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夏至
曾经有段时间，普丽姆罗丝认为世界上的好人少得可怜。
那是一个来自糟糕家庭的孩子拥有的简单想法，她相信这一点，就像另一些孩子始终相信圣诞老人真的存在。过度地维护自己的认知是孩子的特点，他们不允许自己的小世界被否定，于是好与坏之间的界限黑白分明，喜欢与讨厌也互不干涉，爱和恨也浅薄。
直到有一天，他们的世界出现了灰色，于是一切都乱了。
就像现在，她无法笃定地说雷古勒斯·布莱克是一个犯罪分子，但也做不到为他的行为开脱。而当她试图站在西里斯的视角来看待这一切时，她才发现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答案。
一小队猫头鹰扎进礼堂的天空后，零星的包裹落了下来。
詹姆夺走了彼得订阅的《预言家日报》，哗啦啦翻过几页，令人失望的是，他并没有在加粗加黑的标题中找到任何有关摩根教授遇袭的报道。
“果然是魔法部一贯的做法，息事宁人。”詹姆扔掉报纸，肩膀塌了下来。
莱姆斯接过后看了几眼也逐渐没了兴趣，只是摇了摇头，继续消耗碗里的燕麦。
彼得说：“也许他们不想制造恐慌，最近的气氛已经足够糟糕了。”
“你觉得糟糕是因为期末成绩快出来了，虫尾巴。”
詹姆语气不善地讥讽，彼得听了说不出什么话。
“很可能更糟糕。”莱姆斯说：“有风声说詹肯斯部长快下台了，不知道接替她的会是谁。”
“我想谁都比她好，因为她根本应付不了现在的局面。”詹姆翻了个白眼，“也许哈罗德·敏坎会是下一任，最近关于他的呼声很高，但这也改变不了这人是个绣花枕头的事实。”
一直闷头吃三明治的西里斯终于抬眼了，他皱起眉头。“你们为什么能做出这些预测？有依据吗？”
詹姆同情道：“大脚板，作为一个几乎没有政治嗅觉的人，我建议你不要操心这些了，你连谁会当选明年的学生会长都看不出来。”
西里斯擦了擦手，“谁在乎？这恰好证明了我心思纯净。”
“或者说，非同一般地愚笨。”莱姆斯轻飘飘地吐气。
詹姆笑得肩膀耸动，差点被橙汁呛到，就听西里斯阴森森地问话：“你们这些聪明人倒是说说看啊。”
“女生的话，我认为是我们院的卡琳娜·约翰逊。”彼得举手，其余二人也纷纷表示赞同。
詹姆摩挲着下巴，故作思索地向身边的人靠了过去。
“你说说男生会长可能是谁？”
无人答话，于是他在这人眼前打了个响指。
“回神！姑娘。你一早上一句话也没说，都快把斯莱特林的长桌盯出洞了，你到底在看什么呢？”
普丽姆眨眨眼睛，终于将视线从雷古勒斯身上移开，慢慢聚焦于眼前的伙伴们。
“我……我在想，卡罗兄妹谁更丑一点。”她胡扯一句。
“我会说平分秋色，但这不是重点。”詹姆推了推眼镜，“所以你的意见是什么？”
“什么？”
詹姆头疼地重复了一遍：“你认为谁会是下学期的男生学生会长。”
普丽姆微微皱眉，好像詹姆问了一个不值得思考的问题。“当然是拉文克劳的休·张，这有什么悬念吗？”
“哈！”詹姆指着她，模样像只抓到老鼠的猫，“我就知道你是他的支持者，你这个格兰芬多的叛徒。给我一个不选择本吉·芬威克的理由！”
“本吉太爱魁地奇了，他根本没有当会长的想法。”
“这才不是理由。热爱魁地奇和成为学生会长又不冲突，休·张也是魁地奇队长。”
普丽姆解释：“但他有十一张OWL证书。”
“成绩又不是一切，再说了，本吉的证书也不少。”詹姆故作挑衅，拿起叉子用力叉起一个小树莓，鲜红的汁水四溅。
“随你怎么说吧。”
普丽姆心不在焉地甩甩手，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詹姆眼珠一转，烦闷地扔掉叉子，“你很喜欢他还是怎么的？”
“我？”普丽姆顿了顿，含糊其辞：“我不讨厌他……怎么？你不喜欢他？”
“我不知道，我认为他有点太正经了。”詹姆耸耸肩，眼睛灵活地瞟来瞟去，“会让女士觉得无聊。”
普丽姆转着手里的勺子，低头拨弄面包上的果酱。
“恰恰相反，我发现他很风趣体贴，也很会讨女士的欢心——”
“结案！当事人刚才的回答并不公正，明显带有私人感情！”
普丽姆拍桌站了起来，震得西里斯面前的碗碟叮铃作响。
“詹姆·波特！你今天很会胡搅蛮缠！我走了，我在这里感到倍受针对。”
几个男孩一言不发地目送普丽姆离开，她弯曲的马尾辫甩来甩去，像抽人很疼的鞭子。
“好吧，她生气了。”莱姆斯扯了扯嘴角。
“至少她没撒谎。”詹姆抓了把头发，信心十足地说：“别担心这个，我们晚上就可以和好。倒是你……”
詹姆转过头，发现西里斯正在走神。他有点沉闷，一直盯着对面的空位子。普丽姆留下的盘子中盛着完整的吐司和香肠，只有树莓少了几个，剩下的沾了些橘子酱。
啪！詹姆又打了一个响指。
“这里是在举办发呆大赛吗？我真受不了你们！你能不能就此事给点反应？”
西里斯抬眼：“我没空想这些。”
好吧。詹姆有些明白了。这位布莱克先生对周围环境的态度完全取决于他的心情。他并不是那种带动气氛的主人公人格，也不太容易被外界影响。他自己本身就是一种气氛，旁人靠近不得，除非你与他天生频率一致。
詹姆当然是这样的存在，但他却不会利用这一点优势采取行动，比起莱姆斯谆谆教诲式的安慰，他更偏向于任其自我消化。因为他们之间总是不需要多说什么，而他也相信西里斯有能力处理好自己的事。
但有时事情发展到了一定程度，詹姆就不得不干预一下了。
“那你都在想什么呢？”詹姆问：“大脚板，你从前天开始就有点暴躁，怎么了，你被月亮脸咬了吗？”
西里斯的眉头越皱越紧。彼得也想到了什么。“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们你为什么会被叫去校长办公室。”
西里斯活动了一下五指，像攥着什么，骨节忍不住动来动去。他面无表情地扫过他的三个朋友，接着用寻常的声线宣布。
“没什么重要的。”他说，“他们只是想问我知不知道贝拉特里克斯的下落。”
詹姆的呼吸停了一刻，几乎要跳起来。“他们怎么能这样？！邓布利多是老糊涂了吗！”
“小点声，詹姆。”莱姆斯按住他的肩膀，小心地向四周看去，还好礼堂内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没人关注这边的异常。
西里斯说：“这没什么，詹姆，你知道他们不像你了解我。”
“但这很不尊重你，他们怎么能随意揣测你和食死徒有联系？！你和那些破事毫无瓜葛，他们应该明确这一点！”
詹姆正视西里斯的眼睛，脖颈爬上几条隐忍的青筋。他开始不自觉地显露出一种近似他父亲——波特先生的威严，如同在敌人面前的一家之主，谁也不能反驳他认定的事实，不然他就会豁出一切去战斗。
西里斯点了点头，舒展开他紧握的拳头。
“谢了，尖头叉子。”
詹姆缓和了一些，但还是紧绷着脸。他喝了一大杯橙汁后才再次开口。
“总之没事就好……你解释清楚了吧。”
西里斯点点头，有点奇怪。“邓布利多提到了摩根的事情，我有一点想不通。”
“什么？”
“他说，傲罗们在凌晨就结束了抓捕行动，但摩根被送到圣芒戈时已经是早上了，这是不是说明了摩根这一行人去执行的不是这个任务。”
詹姆和莱姆斯对视一眼，疑团在对方的表情中浮现。
莱姆斯回忆着他们听到的传闻，猜想道：“或许是去帮忙，他们晚到了一会儿，正碰上那些有本事逃跑的厉害食死徒，所以死伤惨重。”
彼得说：“魔法部会让学校老师去打仗吗？这不太合理——”
“如果不是魔法部的命令呢？”西里斯身体前倾，把声音压低了一些：“如果是有其他人知道魔法部将在小汉格顿村采取行动，这才让他们去支援——”
莱姆斯补充：“而且这个人还很清楚魔法部派出的人手不足以应对敌人。”
“那岂不是两边都有他的人？”詹姆说。
