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多,施依芳派司机将林柔疏送回景泰湾。

    林柔疏进门,公寓里漆黑一片,黎明朗不在家。

    他会去哪儿呢……

    林柔疏担心,洗漱过后躺在床上一直未睡。直到听见入户门微微响动,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来。在床上辗转半天,渐渐有了困意时,忽听到朦胧的钢琴声入耳,一阵悸动涌上心头,她轻手轻脚起身。

    第一次听到黎明朗在家里弹琴,她躲在卧室的门后面,侧着耳朵坐在地上偷偷倾听。

    他弹了很久。琴声宛转悠扬,她却听出了其中的孤寂和哀伤,思绪也像泄了闸的洪水。

    其实她和黎明朗,是同一所中学的校友。只不过两人相差六岁,读书时,没有过交集。但在学校偶然相遇的一个擦肩,却成为改写命运的开端。

    江宁未婚先孕,为了方便孩子上学,直接将婚房选在江城国际学校的对面。林柔疏从出生起,就一直住在那里。

    林柔疏清楚地记得,父亲林鹏再婚后,杨璐搬进去有几天了,她的狗狗也没能适应过来,见到杨璐就警觉又充满敌意地朝她叫,杨璐嫌恶得老是抬脚去踢它。为了不引起麻烦,林柔疏尽量将从小陪伴自己长大的狗狗关在自己房间。不想,杨璐趁她不在时,还是对狗狗下了狠手,骗她说狗狗自己跑出去了。

    林柔疏追出去疯狂寻找,附近全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路过学校的礼堂时,见门开着,她走了进去。

    隆冬腊月,正值寒假,礼堂中光线昏暗,寂静空旷得一点声音也没有。要是她的狗狗在这里,寻着气味早就跑过来,围在她身边打转、汪汪叫着摇尾巴了。

    在外面已经寻找了好几个小时,又累又冷,她的心也跟着凉下去,坐到礼堂靠近门口后排角落的座椅上,低着头无声哭泣。狗狗是认得回家的路的……

    不知哭了多久,一阵阵轻扬的旋律将林柔疏从悲伤的思绪中拽出来。

    她抬头,礼堂帷幕旁一个弹琴的帅哥哥映入眼帘,渐渐的,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

    一曲德彪西的《月光》过后,钢琴声停了。

    听曲的人意犹未尽,她呆坐了一会儿后起身,拉开门,怔愣在原地。

    黎明朗就坐在几米开外窗边的地上,正对着一览无遗的璀璨灯火喝酒,繁华近在眼前,眼神中却满是落寞。和她那天很像,只不过她喝的是啤酒,他旁边放着白兰地,瓶子已经快要见底。

    黎明朗听到声音转头,已经微微有些醉意,但仍是清醒的。他酒量很好,但从不在应酬时饮酒,这是他给自己定的规矩。只愿意偶尔和朋友喝点,或是这样一个人独酌。

    “把你吵醒了?”

    “没有。”

    “会弹钢琴吗?”他想起她是学音乐的。

    “一点点。”

    他的钢琴没有被人动过,他知道,可能是只喜欢吉他、对钢琴的兴趣一般吧。

    “抱歉,打扰你休息。”他转过头去,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眼睛重新看向窗外。

    林柔疏犹豫着走出几步,“你,还好吗?”任何人和母亲作对后,心里都不会好受。

    黎明朗重新回过头来,幽幽看她一会儿,目光落在林柔疏的脚上。她的脚没有擦指甲油,小巧、纤细,有很好看的形状,素净白皙得让人联想到透着光的玉瓷。

    他别过脸去不再看她,“怎么又不穿鞋?”

    林柔疏低头,微缩一下脚趾,没等她答,听到黎明朗对她说:“过来坐。”他抬手扯过一条沙发巾,放在身侧。

    她走过去,在他身旁坐定,听到一个清冷而平静的声音说:“不好。”

    “很不好。”他转头看向她,目光中似是承载了克制到极致的隐忍。

    此时此刻,她很想抱抱他,但她不能。如果单看表像,此前种种,已经足够轻浮。

    林柔疏把沙发巾让过去一些,“你可以试着与自己和解。”

    黎明朗露出意外的神情凝视她一下,把沙发巾铺到自己身下,坐上去,“大部分人都会说,让我跟她和解。”

    “何不食肉糜吗?”她将双臂抱在膝头陷入沉思,目光透过窗子落向远处。

    “你与自己和解了吗?”

