脏,艰难捱着这阵空虚的时候,一个貌美女子从她身后款款经过。

    黛双儿斜睨着扶墙低头的季祁,脚下未停,边经过她边满脸烦躁地嘀咕道:“又在这扮演西施!也不照照屋里头的镜子,看看有没有那个姿色,长得还不如我呢。地不擦,床不叠,天天起来整这死出!这么个祸害叫我摊上了!真欠她的!今日竟然还敢踩我肚子,也不知何时有的武力,背着我干了这些好事,想让我再日日教着你,没门儿!”

    嘀咕着,抬首瞧瞧天上那抹金轮的位置,心知要迟了,惊出满头汗,都是那个扫把星耽搁的,这下自己又要脱一层皮,完了,完了!又在心里怒骂了季祁几句,加快脚步,于匝道西侧的折弯处拐了,不知去往何处。

    大约过了一刻多,季祁才从那种空落中缓过神来。

    初冬的巳初,寒风依旧凛冽,气息也萧瑟,方才额头渗出的细汗很快被吹拂殆尽,只留一股刺骨的凉意。

    季祁心跳已然平息,她慢慢挪开扶住宫墙的手,漆黑的眼睛闪过一丝锐气,受着这空落感的余殇,想,哪有什么平白无故的失忆,只怕她今日的一片空白的难挨处境,另有隐情。

    她定要好好查探一番,到底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煞东西在搞鬼。

    被她揪出来,定要扒了此人的皮。

    平静后,她继续穿过匝道,途中未拐,在一连穿过几个月门和匝道后,眼前忽然开阔。

    ……

    季祁顿住脚,瞳孔扩大,被眼前之景深深震惊。

    初冬的巳初,天地间已见冰霜痕迹,一路走来,匝道两旁墙外伸出来的枝干,树叶凋零残落,苍穹如同铁砧上的冰铸一般,渐次沉寂。她身着一件单薄的粗布麻衣,已经觉得顶不太住。

    而眼前偌大一个广阔的圆场,大约几十个人,竟然除了女子,人人坦膊无衣。

    人人肩上扛着比自己还长的沙包,身后跟着慢一瞬就会找来的鞭子,无人有暇看她。

    西侧二十米处,一个少说也有七十多岁的老翁,两条腿黢黑的腿瘦细到只剩骨头,似冬风残叶,腰背佝偻,两股战战,肩上扛着一个比他还高的沙包,满面扭曲,他身后是个只剩单臂的人……

    “……”

    季祁刚迈前两步,一根长鞭以莫大的力道猝不及防甩过来。

    她摸摸脸颊。

    满手血迹。

章节目录

娇郁皇子他好难甩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我存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我存并收藏娇郁皇子他好难甩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