西里斯思索着：“食死徒是卧底的可能性很低，我更倾向于魔法部的傲罗中就有他的眼线，所以他能立刻知道这些人需要帮助。”
“并且他可以在短时间内组织好一支能够战斗的队伍，随叫随到……”说着，詹姆自嘲地摆摆手，“别开玩笑了，世界上谁能有这样的本事？”
莱姆斯安静地坐着，手指在桌上敲了一下。“也不能说没有。”
“谁？”
“邓布利多，我又抽到了邓布利多……”
长桌的另一端，一个学生抽到了新的巧克力蛙卡片，扬起手臂给身边的朋友看。
这边的四人组静止了几秒，维持着面面相觑的诡异氛围，一瞬间，心底同时出现了一个名字。
彼得呆愣愣地呢喃：“这有可能吗？”
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卡片上的那位白胡子老人眨了眨眼睛，悠然地离开了方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
***
清晨的头脑风暴对于青春期的孩子们来说只是一件小插曲。在他们现在的人生中，总有更能吸引他们注意力的事情。
生活照常继续，大家会关心期末成绩，计划暑期的出行，和朋友商量晚上吃些什么。部长换届选举、食死徒又在哪里出没、谁又建立了怎样的神秘组织……诸如此类的问题困扰不了他们多久。隔着厚重的城堡墙壁，外界的残酷斗与他们相隔甚远，但又像看不见的幽灵般漂浮在上空，没人能真正忽视不安的存在。
所幸此时此刻，他们还是安全的。
期末成绩在下午揭晓。之后詹姆便成功教唆了本吉，他们以庆祝期末结束为由，打算今晚在休息室内来一场放假前的派对。
魁地奇队的队员们几乎全部出动，终于在晚饭前布置好了休息室。但直到太阳下山，詹姆也没找到普丽姆的影子。
唱片机播放了一首又一首的曲子，他也喝了两瓶啤酒，但就是不见普丽姆从宿舍的旋转楼梯上里走下来。
“你还有心情玩骰子！”
詹姆踢了脚西里斯，对方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和彼得争论刚才那局到底是谁赢了。
西里斯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幸灾乐祸。“你不是说你有信心在今晚搞定这事儿吗？”
“那也得能见到她才行！她都不下来。”
“我也想帮你，兄弟，但我进不去女生宿舍。”西里斯耸耸肩。
詹姆紧张起来了，他不确定这是因为什么。他们每天都在吵吵闹闹，像今早那般的小摩擦已经是家常便饭。他是个鲁莽的讨厌鬼，普丽姆早该习惯了这一点，不会真的生他的气。
但他认为女生总是敏感一些，也许他不该八卦对方感兴趣的男孩子。这会让她不悦吗？詹姆也不确定了……
这时他看到了一个女孩，她站在酒桶旁边，晃动着暗红的头发。詹姆放下酒瓶向她走了过去，对方转过身时，他们的视线恰好交汇。
“伊万斯，我——”
“又来了，波特。”莉莉发着牢骚。“我说了一千遍了我不会给你写信，我们没什么共同语言，我也对你的暑假安排没有兴趣，你明白吗？”
“我只是想请你帮我把希尔女士喊下来，我有事想和她说。”
“……”
莉莉抿起嘴，脸颊红得像杯子里的酒。
“你不能早点说吗？！”
“你也没给我说话的机会啊！”
詹姆突然觉得不太自在，他没有见过伊万斯脸红的样子。当然，除了生气时，她的脸和脖子会暂时充血，遮盖住平日过于苍白的肤色，那令他望而生畏。而现在他却有胆量欣赏了。
莉莉不想和这人对视，低头拨弄她的发尾，十分不情愿地转过身去。
“等着。”
詹姆看着她上楼，之后将双手插进口袋，轻快地垫了垫脚。他旋转一圈，脚步虚浮地走了回去，跌进了他的小沙发里。
眼前天旋地转，他不自觉地哼起歌来。
“你在傻笑什么？白痴。”
詹姆回过神，仰头看到普丽姆站在他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太好了！你来了。”他站起来，讨好地揽住普丽姆的肩膀，递给她一瓶酒。
普丽姆犹犹豫豫地接过，脑袋不自觉地朝旁边转去。她看到莱姆斯和彼得在玩牌，西里斯坐在小圆桌旁当裁判，他们之间还坐着一个女生，她在和西里斯聊天，熟络切热情，好像他们认识了很久。
詹姆拉着她坐下，他们两个挤在一人位的小沙发里，像两团融化的冰淇淋。詹姆身上传达出熟悉的体温，这突然令她眼眶酸涩，好像某些压抑了太久的东西快从身体里渗透出来。于是她一口饮下半瓶啤酒，阻止嗓间的干涩感再次蔓延。
“莉莉说你找我。”她说。
詹姆收回手臂，侧头看她，试探性地问：“你为什么不下来？”
“我在收拾行李。”
“好吧……我以为你故意不来。”
“为什么？”
“因为你还在生我的气。”
她回忆起早上的事，忍不住笑了。“老天，这种事情值得探讨吗？我还不知道你这么细腻呢，叉子先生。”
詹姆拍了拍额头，“好吧，也许是我敏感吧，我也不知道了……我只是……”
“你想说什么？”
“说出来你也许会笑我，无所谓了……”他长叹一口气，小声说：“我想我只是不希望会别的男孩抢走你。”
普丽姆短促地哼了一声，五官拧在一起。“你打算恶心我是吗？”
“我没在开玩笑。”
詹姆推了她一下，有些恼火，又忍不住咬紧牙关，好像接下来要说的话令他难以启齿似的。
他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管你的闲事，但我习惯了我们几个在一起的感觉，这像一个拆不散的队伍。你和西里斯，你们总是在我身边，但如果你跟其他人……我是说，我担心我们会疏远，你看，你不是男孩子，老实说你本来就和伊万斯她们更亲近一些，你们都是麻瓜出身的，也有更多共同话题……”
“我爸常说，让我以平常心对待事物的变化，我认为他是在教我怎样应对离别，你也知道他们年纪很大了，他常常担心不能长久地陪我，所以总是给我打预防针……但我想我永远学不会这个，我无法做好准备去和任何人告别。”
休息室内的气氛越来越高涨，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而派对的始作俑者少见地置身之外，安静得像换了个人格。他用慢吞吞的语速和略微沙哑的声音制造了一个安全的幻象，他们肩并肩坐在其中，普丽姆能够观察到他每一秒的表情。
她勉强打起精神，用肩膀碰了碰他，开玩笑似地说：“我为什么要离开你们，詹姆，我还能去哪儿呢？”
詹姆舒展开肩膀，笑着点点头，快速从刚才的低落中抽身。
“是我胡思乱想了，你和男孩约会也不代表你就会和我们保持距离，除非你爱上什么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她翻了个白眼。“你抬举我了，我恐怕没那个精力。”
“你现在还剩多少精力？”詹姆的眼睛恢复了光亮，开始酝酿一些点子。
“你有什么想法？”
“出去吧！我们去湖边看日出！”
他跳了起来，以领主的姿态下达命令，照旧对旁人的意愿不管不顾，默认普丽姆会答应他的请求，然后去召唤其他的伙伴。
他们都忘记了刚才那几分钟的感性时刻，默契地变回了正常的自己。
留声机里播放着奇奇怪怪的巫师乐曲，普丽姆听了只觉得耳朵在遭受酷刑。她喝光了剩下的啤酒，扔掉酒瓶。玻璃瓶滚了几圈，撞到了一个鞋尖。
“你来吗？”
她懒洋洋地抬起头，西里斯就站在距离她几英寸的地方，低头瞧她。
他的黑发因为汗水黏在了一起，在眼前晃来晃去，暗沉的瞳孔浮现出醉醺醺的雾气，透过这层隐形的薄雾，他如此认真地注视着她，源源不断地投射出温柔的神情，好像下一秒就会提出无理的要求，而被他注视的人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为什么不去呢？”