    她犹疑片刻,摇摇头,“应当是没有。有些事,只能顺其自然,可能是还未到时候。”

    她转头,将脸枕在膝上,看着他的眼睛说,“所以,不要勉强。偶尔有点坏心情,就像晴天多了会有乌云,雨水淋过后,也是一种洗礼。”

    黎明朗目不转睛凝视她,女孩儿的眼睛灵动澄澈,稚嫩的一张脸在夜色的映衬下,美得似一缕柔和的月光。

    “你确定自己22岁?听你说话,有种欲说还休、不言自明的感觉。”

    她不好意思笑笑,“少年不识愁滋味,在总裁面前班门弄斧了,不要笑我矫情就好。”

    “哪里。”他越来越好奇,她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忽地直起身坐正,转过身子面对着他,语气和神情都很认真的样子,“有些小孩,摔倒了不被允许喊疼,长大后,慢慢的也就不会了。所以,要把创口的毒素和细菌都排出来,伤口才能结痂。”

    说完,她发现自己离他有点过近了,不自然的把身体转过去,重新将双臂环抱在自己腿上、面对通明的夜景,“对不起,我今天的话有点多。”

    黎明朗的眼睛有些散,身上也感觉有些热,不知道是不是喝了太多酒的缘故。他不敢再看她,却收不回自己的目光,索性躺倒在地上,给自己降温。

    “你和我说过,我们的婚姻可以有存续期,是认真的吗?”林柔疏给他打电话求婚时,怕他拒绝,直接对他说,他们的婚姻是可以有存续期的,如果他需要,可以随时离婚。

    她是想,用那样大的诱惑逼他娶自己,未免太过卑劣。她想让他知道,他得到他想要的,她则渡过眼前的难关,彼此各取所需就好,这样就两清了,不必承诺什么。一辈子太短,她能曾经拥有;一辈子又好长,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活。

    身在此山不见山。

    “嗯,认真的。”

    听到林柔疏肯定的答复后,他掩饰不住的失望。她当然是看不见的。

    当初听到的时候不以为意,现在他后悔了。

    那首《甜酸》啃噬着他内心的某处角落。他不知道如果提前知晓她心有所属后,还会不会娶她。

    “早点睡吧。”

    听到黎明朗这样说,林柔疏起身,沙发巾绊倒了白兰地的酒瓶,刚好滚到林柔疏的脚下。

    “啊!”

    一个措手不及,她失重的同时,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摔下去的瞬间,被黎明朗接住。

    两个人双双倒到地上时,他护住她,俯在自己身上。

    本就因为结束时的谈话尴尬着,此刻更加尴尬,她几乎是从他身上弹起来的。一句话未留,匆匆躲进卧室。

    关系刚有所进展,却落得这样的处境。

    其实,她摔下去的瞬间有些懵,让她倏然回神的,是黎明朗肩侧衣服上的一道红印子。他穿的是白衫,那道红印异常醒目和刺眼,按照长度和大小来看,只能是口红印。

    一定只是不小心蹭到了什么,灯是关着的,即便外面灯火通明,她怎么能连红色都看得出来?心理在作祟的概率更大。林柔疏这样在心里解释着,却还是忍不住回想麦乐迪同她视频聊天时,说过的那句“在外面玩过了”。

    她相信黎明朗人品,但这不代表他在外面没有喜欢的女人,或者瞒着家里,有红颜知己。那天施依芳同她讲了那么多,她能深刻体会,他负重前行走到今天,有多么不易。也许是沉没成本太大,他不得不……她不敢再想下去。唯一庆幸的,是她告诉他随时可以放手,对这个婚姻。

    几乎一夜未眠,第二天醒来时,隐约听到吸尘器吸地的声音,是家政过来打扫。林柔疏自住进景泰湾,从没有起的这样晚过,赵姨以为她不在家。

    洗漱过后,想起自己洗过的衣服还晾在洗衣房,她转去收,不然一会儿赵姨看见了,就要帮她收了,她不好意思。

    “你在家啊?”赵姨也走进洗衣房。

    “嗯,起晚了。”

    “呦,这件衣服没洗干净。”赵姨从烘干机里拿出那间白衬衫,皱着眉头说。

    林柔疏闻言,往这边一看,与昨晚那件相同的位置,果冻大小的一块儿红痕。

    真是想骗自己都不行。

    “试试卸妆油,我去给您拿。”

    “好。”赵姨看看手中的衣服,又看一眼林柔疏的背影,好像明白点什么。金牌家政干久了,她深谙适时闭嘴之道。两个人分房睡,也看不出任何如胶似漆的迹象。今天见到衣服上的恩爱痕迹,她反而觉得正常点。但日子越久,越觉得这女孩子不像那种人,没准儿是真恋上他,甘愿与之有这种见不得光的关系。哎,糊涂啊,她犹自在心中替林柔疏不值。好好的一个女孩子,要这样将大好的青春都错付?真不懂现在的年轻人。

    -

    黎明朗从那天早上开始,就没有继续在家中吃早饭了,作息也恢复到之前的那种把家里当宾馆、只回来睡一觉的模式,像是在故意疏远她。

    内耗没有意义,林柔疏不再去想太多,她接了个画画的活,是自己在网上找的。江城有一家叫做展艺的画画工坊,专门在网上和实体店提供手绘油画定制。规模还算可以,网上多个平台都有网店,实体店也经营得不错。由于订单越来越多忙不过来,在同城上发了帖子招聘兼职画师。

    林柔疏虽然中途放弃了绘画主攻音乐,但从小到大的功底还在。到展艺工坊被考核了一下,面试成功了。

    手绘油画按照尺寸付费,从三十、五十到几百元不等,工坊抽成百分之三十。工坊接单,把照片发给她,林柔疏在家里画好后,再送去工坊镶边装裱和邮寄。她只是其中的一环,纯手工劳力者。

