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便够了吗?

    试炼大赛成功取得魁首,叹息城中成功取得孤光,下山历练除魔卫道成功扬名四海。

    季遥没有辜负师父的剑仙之名,没有辜负孤光的神剑之名,没有辜负上清宗弟子之名。

    所有她能做的,想做的,都做到了。

    毫无疑问,这是她过得最快活恣意的时候。

    师父、朋友就在身边,自己的努力得到回报,剑道有成……这样的生活美好又幸福,这样便够了吧?

    可为什么心里还是觉得不安呢?

    甚至有了一处空缺。

    下山历练返程之际,她偶然间撞破一宗私运炉鼎药人的秘密交易。

    她当即出手,成功救了一个少年。

    那个瘦弱的少年,可怜又狼狈,倒在地上傻傻看着她时,让她心神一阵恍惚。

    看着少年那张陌生的脸,季遥心中的空缺越来越大。

    不对……

    不是这个少年。

    她救的,让她更头疼,更在乎的,是……

    “姐姐,你带我走吧!”

    那个少年突然爬过来抓住她的袖子,哀求她:“姐姐,你救了我,带我走吧!”

    姐姐……

    ——姐姐,我只想跟着你。

    ——姐姐,我永远想和你在一起。

    季遥愈发恍惚,究竟是谁在喊她姐姐?

    究竟是谁?

    脑袋忽地剧烈痛起来,心也跟着难受焦灼,仿佛破了一个洞,是怎么也填不满的空缺。

    季遥捂着头,只觉双眼发黑,眼前一切都看不真切,如同一个虚幻的蜃楼,下一瞬就要轰然破碎。

    “阿遥,怎么了?”

    耳边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清朗嗓音,一只温热又宽厚的大手落在她的头上,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

    伴随而来的,是一阵浓郁的花香,香甜的气息无孔不入,仿佛在抚慰着她满心的躁动。

    季遥迷茫地睁开眼睛,入眼的是谢初尧那张眼底含笑的脸。

    “师父……”

    季遥逐渐回神,看向四周,发觉不远处就是师父为闭关准备洞府。

    她感觉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又想不起来。

    谢初尧看她不安的样子,失笑道:“不必担心,渡劫而已,闭关早一刻晚一刻都不妨事。倒是阿遥这样,让为师如何放心得下。”

    渡劫……闭关……

    季遥想起来了,师父这是化神劫期将至了!

    她下山历练归来之后,才得知师父早在她金丹劫之时,他的化神劫就即将来临。

    境界越高的劫期越该早点闭关做好准备,谢初尧本该在试炼大赛前就去闭关的,但是因为放心不下季遥,他一拖再拖,硬是拖到了她历练结束,拖到她结婴了,这才瞒不住。

    想到这,季遥顿时急起来:“师父,我又不是真的小孩子,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的!”

    谢初尧一点也不着急,摇头笑道:“小丫头长大了,不需要师父了。”

    “师父!”

    季遥更着急了。

    莫名的恐慌占据心头,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季遥只知道,师父渡劫一定不能出差错。

    谢初尧见她急得快哭了,温声道:“师父知道的,阿遥长大了,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

    他眼底一片笑意:“不仅如此,在剑之一道上,阿遥以后会走得比任何人都远,连我也不能匹敌。”

    季遥怔怔看着他期许的眼神,再次难受起来,一颗心都揪成一团。

    她不知这种难过从何而来,甚至于让她惊恐。

    不安到了极致,季遥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抓着他的衣服,语无伦次喃喃着:“师父,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谢初尧轻轻叹了口气:“闭关而已,傻丫头,哭什么呢?”

    哭什么?

    季遥抹了一把脸,才发现不知何时她早已泪流满面。

    她在哭什么?为什么要哭?师父闭关渡劫是好事啊,只要渡过了化神劫,他就是整个修真界唯一最接近神的人,只待再一次进阶,他便能真正成神。

    这仙界就没有人比师父厉害,她该对师父很有信心的,为何要哭?