说着，她猛地站了起来，眩晕感让眼前的人模糊了一瞬，西里斯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扶稳。她站住脚跟，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
“谢谢。”她弯腰拾起两瓶啤酒，抱着它们爬出了胖夫人肖像。
西里斯留在原地，握了握空空的手掌，跟了上去。
夜晚的星河绵延至地平线之下，铺满了整片黑湖。
浅滩旁的丛林中传出几声嘹亮的犬吠，一只巨大的公鹿穿行其中。莱姆斯缓步跟在后面，肩膀上趴着一只老鼠。
他走向湖边，鹅卵石上有一只蹦来蹦去的褐色小鸟。它正在清洗羽毛，见莱姆斯往这边走来，扑棱两下翅膀便朝他飞去，就在快撞到他时，鸟儿幻化成了人形，结实地压了下来。
“梅林啊！希尔，你这是在谋杀！”
小老鼠受了惊吓，叽叽喳喳地跑开。普丽姆的脸上布满了泥巴，她从莱姆斯身上爬起来，笑得喘不过气。
莱姆斯被撞得龇牙咧嘴，抓起一把沙子朝她扔了过去，又追着她跑进了湖水中，他们不留情面地互相泼水。迟来的牡鹿和大黑狗也加入了战局，只有变回人形的彼得站在了普丽姆这边。
他们浑身湿透，哆嗦着回到岸上烤火。詹姆又带他们喝了起来，他稀里糊涂地谈起五年级的安排，决心超过十四岁的詹姆波特所取得的成就。
“地图快要绘制好了。”他说，“到时候就没什么能阻挡我们了。”
西里斯平躺着，胡乱咕哝了一句“尖头叉子万岁。”
“说什么呢？老兄，我听不见！”
西里斯配合地大喊了一声，然后不知怎的，他俩勾肩搭背地唱起了某支魁地奇队的队歌，普丽姆猜到那是霍利黑德哈比队的，于是捂住耳朵表示抗议。
他们没有带手表，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西里斯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他赢了和詹姆的翻跟斗比赛的那一刻。他醒来时，火堆里只剩下藏着星火的灰烬。
他坐了起来，把詹姆的腿从肚子上拿下去，莱姆斯在他脚边缩成一团，彼得趴着睡觉，样子像只乌龟。
西里斯揉了揉眼睛，让自己能看得清楚一点。
天空已经变成了泛白的深蓝色，揉杂了热气的风从云端袭来，掠过盛着珍珠般光点的湖面，抚摸岸边的沙石，然后钻进他们身后的树林，叶子被扰乱，在西里斯耳边哗哗作响。
他看到水面上站着一个人，她面对着将才露出一点金色光束的地平线，黑发被风吹动，像柳枝一样轻轻摇晃。
西里斯站起来，鬼使神差地走过去，他赤着脚踏进冰冷的浅谈，弯腰捧起湖水洗了把脸。
“只有你醒了？”普丽姆侧身问。
“看来是这样。”他问：“你没睡？”
普丽姆动了动脚趾，让细沙埋起她的双脚。
“没有，詹姆说他想看日出来着。”她回过头，远远看向那边的三个睡美人，抱怨道：“真是没劲。”
西里斯说：“至少我没缺席。”
“好吧，还算凑合。”
“暑假有什么打算吗？”他突然问。
“我还在想……你呢？”普丽姆顿了顿，轻声问，“是回格里莫广场，还是去波特家？”
“如果我还能回得去的话。”
普丽姆踢了一脚，溅起的水花湿了裙边。她深吸一口气，“我猜他们还不知道你弟弟的事。”
西里斯没有答话，他们之间只有水浪在翻滚。
普丽姆本不想刻意地提起雷古勒斯，这不是她能触及的区域，西里斯显然也许不想要任何形式的安慰。
这种时刻她无能为力，她能体会到的只有陌生。有关布莱克家的一切都令她避之不及，她并非是恐惧，而是厌烦，因他们提醒着她，这种陌生感将时刻存在。纵使她熟识西里斯，但她却永远不可能懂他背后的巫师家庭，他的源头，他的痛苦。
她希望自己可以有足够的力量将他拖出来，成为他逃离的勇气。但人总是习惯性地高估自己，事实却是，她更需要被爱。
所以，她想问的并不是这个问题本身，她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西里斯只告诉了她一个人。
“我想先告诉你。”西里斯这样回答。
“为什么？我不擅长给出建议。”
“我不想要你的建议。”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
他停住了，也移开了视线。
普丽姆咬了咬嘴唇，继续观看日出。
“莉莉和我讨论过一些事，关于我们现在的处境。”
这话听起来相当自然，好像刚才的话题已经翻篇了。
“我们？”西里斯狐疑地重复。
“我们，指的是我和莉莉，和玛丽这样的麻瓜出身的巫师。”普丽姆重点突出了几个字眼，还怕解释得不够，又加了一句。“听说，我们中很多人最后会回到麻瓜世界生活。”
“放弃巫师身份？那是否认自己的懦夫才会做的。”
“这和身份认同感没有关系，因为我们这样的人注定要夹在两个世界之间，这只不过是适应性和偏好的问题，有人更喜欢这边，有人更喜欢那边，有人能适应环境，有人适应不了。但说实话，毕竟这边也不是很欢迎我们，不是吗？”
西里斯盯着她，她刚才说出的话令他难以置信。他眼底升起隐约的怒火，紧张又焦躁，像感受到了背叛。
“怎么会不能适应？我不见得这两个世界有多大的不同，这全是退缩的借口！”
“西——”
“是，回去吧！他们大可回去过他们的正常生活！一群贪生怕死之徒，这些人甚至不想为自己应有的权益争取一下就躲回了安逸的家乡，然后忘记真正的自己，就这么一辈子隐藏着！无聊到死！”
发泄结束，他却没有感到畅快。一股又一股痉挛的窒息感填满了胸口，迫使他想为自己刚才的话道歉。
这不是他想要的，这些话只会把她越推越远，他应该知道的……
“看来你很鄙视这类人。”普丽姆冷静地说。
“我绝不会接受这种想法。”
“好吧，西里斯，你怎么不问问我会选择哪边？”
西里斯屏住呼吸。和她对视时，几乎成为了这世上最无助的人。
“你会选择这里，我不需要问，我知道这一点。”
“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你会留下。”他一字一句地确定着。
普丽姆摇了摇头，努力维持的平和状态似乎快到尽头。
“你尊重个人意愿，西里斯，因为你最讨厌别人对你的选择指手画脚，我相信你不会任意责怪那些选择回到麻瓜世界的人。所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为什么？”她最后问道。
朝阳为半边的天涂满了金粉色，直到亮盈盈的潮水再次朝他们涌来，西里斯也没能回答这个问题。
普丽姆闭上眼，只是叹了口气。
她的叹息声压在西里斯心口，明明如千斤重石，却又好像从他身体内吹走了一些实在的东西，让他变空了。
西里斯抬起手，想去摸一下她的脸，就像拂平纸张的褶皱般安抚她的伤心。她看起来没什么表情，却难过至极。
“不要碰我。”她后撤了一下，轻声说：“也不要再这样看我了。我们到此为止。”
“你认真的？”
她点头。
西里斯的手缓缓放下，反问道：“我猜你早就想说了，不是吗？反正你也从来没有承认过什么……也好，只是玩了一场，大家都没什么损失。”
“玩？”普丽姆呢喃着，眼睛睁大了一些，“你认为这是玩吗？可我一直觉得我们的关系不止于此，至少有那么一次两次，是可能有进展的，但这是两个人的工作，而你拒绝参与。”
“所以我是坏人吗？”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咚咚作响，像是在咒骂什么。
“不是，我不是在怪你，只是我不想玩了，因为我还在乎你，作为朋友，作为家人。”
他哑口无言。这样的场面对他们来说过于冷静，冷静到让他感到不安。
“所以我还能见到你。”他立刻问。
“当然。”
“你不会离开——离开我们。”
“不会。”
“我需要你立一个牢不可破咒。”