    找到这个工作,林柔疏心里轻松不少。与艺缘娱乐的合同纠纷不知何时能解决,她总不能干等着。这个活虽然赚的不多,但可以积少成多呀。她想好了,要是那五十万被收回,她就同乐迪借点,攒够钱了再还给她,左右不能耽误花卷儿治病。林鹏那里,是不太可能了。自上次不欢而散后,林鹏一次也没有联系过她。她也不想自讨没趣,拿不到钱,擎等着去受辱。

    为了能接到更多活,林柔疏主动给工坊让利了百分之五。她画得又好又快,工坊赚得还多,所以订单源源不断传到林柔疏手上。

    没有比自力更生更痛快的事了,林柔疏没日没夜作画,在每次给工坊送画时,抽空去医院看花卷儿一趟。

    -

    黎明朗的工作的确忙碌,但有些工作如果他想,不是不能带回家里来做。但与其说他在躲避她,不如说他在逃避自己。他想趁着自己没有陷得更深前收手。不正确的开始,要正确的结束。但这个女孩子实在太过吸引他,做事一向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的他,却犹豫了,迟迟不去规划两个人接下来要如何分割、何时分割。他不知道自己是对她产生了感情,还是单纯的被她的性格、魅力所惑。

    他当时不知道,后来才明白,爱情其实是无解的。

    林柔疏采用了公寓走廊尽头最里间的一个房间做画室。黎明朗每每回来,见不到林柔疏的身影,反而总是看到走廊尽头的卧室,透过门缝闪出的光亮。

    一开始,他以为她换了房间睡,但他每次回来的时候,都很晚了,有时候还是后半夜,那个房间的灯都亮着。

    日子久了,他开始好奇,工作的间隙,就会在手机上点开智能灯的小程序,那间房的灯,始终亮着。

    有一次,盛辉建筑的一个工地遇到突发世故,他赶去处理,回到景泰湾时,夜里三点多。他冲过澡洗去满身疲惫,但心里就是放不下刚刚瞥见的那一线光。终于忍不住,把抗拒和理智抛诸脑后,走出了房间。

    来到那扇门外,他轻敲了两下,无人应答。门没有锁,他拉动门把手,还没有想好说辞,推开,便走了进去。不知道自己这样心切是为了什么,他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然而里面的情境没有让他犯难,林柔疏睡着了。

    她可能是画累了,倒在正在作画的画架前,像个孩子一样沉静睡着。画笔还拿在手上,一抹灰色的颜料蹭到了白皙的手臂上,犹如凝脂点漆。

    黎明朗将画笔从她手中抽出来,放到旁边,抬首看她正在画的画:一位老阿婆拄着拐棍站在弄堂的石板路上,和蔼可亲的微笑。

    没想到,她将人物也画得生动形象、惟妙惟肖。

    他想起那天她的歌声、她唱歌时的样子……她的性格时而沉静、时而又非常灵动。

    黎明朗站在房间里面环顾,地上有一些包装纸和胶带,上面印着展艺工坊的字样。房间的一角还立着几幅画作,大小不一,景色各异。有一张是照片尺寸大小的婴孩;还有一张很大,是一幅婚纱照,两张陌生的面孔相拥在爱琴海岸,幸福满溢。

    爱琴海,多么充满诗意的名字。不知道她画这幅画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他联想到,江曼妮把她的画都毁掉,她崩溃地坐到地上,仿佛天都塌了。此刻他的心,好像与那日的她,串联了起来,有一丝刺痛。

    林柔疏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她掀开被子坐起来揉揉眼睛,最近因为连日画画,日夜颠倒,连精神都有点恍惚了。她反省自己,这样下去可不行,尽量生活得规律些,才能持之以恒。

    起床洗漱后,简单吃了点早餐,把画好的画小心打包好,去送画。到了展艺工坊将画放好后,对接的同事却说老板要见她。

    来这里兼职后,还没见过老板,据说是一位年过五旬的知名女性画家,姓杨。

    不会是工作有什么纰漏吧?她都是按要求保质保量按时画完的啊。

    林柔疏带着忐忑的心情去了老板办公室。

    “杨老师好。”展艺工坊的同事都这么称呼老板。

    杨老师很热络,一进门,开门见山问她,有没有自己的画可以拿出来卖着试试,依然三七开,老板感觉她画画的功底很扎实。

    还有这样的好事,林柔疏受宠若惊。

    谢过老板后,林柔疏把她存在英国的六幅画的照片都找出来,转发给了老板。

    她并没有抱什么希望,但蚂蚱腿也是肉,能卖一幅是一幅,不然留在英国接灰,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她在绘画这一领域,只是个学艺不精的肄业者。以前想要接济福利院却没有钱时,她试着卖过画,零星接到过几个单子,但画能卖出去的价格,还不够邮费钱,后来她的心思都放到音乐上,没有名气加持,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打磨画艺,这件事便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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