    季遥神思一片混乱,头又隐隐作痛,一阵恍惚。

    “再哭师父就舍不得走了。”

    脸上传来轻柔的抚摸,谢初尧抹去她的眼泪。

    季遥猛地回神,摇摇头,用袖子狠狠擦了一把脸,努力抬起嘴角,笑道:“我是在为师父高兴,师父一定会渡劫成功的,一定会。”

    “为师不在的时候,你的修炼也不能落下。”他顿了顿,无奈笑道,“暂且收一收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等师父出关再做不迟。”

    熟悉的话语与叮嘱,让季遥心神渐稳,她知道师父还是放心不下她,甚至担心他不在时,她闯了祸没人替她撑腰。

    可他从来没说过她一声不是,只担心她会不会被别人欺负。

    这样好的师父,何德何能让她遇上,得他关怀与庇佑。

    不能让师父分心,师父一定要好好的,一定会渡劫成功。

    季遥眼神认真,语气坚定:“师父我向你保证,我就待在若隐峰,哪也不去,好好修炼。我不会闯祸的,师父你放心吧。”

    谢初尧笑着看她,眼神温暖又温柔。

    他看起来还有很多话想说,最终还是只化作了一句:“阿遥,等我。”

    ——等我。

    季遥一直等着。

    她每天努力修炼,平日里就守在附近打坐,哪里也不去。

    哪里都不能去。

    冥冥之中,她脑海里只有这个想法,哪里都不要去,只要在这里,在若隐峰守着师父就好了。

    季遥不知道自己独自在若隐峰待了多久,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以及眼前不知何时才会再次开启的洞府。

    她也不在乎了,她只知道,只要这样一直待在这里等着,就一定能等到师父。

    日升月落,岁月轮转,季遥一直等着,等得感知变得迟钝,等得思绪变得迷蒙,等得让她恍惚间觉得自己正身处一场梦中。

    是梦吗?

    是梦也好。

    在梦里的话,那她想要的是不是就可以实现了呢?

    仿佛为了印证她所想一般,耳边传来“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无数道劫雷从天际落下,爆发出巨大的力量。

    季遥怔愣看着,被劫雷余威波及到也没有反应。

    一道又一道的天雷劈下,滚滚乌云密布,狂风大作,天地都变了颜色。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洞府连同周遭一切都成了废墟,直到最后一道天雷落下,天边的乌云才渐渐散开。

    季遥不可避免被天雷余威伤到,猛地吐了一口血。

    可她一点也不难受,甚至感到无比的轻快与雀跃。

    因为她看到了,不远处的那堆废墟之上,出现了一道修长的身影。

    银白色的长发,金色发冠高高束起,一身雪白的衣衫不染尘埃。

    俊美的脸庞上神色无悲无喜,周身萦绕着飘渺的清冷。

    可一双眼眸望过来时却含着笑意。

    一如初见时那位超逸绝尘的白发仙君。

    眼泪不知不觉再次落下,季遥流着泪笑了,哑声道:“师父……”

    模糊的视线里,那雪色衣角翻飞,正一步一步,向她踏步而来。

    她等到了。

    季遥望着那道向她而来的身影,无力地阖上双眸。

    眼泪顺着脸庞划过,滴落尘土。

    她慢慢地感受到身上的力量正在丧失,仿佛被什么东西汲取。

    或许,这正是妄念实现所要付出的代价。

    季遥虚弱一笑。

    “执妄花……”

    所见皆虚幻,所念皆痴妄。

    她早该知道的。

    妄念被实现的那一刻,身上的力量随之散失,心底那片空缺却越来越大,空洞又茫茫,扯得心脏越来越痛。

    这痛既为她,为师父,也为能填补心底空缺的……

    那个少年。

    少年在等着她。

    江弃在等着她。

    执妄花所编织的梦境实在太美好了,美好得太过虚假,才会让她既沉迷,又清醒。

    可既是梦,便该醒了。

    季遥深吸一口气,恢复了一点力气。

    周遭却忽地升腾起一股混浊的黑雾。

    黑雾将季遥笼罩着,霎时间,整个天地都暗了下来。

    待季遥能看清时,她蓦地睁大眼睛。

    幽暗天地之间,是一片漫天燎原的赤红火海。

    而她身处火海中心,被炙热的火焰灼烧着,原本虚弱的身体,变得更加虚乏,连神魂都要被炼化。

    这是……

    红莲狱火!