普丽姆笑了，弯腰撩起一捧水泼向西里斯。
“你这个疯子！布莱克。”她唾骂着，倒退了几步。“好了，我现在要回去睡一会儿，他们交给你了，可以吗？”
“好吧，罗茜。”
她转过身去，刚走几步又停了下来，回头说道：“对了，我突然想到我还是有个建议要送给你的。”
“什么？”
“下次再遇到喜欢的人，如果你没准备好，就别告诉她了。”
她摆了摆手。“再见，大脚板。”
她拿起鞋子，赤脚离开，沿着铺满鹅卵石的浅滩走向城堡，初升的淡金色的朝阳推着她远去，她没有回头，没有再看他。
西里斯注视着，听见自己变长的呼吸声，平静且空无一物。一向体热的他在初夏蒸腾的暑气中却感到手心冰冷，甚至冷过脚下一遍遍袭来的湖水。
水浪来了又退去，停滞不前。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树林之后，他才明白他所失去的是什么。
那是西里斯·布莱克曾经引以为傲的勇气。
***
当火车快要进站时，普丽姆提着行李从包厢内走了出来。
多卡斯跟在她身后，还在讲她和前男友分手的故事。
“说真的，我快对男孩失去兴趣了，他们没有任何吸引我的地方，除非是比我聪明的人物，但那样的又太心高气傲，学不会迁就……”
“这太好了，多拉，我一直认为你有当蕾丝边的潜质。”普丽姆漫不经心地插嘴。
“这是刻板印象，希尔，我被冒犯了，很好，你失去了一个朋友。”
“想象一下，这样一来我暑假能少写多少信啊。”
她们从车门跳下来，聚在月台做最后的告别。普丽姆和伊万斯夫妇打了招呼，提前为他们送上了结婚纪念日的祝福。
临走之前，伊万斯先生还悄悄地问了她谁是詹姆波特，普丽姆乐呵呵地为他指明。伊万斯先生冷冷地看了詹姆好几眼，最终也没发表任何看法，打算对此事持保留态度。
之后波特夫妇也找到了她，他们还没讲两句，尤菲米娅就又提出让普丽姆跟他们回家的邀请。她一再拒绝，并保证圣诞节会去拜访，夫妇二人这才放过她。
西里斯在这时走下车门。视线穿过来往的人流，普丽姆看到了他。沃尔布加已经接到了雷古勒斯，正在远处等她的大儿子。
西里斯也发现了她，普丽姆用唇语对他说了句再见，本打算就这么离开。西里斯在此时将行李丢给了克利切，大步向这边走来，然后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你妈妈在看着呢。”普丽姆说。
“我不在乎。”
于是她也环抱住他的背。越过他的肩膀，普丽姆对上沃尔布加怨毒的目光，坦荡且无所畏惧。
西里斯没再说什么，他松开了她，用一个不算开朗的笑容结束了这场道别。他没说“再见”，也没说“写信给我”，好像他们明天就能碰面似的，但这就让刚才那个拥抱变得毫无意义，因为他们本不需要道别。
在回家的地铁上，地道内的白灯极速掠过。普丽姆眼前忽闪忽闪的，这感觉就像在逐帧观看一场旧电影。她仿佛重新经历了一遍这一年来的轨迹，但很多事已经远离了原来的航道。
她回到了伦敦南部的社区，此时的天已经黑了。珍妮站在街角的路灯下等她，不停地拍打着蚊子。
“终于来了！我快饿死了！”她抱怨个不停，却主动接过了普丽姆的大箱子。
“家里没饭吗？”
“有，但我想等你回来再吃，爸爸妈妈去姨妈家做客了，我不愿意跟他们一起去。”
她笑了，从后面抱住她的妹妹，两个人晃悠悠地朝家里走。
“你要先洗个澡吗？我把热水放好了。”珍妮问。
“不错的主意，但我想先整理一下行李。”
珍妮跑去厨房，大喊大叫：“那我先把菜热一下！你快点！”
或许是因为家里只有珍妮，普丽姆第一次在栋房子里有了轻松的感觉。她心情不错，拖着行李回到她们姐妹的卧室。
她的印花床单依旧很整洁，希尔太太保持着定期清理这个房间内一切物品的习惯。在她的观念中，“魔法”和灰尘细菌很类似。
普丽姆把鸟笼打开，让胖先生飞出去放风，然后开始收拾行李箱内的物品。她拿起一摞衣服，往下伸的指尖碰到了一件硬物。
缝隙中有不清晰的光亮透出来，普丽姆翻开上面的羊毛衫，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盛满灯丝虫的玻璃罐。
她愣了很久，完全忘了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她只能想到灯丝虫是生命短暂的漂亮生物，活不过一个夏天，她不想在夏天结束时处理一罐干瘪的，不会发光的虫子尸体。
于是她打开窗户，拧开盖子，就这么把玻璃罐搁置在窗沿。有光线一缕缕地游了出来，他们的速度极慢，像洄游的鱼群，然后在某一节点，各自支开几条路线，沿着她的窗户飘了出去，终于消失在草丛，屋顶，夜空。
普丽姆坐在床上，出神地望着这一切。笨先生从外面飞来在她脚边休息，用尖喙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啄她的睡衣。普丽姆用力地拨开他，只是睁着眼睛，在心里计算瓶中还剩几只灯丝虫。每当一只灯丝虫游出瓶口，潜入夜色后，她就在心里默念一句“停下”，等到瓶中的数字归零时，她想她也就做到了。
“你怎么了？”
珍妮等得太久了，忍不住上来找她，却发现她一个人坐在床上对着一只空罐子发呆。
“我做到了。”她说。
“什么？”
“停止喜欢他。”
珍妮在她身边坐下，小声问：“喜欢？你喜欢谁？布莱克吗？”
普丽姆大梦初醒，开始对珍妮念叨起来。
“是啊……喜欢，我，我是喜欢他的，我为什么从没告诉过他，我应该告诉他的。”
她哽咽住了，连呼吸都很费劲。但她已经不在学校了，她想，她远离了一切，身边只有珍妮，这里是安全的。
于是她吐出一口气，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珍妮，这感觉太不一样了。”
“我喜欢他，真的喜欢。”
“他是我每天早上醒来时最想见的人，也是我每晚入睡前想起的最后一个人。我很想他，花了很多时间想他，我放任他占据我的生活和精力，明知这对我有害却不加以阻拦，因为我根本不想停下来。更可怕的是，我知道这不是依赖，不，我一点儿也不依赖他，我不再把他当做可以诉说心事的朋友，不，我再也不想做他的朋友。我爱他，就像爱你一样爱他，可该死的……我宁愿不爱他，宁愿我们是陌生人，我只想喜欢他，或许我们可以出去约会，然后牵手，接吻……我们接过吻，很多次，但那些都没什么意义了，因为他说我们只是玩了一场。”
“……我想我会很快忘掉这种感觉，我明白我不可能真的丢掉我们的友谊。这很可悲，不是吗？我还能衡量事情的轻重缓急，这让我觉得我根本没我想象中的那么喜欢他，就像他其实也没那么喜欢我一样。因为他甚至都不会保证什么，哪怕是骗我也好，他也不愿意，他那么冲动的一个人，竟然开始在这件事上犹豫不决……你看，他其实也不想失去我，我该开心吗？因为我在他心里已经占据一席之地了，可也只有那些，再多也没有了。”
她用手揉了揉脸，发出一声自嘲的苦笑。
“天啊，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是吗？看看我成什么样了？一个斤斤计较的神经病……我开始讨厌我自己了，珍妮，我不想要这个，我以为喜欢他是一件令我快乐的事，可它毁了一切！它让我喘不过气，我很难受……我必须停下……”
“没事的，会没事的……”
珍妮抱住姐姐颤抖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我觉得我完了。”
珍妮吸了吸鼻涕：“都会过去的，你需要的只是时间。”
“一个暑假够吗？”
“你应该做得到，你总是能做到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是的，只要我想……”
