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黄。

    街巷边,小摊一个接一个准备打烊,路人扛着包裹,徘徊于酒馆客栈。

    角落木材堆凿的木屋垒了两层,门槛投射裂痕至门框,指向摇摇欲坠的牌匾刻着“酒行客栈”。

    酒行客栈颇具沧桑气质,但行客少。

    天快黑了,也只有四位,坐在店中央。

    正对大门的女子,头戴赤红幂蓠,身着红色劲装。

    紧挨着她的少女同是红衣,十四五的模样。

    两人对桌,一名男子眼角眉梢挂着“欠揍”二字,蓝白的鹤氅打扮。

    另外一名,着群青蓝窄袖长袍,眼睛半闭打瞌睡。

    相比之下,两个男人着似开屏孔雀

    “所以。”高个儿女子隐在幂蓠后,笑意快压不住手中佩剑。“你把弟弟带上,是跟我做对称?”

    “欠揍”的孔雀笑吟吟地摇着扇子说:“姑娘这个解释不错,这是家弟年年,会医术,带着有用。”

    凌七七转头,恰好看见弟弟额头砸桌,倒吸凉气。

    她立马反驳萧易寒。“你确定他能救我们,而不会先把自己搞死?”

    高个儿女子手拍桌面,挡脸的丝网被掌风掀开。

    正是凌九霄。

    “我能保证妹妹毫发无伤。”凌九霄目光冰冷。“你呢?”

    对面花枝招展的非旁人,正是宸王殿下萧易寒,一侧男子便是七皇子萧乐年。

    “而且他几无灵力,一旦受伤就是麻烦,你能给所有人做担保吗?”凌九霄毫不留情。

    “凌姑娘,”萧易寒站起来,被枯叶切碎的夕阳洒他满身,他微微一笑。“我是没通天之能,但我信你可以。”

    凌九霄也端起笑容,在金光下抬头,“前提是,我凭什么帮你?”

    萧易寒慢慢走到凌九霄身旁,突然弯腰,俯身直视她。

    门外本就稀少的喧闹逐渐停息,店家忙活打烊,除却茶碗碰撞声,周遭寂静。

    “阿凌。”萧易寒状似桃花的眼睛弯起,却带着压迫。

    凌九霄提肘后击,萧易寒侧身躲过。

    “利剑在前,难免心动。”萧易寒站稳脚跟,温和眼神。“恰巧,我在利剑所指之处探寻多年,颇有所得。”

    “你不知如何向前,我能帮你迈出下一步,甚至后方更长的路。”萧易寒再次走进,负手而立。

    话音刚落,眼前便又落一记剑鞘。萧易寒甩扇抵挡。

    “我可以掀了你在的地方,不需要无用的合作。”黑色剑身后,凌九霄眸光犀利。

    “那你何须来云中镇?就凭萧微然一道圣旨,真能降住你?”萧易寒的扇子逐渐后退。“你见过她,皇宫里。”

    “啪——”

    开阳剑上滑落在腰间,凌九霄冷眼看着萧易寒惯性向前。

    “所以你想要什么?又为什么找我?”她直接发问。“作为他的嫡子,你要跟他的敌对面合作?”

    萧易寒将发麻的右手负背,微笑。“这天下已经不属于人,而是你见到的她。”

    “至于我,无非想活命。”他收起武器。“并且你和令妹也只有生或死的选择,你清楚的。”

    凌九霄一时沉默。

    良久,她拉过椅子坐下。“但别叫我‘阿凌’。”

    愣神闪过眉眼,他咧嘴一笑,走过窗框坐在对面。“阿凌果然是聪明人,不过合作,改个称呼更亲切。”

    凌九霄发现他脸皮和心思一样厚,于是转策略,面无表情道。“萧孔雀。”

    萧易寒顿住,但也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我也觉得这个称呼很亲切。”嘴上噙笑,凌九霄召出南明离火温热茶盏。

    既然萧易寒喜欢直接下命令改称呼,那她也不介意奉送一个。

    他一撩袍袖,捧起茶盏,挡住半边脸。

    还挺清贵,凌九霄默想。

    不过插曲过后,就要着眼正事了。

    可惜,正事也全是插曲。

    “发大水”的云中镇根本称不上灾区。

    情况不出凌九霄所料,不久前萧微然将“走水”归罪于须归折。对外宣称,须妃沾染魔气引发天灾,天灾走水,恰在云中镇水患之后。

    监天司问天后称云中镇乃灾气源头,需灭了云中镇水患,方可根除灾祸。

    而须妃在灾祸未平前,不得出寝殿半步。

    萧微然想除掉她早非一日两日,抓住机会点名凌九霄“赈灾”。

    她侧目到萧易寒,他半靠身子眺望窗外。

    但若想利用这次“赈灾”除掉她,昭告天下战神是赈灾而出,至于如何死,都会归于“为国捐躯”。

    但萧易寒一加盟,计划无疑打乱。

    一旦她出事,同行的嫡皇子能一干二净吗?

