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烟雨,细密无声。

    禅院西侧的客院里,睡意昏沉,万籁寂静。

    有只黄喙绿羽的青冠雀扑扇着被雨沾湿的羽翅穿过黑暗而来,被这方暖黄灯色吸引,轻轻落在屋脊上歇脚。刚刚站稳,一阵利风疾速掠过,又将它惊起,重新振翅飞走。

    檐下窗扇微开,又无声阖上。

    “怎么样?”

    晏怀姝坐在窗沿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灯芯,望向刚刚探查回来的风扬,轻声询问。

    风扬回禀道:“那夜行客手脚粗笨得很,我一路追着他走,他一丝一毫察觉也没有,不像训练有素的门下客。不过……他去的地方倒是很有意思。”

    晏怀姝好奇道:“哪里?”

    风扬眨眨眼:“晏府,秋水苑。”

    晏怀姝挑了挑眉,林氏的院子?这母女俩有什么天大的事,得背着人暗夜里偷偷传达?

    她想了想方才的动静,思虑着缓缓开口:“方才隔壁开窗就是一瞬的功夫,我瞧着,倒像是递了什么东西就走。”

    风扬点点头:“小姐猜得不错。我听了那夜行客和林夫人的谈话,他是来送东西的。”

    “什么东西?”

    风扬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春药。”

    —

    第二日傍晚,尽然有序的无净禅院突然忙碌了起来。

    寺中人声嘈杂,来往匆忙,连给客院送饭的师父也来晚了些。

    接过面生的小沙弥递过来的食盒,素月随口问了一句:“小师父,今日寺中很忙吗?”

    大约是没有人手被临时派来送饭的,眼前虎头虎脑的小和尚摸了摸脑袋乖乖回道:“师父说有贵客来临,大家都去正殿帮忙了。”

    “贵客?”晏怀姝一边揭开食盒一边问道。

    素月点点头:“他说,是六皇子,每年都会代替皇上皇后前来祈福上香。”

    晏怀姝的手顿了顿,才低下头轻轻嗅了嗅斋饭,皱了皱眉:“又带了毒。”

    采星忿忿地一叉腰,低声骂道:“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我们午时才放出风声去,说小姐清醒些了,晚间的饭菜便加了毒送来,这是成心不让小姐活么!”

    晏怀姝笑了笑:“风随不是去跟踪知客大师了么?既然他今日动手了,还怕他露不出马脚吗?”

    采星忍了忍怒气。

    装病这几日,这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倒是略微沉得住气了些。

    三人将斋饭挑挑拣拣,做出吃过的样子,重新放回食盒内,拿出风扬刚刚送来的饭食。

    这次是京中有名的轩味斋的菜式,这几日风扬奉命变着花样送吃的,晏怀姝几乎将川鲁粤淮扬都吃了个遍,养病养得风生水起。

    别的不说,她这未来夫君,倒是十分细心。

    晏怀姝摸了摸自己的胸前,刚穿越过来时,原主清清瘦瘦的,如今,啧……

    吃好睡好还真是有用啊。

    正吃着,突然听到隔壁门扇开合的声音,得了交代一直留意着动静的采星跑过去看了一眼:“小姐,二小姐出门去了!”

    晏府祈福的章程昨日已经走完了,她们明日便可以打道回府,眼下天色渐暗,并无要事要做,晏沁绾这是去哪里?

    晏怀姝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拍了拍手:“那我也该出门散散心了。”

    —

    “殿下,请往这边走。”

    知客大师弓着背,笑容可掬地引着来人往客堂南边走来。

    禅院的客堂有好几进院子供宾客小住,晏怀姝她们住的是西南侧的小院,此刻一行人要去的,是最南边的院子,更为僻静深幽,是每年皇家来人最喜之处。

    “劳驾。”

    说话的正是六皇子,身后带了三三两两的随从负着手跟在知客身后。

    都说六皇子逍遥风流,却也十分有孝心,每年春季都会替皇上皇后前来祈福小住,宫里人都说皇后好命,前有太子贤良方正,后有六皇子恭谦孝顺,真真好福气。

    知客年年接待贵客,轻车熟路地说着话引人前行,路过一处院子,听见六皇子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听说,晏家也来人了?”

    知客连连点头,知无不言:“正是,来的是晏家两位小姐,不过那晏大小姐这几日饮食不调,正卧床修养,晏二小姐倒是安然无恙,此刻应当在院中休息。”

    他身处皇家禅院,又得了知客一职,整日与达官显贵打交道,观言察色十分到位,拣了自以为要紧的信息回禀。

    一边说着,他一边觑了眼六皇子的神色,只见六皇子勾唇一笑:“这样啊。”

    知客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

    早听闻六皇子流连花巷的风流韵事,前几日似乎还在宫宴上夸了晏二小姐,眼下又开口问询,八成是有些想法了。

    佛家之地清净,可人却未必清净。

    他看得太多了,这些王公贵族,成日里想的不就是这些吗?