窗外响起了蝉鸣，又一个夏天要来了。
那是一个来自糟糕家庭的孩子拥有的简单想法，她相信这一点，就像另一些孩子始终相信圣诞老人真的存在。过度地维护自己的认知是孩子的特点，他们不允许自己的小世界被否定，于是好与坏之间的界限黑白分明，喜欢与讨厌也互不干涉，爱和恨也浅薄。
直到有一天，他们的世界出现了灰色，于是一切都乱了。
就像现在，她无法笃定地说雷古勒斯·布莱克是一个犯罪分子，但也做不到为他的行为开脱。而当她试图站在西里斯的视角来看待这一切时，她才发现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答案。
一小队猫头鹰扎进礼堂的天空后，零星的包裹落了下来。
詹姆夺走了彼得订阅的《预言家日报》，哗啦啦翻过几页，令人失望的是，他并没有在加粗加黑的标题中找到任何有关摩根教授遇袭的报道。
“果然是魔法部一贯的做法，息事宁人。”詹姆扔掉报纸，肩膀塌了下来。
莱姆斯接过后看了几眼也逐渐没了兴趣，只是摇了摇头，继续消耗碗里的燕麦。
彼得说：“也许他们不想制造恐慌，最近的气氛已经足够糟糕了。”
“你觉得糟糕是因为期末成绩快出来了，虫尾巴。”
詹姆语气不善地讥讽，彼得听了说不出什么话。
“很可能更糟糕。”莱姆斯说：“有风声说詹肯斯部长快下台了，不知道接替她的会是谁。”
“我想谁都比她好，因为她根本应付不了现在的局面。”詹姆翻了个白眼，“也许哈罗德·敏坎会是下一任，最近关于他的呼声很高，但这也改变不了这人是个绣花枕头的事实。”
一直闷头吃三明治的西里斯终于抬眼了，他皱起眉头。“你们为什么能做出这些预测？有依据吗？”
詹姆同情道：“大脚板，作为一个几乎没有政治嗅觉的人，我建议你不要操心这些了，你连谁会当选明年的学生会长都看不出来。”
西里斯擦了擦手，“谁在乎？这恰好证明了我心思纯净。”
“或者说，非同一般地愚笨。”莱姆斯轻飘飘地吐气。
詹姆笑得肩膀耸动，差点被橙汁呛到，就听西里斯阴森森地问话：“你们这些聪明人倒是说说看啊。”
“女生的话，我认为是我们院的卡琳娜·约翰逊。”彼得举手，其余二人也纷纷表示赞同。
詹姆摩挲着下巴，故作思索地向身边的人靠了过去。
“你说说男生会长可能是谁？”
无人答话，于是他在这人眼前打了个响指。
“回神！姑娘。你一早上一句话也没说，都快把斯莱特林的长桌盯出洞了，你到底在看什么呢？”
普丽姆眨眨眼睛，终于将视线从雷古勒斯身上移开，慢慢聚焦于眼前的伙伴们。
“我……我在想，卡罗兄妹谁更丑一点。”她胡扯一句。
“我会说平分秋色，但这不是重点。”詹姆推了推眼镜，“所以你的意见是什么？”
“什么？”
詹姆头疼地重复了一遍：“你认为谁会是下学期的男生学生会长。”
普丽姆微微皱眉，好像詹姆问了一个不值得思考的问题。“当然是拉文克劳的休·张，这有什么悬念吗？”
“哈！”詹姆指着她，模样像只抓到老鼠的猫，“我就知道你是他的支持者，你这个格兰芬多的叛徒。给我一个不选择本吉·芬威克的理由！”
“本吉太爱魁地奇了，他根本没有当会长的想法。”
“这才不是理由。热爱魁地奇和成为学生会长又不冲突，休·张也是魁地奇队长。”
普丽姆解释：“但他有十一张OWL证书。”
“成绩又不是一切，再说了，本吉的证书也不少。”詹姆故作挑衅，拿起叉子用力叉起一个小树莓，鲜红的汁水四溅。
“随你怎么说吧。”
普丽姆心不在焉地甩甩手，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詹姆眼珠一转，烦闷地扔掉叉子，“你很喜欢他还是怎么的？”
“我？”普丽姆顿了顿，含糊其辞：“我不讨厌他……怎么？你不喜欢他？”
“我不知道，我认为他有点太正经了。”詹姆耸耸肩，眼睛灵活地瞟来瞟去，“会让女士觉得无聊。”
普丽姆转着手里的勺子，低头拨弄面包上的果酱。
“恰恰相反，我发现他很风趣体贴，也很会讨女士的欢心——”
“结案！当事人刚才的回答并不公正，明显带有私人感情！”
普丽姆拍桌站了起来，震得西里斯面前的碗碟叮铃作响。
“詹姆·波特！你今天很会胡搅蛮缠！我走了，我在这里感到倍受针对。”
几个男孩一言不发地目送普丽姆离开，她弯曲的马尾辫甩来甩去，像抽人很疼的鞭子。
“好吧，她生气了。”莱姆斯扯了扯嘴角。
“至少她没撒谎。”詹姆抓了把头发，信心十足地说：“别担心这个，我们晚上就可以和好。倒是你……”
詹姆转过头，发现西里斯正在走神。他有点沉闷，一直盯着对面的空位子。普丽姆留下的盘子中盛着完整的吐司和香肠，只有树莓少了几个，剩下的沾了些橘子酱。
啪！詹姆又打了一个响指。
“这里是在举办发呆大赛吗？我真受不了你们！你能不能就此事给点反应？”
西里斯抬眼：“我没空想这些。”
好吧。詹姆有些明白了。这位布莱克先生对周围环境的态度完全取决于他的心情。他并不是那种带动气氛的主人公人格，也不太容易被外界影响。他自己本身就是一种气氛，旁人靠近不得，除非你与他天生频率一致。
詹姆当然是这样的存在，但他却不会利用这一点优势采取行动，比起莱姆斯谆谆教诲式的安慰，他更偏向于任其自我消化。因为他们之间总是不需要多说什么，而他也相信西里斯有能力处理好自己的事。
但有时事情发展到了一定程度，詹姆就不得不干预一下了。
“那你都在想什么呢？”詹姆问：“大脚板，你从前天开始就有点暴躁，怎么了，你被月亮脸咬了吗？”
西里斯的眉头越皱越紧。彼得也想到了什么。“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们你为什么会被叫去校长办公室。”
西里斯活动了一下五指，像攥着什么，骨节忍不住动来动去。他面无表情地扫过他的三个朋友，接着用寻常的声线宣布。
“没什么重要的。”他说，“他们只是想问我知不知道贝拉特里克斯的下落。”
詹姆的呼吸停了一刻，几乎要跳起来。“他们怎么能这样？！邓布利多是老糊涂了吗！”
“小点声，詹姆。”莱姆斯按住他的肩膀，小心地向四周看去，还好礼堂内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没人关注这边的异常。
西里斯说：“这没什么，詹姆，你知道他们不像你了解我。”
“但这很不尊重你，他们怎么能随意揣测你和食死徒有联系？！你和那些破事毫无瓜葛，他们应该明确这一点！”
詹姆正视西里斯的眼睛，脖颈爬上几条隐忍的青筋。他开始不自觉地显露出一种近似他父亲——波特先生的威严，如同在敌人面前的一家之主，谁也不能反驳他认定的事实，不然他就会豁出一切去战斗。
西里斯点了点头，舒展开他紧握的拳头。
“谢了，尖头叉子。”
詹姆缓和了一些，但还是紧绷着脸。他喝了一大杯橙汁后才再次开口。
“总之没事就好……你解释清楚了吧。”
西里斯点点头，有点奇怪。“邓布利多提到了摩根的事情，我有一点想不通。”
“什么？”
“他说，傲罗们在凌晨就结束了抓捕行动，但摩根被送到圣芒戈时已经是早上了，这是不是说明了摩根这一行人去执行的不是这个任务。”
詹姆和莱姆斯对视一眼，疑团在对方的表情中浮现。
莱姆斯回忆着他们听到的传闻，猜想道：“或许是去帮忙，他们晚到了一会儿，正碰上那些有本事逃跑的厉害食死徒，所以死伤惨重。”
彼得说：“魔法部会让学校老师去打仗吗？这不太合理——”
“如果不是魔法部的命令呢？”西里斯身体前倾，把声音压低了一些：“如果是有其他人知道魔法部将在小汉格顿村采取行动，这才让他们去支援——”
莱姆斯补充：“而且这个人还很清楚魔法部派出的人手不足以应对敌人。”
“那岂不是两边都有他的人？”詹姆说。
西里斯思索着：“食死徒是卧底的可能性很低，我更倾向于魔法部的傲罗中就有他的眼线，所以他能立刻知道这些人需要帮助。”