    其中蹊跷几人不知?

    虽然她不知道萧易寒所说的“她”对朝堂已经执掌几分,但目前来说,萧微然依然有些权力。

    他不会允许可能继任的皇储出现污点。

    她将神识扩散到客栈之外,笼罩云中镇。

    但云中镇的插曲程度超乎预料了。

    云中镇非但没有水患成灾,没有灾民成行,甚至居民安乐,水坝安稳,就好像水患从未发生。

    但在凌九霄靠近云中镇,看到上方缭绕的魔气时,她便想到了一些原因。

    不知哪里跑来的孩子跌在窗下,四五岁的模样,衣不蔽体,还浸洇死人的酸腐臭。

    偏偏两眼放光,直直望向凌九霄等人。

    掌柜听到动静疾跨过来,抡起棍子将要劈下,一柄红剑抵在孩童抱着太阳穴的胳膊上方,棍棒撞上剑身闷闷作响。

    掌柜缩回震得发麻的手甩了又甩,看着眼前挺直腰板的凌七七,肃声:“哪儿来的丫头,你还是别管的好。”

    这话听起来更像劝告,让准备争论的凌七七一时忘言。

    掌柜说完便自顾自地捞起地上孩童的胳膊。

    凌七七上前一步还想阻拦却被凌九霄制止,她茫然回望,却见姐姐摇头示意噤声。

    二人默对时,孩童已被掌柜拎起来丢出去。

    凌九霄轻轻扯过她手腕,转身坐下。

    谈论事宜间,凌七七仍时不时看看门口,凌九霄注意到后,并未言语。

    在凌七七选择走这条路时,就必须亲自去看,亲自去感受

    ——千疮百孔的人间

    客栈并未待太久,几人捞起行李在街上漫逛。

    当然,玩乐的尽管玩,背行李的一背到底。

    萧乐年耸耸抬不起来的肩膀,使劲儿仰头,想甩下眉头的汗珠。前方凌七七挽着姐姐一蹦一跳,二哥则悠哉悠哉摇扇子。

    萧乐年咬咬牙,愤愤出声:“为什么行李全是我背,我们应该轮流,我要抗议!”

    凌九霄头也不回,毫无起伏地说:“只要你证明自己还有其他价值,我可以考虑让你哥分担点。”

    萧易寒啧了一声,撩了撩萧乐年腰间的传送符,“年年啊,别让二哥送你回府。”

    上齿下齿左右摩擦,萧乐年只恨不能砸死亲哥哥。

    可一想现下的处境,凌将军虽然看不惯,但也没赶走他,而且还能顺便保障安全。

    萧乐年不自觉又傻笑起来。

    凌九霄注意到后,联想到家养的柴犬,颇有深意地说:“萧公子,您对弟弟当真关爱有加。”

