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日子总是不知不觉间便在指尖溜走。

    不得不说,程家公子府的确是个远离尘嚣、做工清闲的好去处,至少在尚时夏眼里是这样。

    自打在这里安定下来,每日她除了完成于自语交代的一些琐事,打理庭院中的花花草草,其余时间她都会坐在后院那棵洋槐树下消磨。

    她常常会回想起之前一年朝不保夕的日子。每天被拉到街市,战战兢兢地等待命运的审判,不知下一刻是否就会被人买走,也不知新去处是否会更加糟糕。

    她不愿任人摆布,更不愿把自己的人生交给无常的命运。她只相信,凭自己的本事挣得一线生机。

    虽然周密的计划还是没能让她成功脱逃,不过幸得那位程公子相助,最终的结果是好的。想到这,她舒了口气,落在手心里的槐花瓣随着她的心一起飘向远方。

    说起来,关于这位程未潜公子的传闻,她这几日已听了不少。府中的下人无论是做工还是玩乐,总不免聊些主子们的事以作消遣,加之程家近一年来的确发生了许多大事。

    先是程家夫人因病离世,没过多久便有程大人开新府,迎新夫人进门,连带着还有个年近九岁的二郎程野。人人皆道,这程二很是得大人器重,府中的要务直接分去了大半,还派了不少程家的老人从旁协助。不过其人亦有过人之处,几件差事办得漂亮,倒是收拢了不少人心。就在前不久程未潜的生辰宴上,程大人还当众称赞,可谓是风光无两。

    时移势易,世态炎凉。旧府的人所剩无几,留下的也是三心二意,混世度日。

    坦白而言,这般戏码在世家大族并不罕见,人情冷暖在尚时夏心里也早已认清。只是每每听及此,夜色中那道透着孤寂与落寞的背影,以及黄昏时那盛着绚烂云霞的眼眸,总是莫名地浮现在她的眼前。

    沉默思索间,一些细碎的声响显得格外清晰。听方向是从前院传来,似是有人造访。

    来此数日,她还从未见有什么生人,于是便小心翼翼地往前院摸索过去。

    临近午时,日头正盛。一阵轻快的马蹄声朝着程家公子府的方向而来。待马至府门前停稳,一人不紧不慢地自上头跳下。脚步款款,一袭艾背绿的袍子在这烈日当头的夏日愈发显得清爽宜人。

    公子府门前看守的小厮此刻都在犯懒,歪着身子低头打盹。来人行至跟前,见此情形竟也不恼,先是自个儿牵了缰绳套于府门前的白玉拴马桩上,怜惜般轻轻抚了抚马背,随后自顾自上前一步抬手扣了扣门。

    近在耳畔的声响惊得小厮猛然抬头,看见来人,剩下的半分瞌睡也立刻烟消云散,赶忙躬身道:“小的当差失职,还望游谦公子恕罪!”见面前人笑着摆了摆手,似是没放在心上,小厮这才赶忙将这位游公子请进门。

    “游公子!您可回来了!”于自语听着府门前的动静,快步迎上来,“我家公子就在书房,我带您过去吧,公子知道您回来肯定高兴坏了!”

    游谦微微侧身对着引路的小厮点头致意,这才跟上于自语那雀跃的小碎步。他边走边环顾这院落的一草一木,随意地开口感叹:“一去大半年,这程府还真是模样大变呐!要不是小鱼儿你出现得及时,我还真不敢进门了。”

    “哎,游公子你有所不知,自打夫人离世,随后大人又搬走,只剩公子一人留在这满是回忆的府里,公子便让人重修了宅院,缩减了不少,现在这样看着清静些。”

    游谦听罢,跟着叹了口气,接着问道:“程①这半年怎么样?”