“并且他可以在短时间内组织好一支能够战斗的队伍，随叫随到……”说着，詹姆自嘲地摆摆手，“别开玩笑了，世界上谁能有这样的本事？”
莱姆斯安静地坐着，手指在桌上敲了一下。“也不能说没有。”
“谁？”
“邓布利多，我又抽到了邓布利多……”
长桌的另一端，一个学生抽到了新的巧克力蛙卡片，扬起手臂给身边的朋友看。
这边的四人组静止了几秒，维持着面面相觑的诡异氛围，一瞬间，心底同时出现了一个名字。
彼得呆愣愣地呢喃：“这有可能吗？”
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卡片上的那位白胡子老人眨了眨眼睛，悠然地离开了方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
***
清晨的头脑风暴对于青春期的孩子们来说只是一件小插曲。在他们现在的人生中，总有更能吸引他们注意力的事情。
生活照常继续，大家会关心期末成绩，计划暑期的出行，和朋友商量晚上吃些什么。部长换届选举、食死徒又在哪里出没、谁又建立了怎样的神秘组织……诸如此类的问题困扰不了他们多久。隔着厚重的城堡墙壁，外界的残酷斗与他们相隔甚远，但又像看不见的幽灵般漂浮在上空，没人能真正忽视不安的存在。
所幸此时此刻，他们还是安全的。
期末成绩在下午揭晓。之后詹姆便成功教唆了本吉，他们以庆祝期末结束为由，打算今晚在休息室内来一场放假前的派对。
魁地奇队的队员们几乎全部出动，终于在晚饭前布置好了休息室。但直到太阳下山，詹姆也没找到普丽姆的影子。
唱片机播放了一首又一首的曲子，他也喝了两瓶啤酒，但就是不见普丽姆从宿舍的旋转楼梯上里走下来。
“你还有心情玩骰子！”
詹姆踢了脚西里斯，对方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和彼得争论刚才那局到底是谁赢了。
西里斯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幸灾乐祸。“你不是说你有信心在今晚搞定这事儿吗？”
“那也得能见到她才行！她都不下来。”
“我也想帮你，兄弟，但我进不去女生宿舍。”西里斯耸耸肩。
詹姆紧张起来了，他不确定这是因为什么。他们每天都在吵吵闹闹，像今早那般的小摩擦已经是家常便饭。他是个鲁莽的讨厌鬼，普丽姆早该习惯了这一点，不会真的生他的气。
但他认为女生总是敏感一些，也许他不该八卦对方感兴趣的男孩子。这会让她不悦吗？詹姆也不确定了……
这时他看到了一个女孩，她站在酒桶旁边，晃动着暗红的头发。詹姆放下酒瓶向她走了过去，对方转过身时，他们的视线恰好交汇。
“伊万斯，我——”
“又来了，波特。”莉莉发着牢骚。“我说了一千遍了我不会给你写信，我们没什么共同语言，我也对你的暑假安排没有兴趣，你明白吗？”
“我只是想请你帮我把希尔女士喊下来，我有事想和她说。”
“……”
莉莉抿起嘴，脸颊红得像杯子里的酒。
“你不能早点说吗？！”
“你也没给我说话的机会啊！”
詹姆突然觉得不太自在，他没有见过伊万斯脸红的样子。当然，除了生气时，她的脸和脖子会暂时充血，遮盖住平日过于苍白的肤色，那令他望而生畏。而现在他却有胆量欣赏了。
莉莉不想和这人对视，低头拨弄她的发尾，十分不情愿地转过身去。
“等着。”
詹姆看着她上楼，之后将双手插进口袋，轻快地垫了垫脚。他旋转一圈，脚步虚浮地走了回去，跌进了他的小沙发里。
眼前天旋地转，他不自觉地哼起歌来。
“你在傻笑什么？白痴。”
詹姆回过神，仰头看到普丽姆站在他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太好了！你来了。”他站起来，讨好地揽住普丽姆的肩膀，递给她一瓶酒。
普丽姆犹犹豫豫地接过，脑袋不自觉地朝旁边转去。她看到莱姆斯和彼得在玩牌，西里斯坐在小圆桌旁当裁判，他们之间还坐着一个女生，她在和西里斯聊天，熟络切热情，好像他们认识了很久。
詹姆拉着她坐下，他们两个挤在一人位的小沙发里，像两团融化的冰淇淋。詹姆身上传达出熟悉的体温，这突然令她眼眶酸涩，好像某些压抑了太久的东西快从身体里渗透出来。于是她一口饮下半瓶啤酒，阻止嗓间的干涩感再次蔓延。
“莉莉说你找我。”她说。
詹姆收回手臂，侧头看她，试探性地问：“你为什么不下来？”
“我在收拾行李。”
“好吧……我以为你故意不来。”
“为什么？”
“因为你还在生我的气。”
她回忆起早上的事，忍不住笑了。“老天，这种事情值得探讨吗？我还不知道你这么细腻呢，叉子先生。”
詹姆拍了拍额头，“好吧，也许是我敏感吧，我也不知道了……我只是……”
“你想说什么？”
“说出来你也许会笑我，无所谓了……”他长叹一口气，小声说：“我想我只是不希望会别的男孩抢走你。”
普丽姆短促地哼了一声，五官拧在一起。“你打算恶心我是吗？”
“我没在开玩笑。”
詹姆推了她一下，有些恼火，又忍不住咬紧牙关，好像接下来要说的话令他难以启齿似的。
他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管你的闲事，但我习惯了我们几个在一起的感觉，这像一个拆不散的队伍。你和西里斯，你们总是在我身边，但如果你跟其他人……我是说，我担心我们会疏远，你看，你不是男孩子，老实说你本来就和伊万斯她们更亲近一些，你们都是麻瓜出身的，也有更多共同话题……”
“我爸常说，让我以平常心对待事物的变化，我认为他是在教我怎样应对离别，你也知道他们年纪很大了，他常常担心不能长久地陪我，所以总是给我打预防针……但我想我永远学不会这个，我无法做好准备去和任何人告别。”
休息室内的气氛越来越高涨，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而派对的始作俑者少见地置身之外，安静得像换了个人格。他用慢吞吞的语速和略微沙哑的声音制造了一个安全的幻象，他们肩并肩坐在其中，普丽姆能够观察到他每一秒的表情。
她勉强打起精神，用肩膀碰了碰他，开玩笑似地说：“我为什么要离开你们，詹姆，我还能去哪儿呢？”
詹姆舒展开肩膀，笑着点点头，快速从刚才的低落中抽身。
“是我胡思乱想了，你和男孩约会也不代表你就会和我们保持距离，除非你爱上什么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她翻了个白眼。“你抬举我了，我恐怕没那个精力。”
“你现在还剩多少精力？”詹姆的眼睛恢复了光亮，开始酝酿一些点子。
“你有什么想法？”
“出去吧！我们去湖边看日出！”
他跳了起来，以领主的姿态下达命令，照旧对旁人的意愿不管不顾，默认普丽姆会答应他的请求，然后去召唤其他的伙伴。
他们都忘记了刚才那几分钟的感性时刻，默契地变回了正常的自己。
留声机里播放着奇奇怪怪的巫师乐曲，普丽姆听了只觉得耳朵在遭受酷刑。她喝光了剩下的啤酒，扔掉酒瓶。玻璃瓶滚了几圈，撞到了一个鞋尖。
“你来吗？”
她懒洋洋地抬起头，西里斯就站在距离她几英寸的地方，低头瞧她。
他的黑发因为汗水黏在了一起，在眼前晃来晃去，暗沉的瞳孔浮现出醉醺醺的雾气，透过这层隐形的薄雾，他如此认真地注视着她，源源不断地投射出温柔的神情，好像下一秒就会提出无理的要求，而被他注视的人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为什么不去呢？”
说着，她猛地站了起来，眩晕感让眼前的人模糊了一瞬，西里斯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扶稳。她站住脚跟，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