    是那时将她层层围困,让她痛不欲生的,红莲狱火。

    最恐怖的噩梦重现。

    季遥无力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心中恐惧到极点。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如同当初那样,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满身血迹的师父,踏着狱火荆棘,艰难又坚定地一步一步迈向她。

    “师父!”

    季遥努力往前,想离师父再近一点点,可围困她的方寸之地却有着一层看不见障碍,让她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前进一分。

    所剩无几的力气在挣扎中耗尽,季遥只能无力地、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按着既定的宿命行进。

    她的师父,仙界人人敬仰的霁光仙君,为了救她,于化神雷劫到来之际,强行破关,拖着被天雷重伤的身躯奔赴朔川。

    义无反顾的,执剑踏进这片火海里。

    火焰燎破他雪白的衣衫,狱火凝成荆棘刺破他的皮肤,点点血迹滴落一地。

    银白长发凌乱飘散,脸庞唇角皆是血迹,他忍着痛,却还是如平常般温和含笑望着她,用眼神安抚着她,让她别怕。

    火焰越烧越烈,不到几丈的距离,却比一辈子还要漫长。

    季遥看着谢初尧,看着她的师父,艰难踏过火海荆棘,来到她面前,用上最后仅剩的所有修为,一剑将困住她的阵法斩碎。

    鲜红的血将他白色的衣服染红,他却浑然不觉,对她轻声道:“阿遥,别怕。”

    季遥任由眼泪在脸上肆意流淌,只怔怔地看着他。

    看着他伸出手,想替她抹掉眼泪。

    看着他徒劳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看着他的唇角,蓦地溢出鲜红的血。

    看着他,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道黑色魔气,穿心而过。

    鲜血将他染红,赤红火焰将他包围,映照出季遥眼底一片猩红。

    季遥眼底最后倒映出的,是焚焚烈焰中执剑半跪的谢初尧,看着她眼神温柔,哑声对她说——

    “阿遥,别哭。”

    季遥费力地伸出手,却怎么也触碰不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滔天如海的红莲狱火,将他的身影渐渐吞噬。

    谢初尧在火海中湮灭。

    唯剩他的剑还立在季遥面前,像是在保护着她。

    季遥空洞的双眼看着那把剑。

    那是师父的本命剑,名唤扶光。

    相传这是在神女救世时,第一把重出天日前来相助的上古之剑。

    受孤光传唤,为孤光而来,因孤光存在。

    师父说,或许冥冥之中,他与她,注定成为师徒。

    而她是孤光剑主,注定会比他走得更远。

    ……可是她已经做不到了。

    仿佛受到了她的共鸣,滚滚狱火忽地全部向她心间涌去。

    承受着狱火汇入身体的剧痛,季遥感受到体内残存的灵力正在流失。

    取而代之的,是狱火魔气暴戾又可怖的巨大力量,与滔天的恨怒与悲怨一起,填满她的心腔,占据她的身躯,一点一点,直至彻底摧毁她的理智。

    报仇……

    她要报仇……

    杀了那个人……

    杀了那个人!

    双眸重新变成一片嗜血的红,眉间的火焰魔记熊熊燃起。

    季遥抬头盯着前方。

    不知何时起,红莲狱火悉数消失,天地之间被大片大片浓厚的黑色魔雾悉数笼罩,如夜一般漆黑。

    黑雾缭绕中,那个人踩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缓缓现身。

    雾气撩过,显露出他过分精致苍白的脸。

    比夜更深重的,是他那双幽黑冰冷的眼睛。

    他眉眼间皆是冷意,又带着几分玩味与讥诮。

    “孤光剑主?”

    季遥望着那双陌生又熟悉的眼眸,脑海里“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崩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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