    知客满脸笑意将六皇子带到南院门口,恭敬地行了一礼请人入内:“客房已经同往年一般收整完毕,殿下请放心住下。”

    六皇子轻轻颔首:“有劳。”

    午后洒扫的人已经离开,此刻院中空无一人,是依了他的习惯,不许人打扰。

    他抬起头静静地望了眼天色,雨歇初晴,清朗的月亮从沉沉的墨云后探出半弯,在院中青石板上投下清辉。

    庭下如积水空明,只有盛放的紫荆花影摇曳生姿,他微眯着眼,一时无话。

    身后的知客大师满脸堆笑地拍马屁:“殿下每年替陛下与皇后娘娘前来寺中点灯祈福,饶是眼下阴雨连天也风雨无阻。殿下今日一来,天也晴了,连院中紫荆也开花了,可见此番敬孝之心,天地也为之动容。”

    片刻的沉静被打破,六皇子仰着的脸上一闪而过厌恶之色,转瞬不见。他睁开眼,偏过头来看着知客道:“大师辛苦了。”

    这是赶人的意思。

    眼见六皇子对自己的奉承并无波动,知客心领神会,赶紧行了一礼:“那殿下好生歇息,贫僧先退下了。”

    庭中终于只有他一人,他收回目光,踱步至檐下,伸出手,轻轻推开虚掩的门扉。

    房中未点灯,依稀有月色透窗而入,他抬腿向桌边走去,端过一盏烛台,想要点着。

    忽然间腿下一软。

    —

    亥时一刻,南边客院红墙外,如瀑的紫荆花下,两条黑影没入其间,惹得花枝疏疏而动。

    其中一道轻柔的女声悄然响起:“六皇子住的是这个院子?”

    另一道男声也跟着她压低了嗓子:“正是,属下查过了。”

    说话的正是晏怀姝,带了其中一个小弟风扬,蹲守在六皇子的墙角下,窃窃私语。

    她探出头去看了眼院内,一片漆黑,唯有正间房内亮着烛火,从窗纱中透出点豆光晕。

    却不见有人影动作。

    风扬跟着探头道:“眼下该如何,破门而入?”

    晏怀姝一时没有作答。

    说到底,她穿越至此,与任何人都没有爱恨情仇的纠葛,就连处处看她不顺眼的晏沁绾,其实也不过就是相识几日的陌生人罢了。

    值得她冒这么大的险去救吗?

    她脑海中又浮现出这几日晏沁绾那魂不守舍的神态来。

    微微叹了口气,她站起身来。

    说穿了,身处这个封建的时代,晏沁绾也不过是个身不由己的女子罢了。

    她不会与她计较,也不愿真的看着她羊入虎口。

    风扬叫住了她:“小姐真要去救人?说不定,人家只会怨你坏了她的事。”

    晏怀姝回头一笑:“救,为何不救。”

    风扬顺从地点点头,站起身抖了抖自己的窄袖:“得,干活去咯。”

    说话间他原地无声一跃,如黑豹一般跳上墙头,一息间便消失在夜色中。

    正中檐下有两名黑衣侍卫立在门前,一左一右,饶是在禅院中,也警醒地侍守在前。

    屏息凝神间,他们听到屋顶有微弱的脚步声略过,带起松动的青瓦,有几不可闻的微响。

    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一人留下来继续看守,另一人悄无声息地朝屋后摸去,纵身一跃跳上了屋顶。

    上面却空无一人,只有一只野猫梳着毛,看见有人,抬头“喵呜”一声。

    门口的侍卫凝神听着,却发现屋顶毫无动静,他刚要动身去看,突觉背后一凉,还未来得及转身,一只手掌精准地捂上他的口鼻,一道异香传来,他眼前一黑,失了意识。

    另一人从屋顶无功而返,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同伴晕倒在地,悚然一惊,刚要出声提醒屋内,鼻尖同时传来一股异香,他倒头就睡。

    晏怀姝猫着步子挪过来,看见的就是两个昏迷不醒的大汉,头对头抱作一团人事不省。

    晏怀姝:“……他们还好吗?”

    风扬下手很有分寸,点点头:“晕个一两天也就醒了。”

    晏怀姝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她倒不是担心这两人,是怕日后六皇子追究起来,她没有好果子吃。

    转头朝屋内看去,还是毫无动静。

    不知里面是何光景,希望他们来得及时,晏沁绾没做傻事才好。

    她拔腿便要进去,风扬又低声叫住她:“小姐,要不……我去?”

    晏怀姝摇了摇头,他到底是个男人,万一看见什么不该看的,多有不便。

    风扬听话地点点头,立于檐下守住。

    晏怀姝深吸一口气,蓦地将门一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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