“谢谢。”她弯腰拾起两瓶啤酒，抱着它们爬出了胖夫人肖像。
西里斯留在原地，握了握空空的手掌，跟了上去。
夜晚的星河绵延至地平线之下，铺满了整片黑湖。
浅滩旁的丛林中传出几声嘹亮的犬吠，一只巨大的公鹿穿行其中。莱姆斯缓步跟在后面，肩膀上趴着一只老鼠。
他走向湖边，鹅卵石上有一只蹦来蹦去的褐色小鸟。它正在清洗羽毛，见莱姆斯往这边走来，扑棱两下翅膀便朝他飞去，就在快撞到他时，鸟儿幻化成了人形，结实地压了下来。
“梅林啊！希尔，你这是在谋杀！”
小老鼠受了惊吓，叽叽喳喳地跑开。普丽姆的脸上布满了泥巴，她从莱姆斯身上爬起来，笑得喘不过气。
莱姆斯被撞得龇牙咧嘴，抓起一把沙子朝她扔了过去，又追着她跑进了湖水中，他们不留情面地互相泼水。迟来的牡鹿和大黑狗也加入了战局，只有变回人形的彼得站在了普丽姆这边。
他们浑身湿透，哆嗦着回到岸上烤火。詹姆又带他们喝了起来，他稀里糊涂地谈起五年级的安排，决心超过十四岁的詹姆波特所取得的成就。
“地图快要绘制好了。”他说，“到时候就没什么能阻挡我们了。”
西里斯平躺着，胡乱咕哝了一句“尖头叉子万岁。”
“说什么呢？老兄，我听不见！”
西里斯配合地大喊了一声，然后不知怎的，他俩勾肩搭背地唱起了某支魁地奇队的队歌，普丽姆猜到那是霍利黑德哈比队的，于是捂住耳朵表示抗议。
他们没有带手表，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西里斯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他赢了和詹姆的翻跟斗比赛的那一刻。他醒来时，火堆里只剩下藏着星火的灰烬。
他坐了起来，把詹姆的腿从肚子上拿下去，莱姆斯在他脚边缩成一团，彼得趴着睡觉，样子像只乌龟。
西里斯揉了揉眼睛，让自己能看得清楚一点。
天空已经变成了泛白的深蓝色，揉杂了热气的风从云端袭来，掠过盛着珍珠般光点的湖面，抚摸岸边的沙石，然后钻进他们身后的树林，叶子被扰乱，在西里斯耳边哗哗作响。
他看到水面上站着一个人，她面对着将才露出一点金色光束的地平线，黑发被风吹动，像柳枝一样轻轻摇晃。
西里斯站起来，鬼使神差地走过去，他赤着脚踏进冰冷的浅谈，弯腰捧起湖水洗了把脸。
“只有你醒了？”普丽姆侧身问。
“看来是这样。”他问：“你没睡？”
普丽姆动了动脚趾，让细沙埋起她的双脚。
“没有，詹姆说他想看日出来着。”她回过头，远远看向那边的三个睡美人，抱怨道：“真是没劲。”
西里斯说：“至少我没缺席。”
“好吧，还算凑合。”
“暑假有什么打算吗？”他突然问。
“我还在想……你呢？”普丽姆顿了顿，轻声问，“是回格里莫广场，还是去波特家？”
“如果我还能回得去的话。”
普丽姆踢了一脚，溅起的水花湿了裙边。她深吸一口气，“我猜他们还不知道你弟弟的事。”
西里斯没有答话，他们之间只有水浪在翻滚。
普丽姆本不想刻意地提起雷古勒斯，这不是她能触及的区域，西里斯显然也许不想要任何形式的安慰。
这种时刻她无能为力，她能体会到的只有陌生。有关布莱克家的一切都令她避之不及，她并非是恐惧，而是厌烦，因他们提醒着她，这种陌生感将时刻存在。纵使她熟识西里斯，但她却永远不可能懂他背后的巫师家庭，他的源头，他的痛苦。
她希望自己可以有足够的力量将他拖出来，成为他逃离的勇气。但人总是习惯性地高估自己，事实却是，她更需要被爱。
所以，她想问的并不是这个问题本身，她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西里斯只告诉了她一个人。
“我想先告诉你。”西里斯这样回答。
“为什么？我不擅长给出建议。”
“我不想要你的建议。”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
他停住了，也移开了视线。
普丽姆咬了咬嘴唇，继续观看日出。
“莉莉和我讨论过一些事，关于我们现在的处境。”
这话听起来相当自然，好像刚才的话题已经翻篇了。
“我们？”西里斯狐疑地重复。
“我们，指的是我和莉莉，和玛丽这样的麻瓜出身的巫师。”普丽姆重点突出了几个字眼，还怕解释得不够，又加了一句。“听说，我们中很多人最后会回到麻瓜世界生活。”
“放弃巫师身份？那是否认自己的懦夫才会做的。”
“这和身份认同感没有关系，因为我们这样的人注定要夹在两个世界之间，这只不过是适应性和偏好的问题，有人更喜欢这边，有人更喜欢那边，有人能适应环境，有人适应不了。但说实话，毕竟这边也不是很欢迎我们，不是吗？”
西里斯盯着她，她刚才说出的话令他难以置信。他眼底升起隐约的怒火，紧张又焦躁，像感受到了背叛。
“怎么会不能适应？我不见得这两个世界有多大的不同，这全是退缩的借口！”
“西——”
“是，回去吧！他们大可回去过他们的正常生活！一群贪生怕死之徒，这些人甚至不想为自己应有的权益争取一下就躲回了安逸的家乡，然后忘记真正的自己，就这么一辈子隐藏着！无聊到死！”
发泄结束，他却没有感到畅快。一股又一股痉挛的窒息感填满了胸口，迫使他想为自己刚才的话道歉。
这不是他想要的，这些话只会把她越推越远，他应该知道的……
“看来你很鄙视这类人。”普丽姆冷静地说。
“我绝不会接受这种想法。”
“好吧，西里斯，你怎么不问问我会选择哪边？”
西里斯屏住呼吸。和她对视时，几乎成为了这世上最无助的人。
“你会选择这里，我不需要问，我知道这一点。”
“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你会留下。”他一字一句地确定着。
普丽姆摇了摇头，努力维持的平和状态似乎快到尽头。
“你尊重个人意愿，西里斯，因为你最讨厌别人对你的选择指手画脚，我相信你不会任意责怪那些选择回到麻瓜世界的人。所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为什么？”她最后问道。
朝阳为半边的天涂满了金粉色，直到亮盈盈的潮水再次朝他们涌来，西里斯也没能回答这个问题。
普丽姆闭上眼，只是叹了口气。
她的叹息声压在西里斯心口，明明如千斤重石，却又好像从他身体内吹走了一些实在的东西，让他变空了。
西里斯抬起手，想去摸一下她的脸，就像拂平纸张的褶皱般安抚她的伤心。她看起来没什么表情，却难过至极。
“不要碰我。”她后撤了一下，轻声说：“也不要再这样看我了。我们到此为止。”
“你认真的？”
她点头。
西里斯的手缓缓放下，反问道：“我猜你早就想说了，不是吗？反正你也从来没有承认过什么……也好，只是玩了一场，大家都没什么损失。”
“玩？”普丽姆呢喃着，眼睛睁大了一些，“你认为这是玩吗？可我一直觉得我们的关系不止于此，至少有那么一次两次，是可能有进展的，但这是两个人的工作，而你拒绝参与。”
“所以我是坏人吗？”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咚咚作响，像是在咒骂什么。
“不是，我不是在怪你，只是我不想玩了，因为我还在乎你，作为朋友，作为家人。”
他哑口无言。这样的场面对他们来说过于冷静，冷静到让他感到不安。
“所以我还能见到你。”他立刻问。
“当然。”
“你不会离开——离开我们。”
“不会。”
“我需要你立一个牢不可破咒。”
普丽姆笑了，弯腰撩起一捧水泼向西里斯。
“你这个疯子！布莱克。”她唾骂着，倒退了几步。“好了，我现在要回去睡一会儿，他们交给你了，可以吗？”