    “公子整日不是在书房里处理公务,就是在后院练功,休息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在院里下下棋、喝喝茶。虽然看着一切如常,偶尔还会跟我们开开玩笑,但我总觉得公子是把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于自语情绪有点激动,顿了顿才继续说:“游公子,您与我家公子交好多年,现在这情形也只有您能帮得上忙了,我只能在一旁看着干着急。”

    游谦停下脚步,低头对上身旁人那稚气未脱的脸,笑着安抚道:“你这年纪不大,想得倒是不少啊。我知道你最是担心你家公子,最难熬的这一年你一直陪着他,他心里肯定好受许多。”他抬手拍了拍面前人的肩,“放心吧,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看你这小脸皱的,一会程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呢。不行,我可得先进去自证清白了。”

    于自语笑着追上去,脚步又恢复了一开始的雀跃。

    “对了,前一阵,就公子生辰前一晚,还救了个小孩。领回来以后没把人送到重熙园去,反倒是让我给她在府里安排个清闲点的差事。那小孩估计是个孤儿,落在人牙子手里,也是个可怜的。不过人看着倒机灵,胆子也大,自己能逃到街上。您说公子该不会是有意培养自己的人手,好应付那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老二吧。”

    游谦暗自皱起了眉,破天荒的没接话。

    正巧说话间两人已走至书房门外,于自语并未想太多,自顾自上前推门,扬声道:“公子,你看谁回来啦!”

    程未潜在书案前直起身,看见来人顿时眼前一亮,连疲惫的神色都一下褪去了几分。

    “谦②!不声不响地就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传个信儿?”

    游谦笑着走近几步,看着案上一摞摞的文书,半是打趣道:“程大公子这日理万机的,还得是我亲自登门拜访啊!”

    “那我亲自给游大公子斟茶赔罪可好?”程未潜边顺着说边揽上游谦的肩,朝屋内的茶桌走。站在进门处的于自语极有眼色地退出去,替他们掩上门。

    “这趟南下一切可还顺利?”

    “收获不少。除了你让查的关于你家老二的事,还有些别的。”游谦支着下巴,看了会对面人娴熟地置茶、温杯,才缓缓地说:“我先去了趟会城,那位新夫人左宛旻的本家。左家的情况想必你也多少了解,自左大人早年病故,左家便一直是这位夫人当家。女子当家不易,好在这位夫人性子外柔内刚,是个关键时候拿得定主意的,这些年的风浪也都撑下来了。不过……”

    他显得有些迟疑,接过程未潜递的茶,却只是拿在手里,“程,去之前我就答应过你,无论查出什么,好的坏的,我都绝不瞒你。在你作出这个决定之前,想必肯定做好了心理准备。我相信你能担得起、放得下。但到此关头,我还是忍不住多说几句。你我相交多年,我知你心中盛的不只程府这一方池水,更是那纵横山丘、芸芸众生。如今,变数横生。我眼睁睁看着年少时的意气风发一点点从你身上褪去,我这心里……但我希望,无论何时,你初心未改。”

    程未潜专注地凝望着面前这位相交多年的挚友,脑海中走马灯似的掠过无数画面。

    年少时跟着父亲出席各大家族的宴会,他在一众虚与委蛇、惺惺作态中独独记下了那人的谦和有礼、不卑不亢。直到一次席宴上,他见那人被几个得势的公子哥儿为难,便出面解围,两人这才真正相识。此后六年的风雨,他与他,程家与游家,早已密不可分。

    心中百转千回,但他却只是举起面前的茶盅,微微倾身与对面人相碰。一声清脆间,一切都似在不言中。

    游谦饮尽杯中茶,执起手边壶为对面人和自己添满,重新说回:“关于左夫人与程家建立联系的源头,想必还是与你母亲的病有关。夫人病发的时间或许比你所知的更早。”

    他看着程未潜紧锁的眉,继续说道:“据我的探查,早在八年前,左夫人就借程大人南下处理事务的机会提出约见。南方各派大小势力盘根错节,会城一带始终不太平,一直以来全靠程大人坐镇,借由你家在南方的旁支勉力牵掣。但八年前,程夫人查出身患肺痨,程大人便借公务之名暗中求医,一时间分身乏术,紧跟着各方就开始蠢蠢欲动,左家也不免牵涉其中。我估摸着,那位夫人是为保家族周全才生此一计,而后多年均借由程大人南下之机,一来二去,关系牢固。”

    游谦只是点到为止,有些话并未直言,但程未潜岂能听不出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为何起初行求医之举,多年结出的果却是在母亲走后不久迎新人进门?程左两家一拍即合,当真是那左夫人凭一己之力便可促成?无非是那凉薄之人遍寻治方无果,当即快刀斩乱麻,一心想着为程家寻个后路罢了。

    身为一族之长,他有他的难处,有他的魄力。可身为一家之主,他可曾有半分考虑过母亲和自己?

    程未潜望着窗外那灼灼的夏日,眼底只剩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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