“好吧，罗茜。”
她转过身去，刚走几步又停了下来，回头说道：“对了，我突然想到我还是有个建议要送给你的。”
“什么？”
“下次再遇到喜欢的人，如果你没准备好，就别告诉她了。”
她摆了摆手。“再见，大脚板。”
她拿起鞋子，赤脚离开，沿着铺满鹅卵石的浅滩走向城堡，初升的淡金色的朝阳推着她远去，她没有回头，没有再看他。
西里斯注视着，听见自己变长的呼吸声，平静且空无一物。一向体热的他在初夏蒸腾的暑气中却感到手心冰冷，甚至冷过脚下一遍遍袭来的湖水。
水浪来了又退去，停滞不前。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树林之后，他才明白他所失去的是什么。
那是西里斯·布莱克曾经引以为傲的勇气。
***
当火车快要进站时，普丽姆提着行李从包厢内走了出来。
多卡斯跟在她身后，还在讲她和前男友分手的故事。
“说真的，我快对男孩失去兴趣了，他们没有任何吸引我的地方，除非是比我聪明的人物，但那样的又太心高气傲，学不会迁就……”
“这太好了，多拉，我一直认为你有当蕾丝边的潜质。”普丽姆漫不经心地插嘴。
“这是刻板印象，希尔，我被冒犯了，很好，你失去了一个朋友。”
“想象一下，这样一来我暑假能少写多少信啊。”
她们从车门跳下来，聚在月台做最后的告别。普丽姆和伊万斯夫妇打了招呼，提前为他们送上了结婚纪念日的祝福。
临走之前，伊万斯先生还悄悄地问了她谁是詹姆波特，普丽姆乐呵呵地为他指明。伊万斯先生冷冷地看了詹姆好几眼，最终也没发表任何看法，打算对此事持保留态度。
之后波特夫妇也找到了她，他们还没讲两句，尤菲米娅就又提出让普丽姆跟他们回家的邀请。她一再拒绝，并保证圣诞节会去拜访，夫妇二人这才放过她。
西里斯在这时走下车门。视线穿过来往的人流，普丽姆看到了他。沃尔布加已经接到了雷古勒斯，正在远处等她的大儿子。
西里斯也发现了她，普丽姆用唇语对他说了句再见，本打算就这么离开。西里斯在此时将行李丢给了克利切，大步向这边走来，然后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你妈妈在看着呢。”普丽姆说。
“我不在乎。”
于是她也环抱住他的背。越过他的肩膀，普丽姆对上沃尔布加怨毒的目光，坦荡且无所畏惧。
西里斯没再说什么，他松开了她，用一个不算开朗的笑容结束了这场道别。他没说“再见”，也没说“写信给我”，好像他们明天就能碰面似的，但这就让刚才那个拥抱变得毫无意义，因为他们本不需要道别。
在回家的地铁上，地道内的白灯极速掠过。普丽姆眼前忽闪忽闪的，这感觉就像在逐帧观看一场旧电影。她仿佛重新经历了一遍这一年来的轨迹，但很多事已经远离了原来的航道。
她回到了伦敦南部的社区，此时的天已经黑了。珍妮站在街角的路灯下等她，不停地拍打着蚊子。
“终于来了！我快饿死了！”她抱怨个不停，却主动接过了普丽姆的大箱子。
“家里没饭吗？”
“有，但我想等你回来再吃，爸爸妈妈去姨妈家做客了，我不愿意跟他们一起去。”
她笑了，从后面抱住她的妹妹，两个人晃悠悠地朝家里走。
“你要先洗个澡吗？我把热水放好了。”珍妮问。
“不错的主意，但我想先整理一下行李。”
珍妮跑去厨房，大喊大叫：“那我先把菜热一下！你快点！”
或许是因为家里只有珍妮，普丽姆第一次在栋房子里有了轻松的感觉。她心情不错，拖着行李回到她们姐妹的卧室。
她的印花床单依旧很整洁，希尔太太保持着定期清理这个房间内一切物品的习惯。在她的观念中，“魔法”和灰尘细菌很类似。
普丽姆把鸟笼打开，让胖先生飞出去放风，然后开始收拾行李箱内的物品。她拿起一摞衣服，往下伸的指尖碰到了一件硬物。
缝隙中有不清晰的光亮透出来，普丽姆翻开上面的羊毛衫，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盛满灯丝虫的玻璃罐。
她愣了很久，完全忘了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她只能想到灯丝虫是生命短暂的漂亮生物，活不过一个夏天，她不想在夏天结束时处理一罐干瘪的，不会发光的虫子尸体。
于是她打开窗户，拧开盖子，就这么把玻璃罐搁置在窗沿。有光线一缕缕地游了出来，他们的速度极慢，像洄游的鱼群，然后在某一节点，各自支开几条路线，沿着她的窗户飘了出去，终于消失在草丛，屋顶，夜空。
普丽姆坐在床上，出神地望着这一切。笨先生从外面飞来在她脚边休息，用尖喙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啄她的睡衣。普丽姆用力地拨开他，只是睁着眼睛，在心里计算瓶中还剩几只灯丝虫。每当一只灯丝虫游出瓶口，潜入夜色后，她就在心里默念一句“停下”，等到瓶中的数字归零时，她想她也就做到了。
“你怎么了？”
珍妮等得太久了，忍不住上来找她，却发现她一个人坐在床上对着一只空罐子发呆。
“我做到了。”她说。
“什么？”
“停止喜欢他。”
珍妮在她身边坐下，小声问：“喜欢？你喜欢谁？布莱克吗？”
普丽姆大梦初醒，开始对珍妮念叨起来。
“是啊……喜欢，我，我是喜欢他的，我为什么从没告诉过他，我应该告诉他的。”
她哽咽住了，连呼吸都很费劲。但她已经不在学校了，她想，她远离了一切，身边只有珍妮，这里是安全的。
于是她吐出一口气，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珍妮，这感觉太不一样了。”
“我喜欢他，真的喜欢。”
“他是我每天早上醒来时最想见的人，也是我每晚入睡前想起的最后一个人。我很想他，花了很多时间想他，我放任他占据我的生活和精力，明知这对我有害却不加以阻拦，因为我根本不想停下来。更可怕的是，我知道这不是依赖，不，我一点儿也不依赖他，我不再把他当做可以诉说心事的朋友，不，我再也不想做他的朋友。我爱他，就像爱你一样爱他，可该死的……我宁愿不爱他，宁愿我们是陌生人，我只想喜欢他，或许我们可以出去约会，然后牵手，接吻……我们接过吻，很多次，但那些都没什么意义了，因为他说我们只是玩了一场。”
“……我想我会很快忘掉这种感觉，我明白我不可能真的丢掉我们的友谊。这很可悲，不是吗？我还能衡量事情的轻重缓急，这让我觉得我根本没我想象中的那么喜欢他，就像他其实也没那么喜欢我一样。因为他甚至都不会保证什么，哪怕是骗我也好，他也不愿意，他那么冲动的一个人，竟然开始在这件事上犹豫不决……你看，他其实也不想失去我，我该开心吗？因为我在他心里已经占据一席之地了，可也只有那些，再多也没有了。”
她用手揉了揉脸，发出一声自嘲的苦笑。
“天啊，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是吗？看看我成什么样了？一个斤斤计较的神经病……我开始讨厌我自己了，珍妮，我不想要这个，我以为喜欢他是一件令我快乐的事，可它毁了一切！它让我喘不过气，我很难受……我必须停下……”
“没事的，会没事的……”
珍妮抱住姐姐颤抖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我觉得我完了。”
珍妮吸了吸鼻涕：“都会过去的，你需要的只是时间。”
“一个暑假够吗？”
“你应该做得到，你总是能做到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是的，只要我想……”
窗外响起了蝉鸣，又一个夏天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