    从客栈出来不久,不出意外,一行人又碰上了刚才的孩子。

    他蹲在斑驳潮湿的角落,脚下萦绕几只蟑螂。凌七七上前几步,呆呆地愣在原地,最后摸出几片随身携带的零嘴。

    墙角的孩子跌跌撞撞跑过来,踢跑了几只蟑螂。这次,凌九霄没有阻拦,带着兄弟二人继续向前走。

    平日凌七七需得咀嚼好久的零嘴到了孩子手中,三下五除二被并吞入肚。孩子站在那里嗦指头,巴巴看着凌七七,不到她腰间高。

    凌七七接着又从腰后掏出些干粮。这次孩子没有急着吃,他接过手中的食物,踉跄着后退几步。

    在凌七七疑惑之时,一群高低不齐,但同样衣不蔽体的孩子蜂拥而来。

    凌七七不傻,她望着孩子放下接过的食物,招呼同伴包围她的时候,她便已经明白。

    凌七七拿回吃食,唤出明桑火,火光瞬间膨胀。

    大多孩子被吓退,只有一个胆子较大的跃上前来,死死盯着凌七七手中吃食,嘶叫着前扑,最后被凌七七隔空击退。

    她在惊惧又愤怒的注视下,沉默着,慢慢走出包围圈。

    曾经那些朦胧的想法在心中一晃而过,虽未看清,却是开始。

    凌七七赶上队伍,凌九霄仿佛早已知道,回头伸手。凌七七攥紧姐姐的手,朝她一笑。

    “阿凌,这儿的伞不错,来看看。”寥落的大街上,店铺大多打烊,萧易寒在一家准备挂牌收摊的伞铺前说。

    他说出的称呼,并非询问而是通知。

    即使面上合作。凌九霄对他的强硬也很不适。

    没人能压着她。

    萧易寒靠在伞铺前,捞起水红色的递给凌九霄。

    凌九霄牵着凌七七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却拿起铺子上另外一把,顺便扣住他的手,砸上摊铺桌面。“我只用自己拿的,不会让别人给我递伞。”

    萧易寒举着水红色的伞好久,在店家凑上来时才肯放下,脸上笑容始终不减,左脚后撤给凌九霄让开空间。

    店家看不懂暗潮涌流,凑上来堆起笑容介绍;“客官好眼光,论云中镇哪家伞结实,可没人比得上我嘞。”

    凌九霄默默翻个白眼,桌上乱七八糟一堆的伞没看出来结实,倒是一个赛一个的花里胡哨,尤其萧易寒开伞试货,拿了红的换绿的。

    不过萧易寒看伞做什么?

    指尖滑过做工略显粗糙的伞面,停在针脚凌乱的梅花刺绣处,萧易寒看凌九霄一眼后,亮出刀戒自梅花狠狠划下——伞面完好如初

    店家惊惧喝止,想抽回伞却拔不动,只得护好铺子上剩余纸伞。

    萧孔雀的刀戒好歹皇家做工,也算法器一件,竟然砍不动凡间店铺的伞?凌九霄心下升起警惕。

    萧易寒笑着,再次把刚刚的伞塞到她手中。

    凌九霄低头看被强塞的伞,在萧易寒发凉的微笑下直接扔回他怀里。“看不上。”

    随后转身,凌九霄上前解释道“对不住,他只是想试个货。”突然她仿佛在伞上看到什么,转而抓住萧乐年的钱袋,掏出碎银。

    “我们买三把。”

    要三把,也是背行李的拿不动伞,跟他哥凑一块儿得了。

    凌九霄意识到不对后,一边走一边探出神识,寸息间,整个云中镇的一举一动在她脑中清晰无比。

    果然,不止是伞铺,其他店铺也都加了“料”。这些不再是普通的凡器,掺杂了无名的魔气后,都变成了凡人不可触之魔物。

    普通人接触久了,轻则重病,重则丧命;修士虽不伤及性命,却会阻碍修行。

    那镇上的“凡人”日日夜夜与其凑在一块儿,还能安然无事。就只有一个可能

    ——他们不是人。

    情况再次恶化。

    不久前的碎芒阵和皇宫出现这魔气,都在向她昭示预警。

    这些魔气就像蟑螂,发现一只,就必然有成倍的数量。

    皇宫是第一个,云中镇是第二个,那下一个会在哪儿?

    但还有一个疑问,萧易寒作为普通修士,怎么认得魔气?

    忽然,神识织就的网笼缩。

    凌九霄迅速抽伞扔给剩下两人。

    三人齐齐撑伞时,萧乐年笨拙地跳到萧易寒身边,但还有半边包裹露在伞外。

    在萧易寒未来得及将包裹收入纳戒时,包裹伴随雨滴炸开无数破洞。

    凌九霄隔空推力,将包裹甩进纳戒,又于三人伞周布下灵力光幕。

    伞具覆盖的魔气果然是同种,同种魔气不会相冲。

    但这雨水来得蹊跷。

    凌九霄与萧易寒齐齐看向远处。

    高空天光褪尽,血红雨滴砸落地面。

    溅起的雨珠跳在青石板上,滋滋作响生起白烟。

    血雨下,杀意氤氲在腾升的雨幕。

    雨汽掩盖殿内夜神香,金黄屋壁内循着赤红地毯,扫到明黄床榻上散落的长发。

    女人发间香气揉杂夜神香,灌入萧微然鼻腔掀起酥麻。

    萧微然吸入香气,身体竟抽搐一瞬,不断呻吟。

    女子划开他中衣,随后拂上胸口。

    “陛下……”女人声音钻入鼓膜。

    萧微然无法控制身体的抽搐,只能由她抓住右手,抵在自己唇边。

    “阿折……阿折……阿——”萧微然神志不清地呢喃。

    须归折俯身,指尖滑过萧微然的眼睫。

    皇室多有修行者,再加各类仙丹驻颜,所以皇族人样貌大多与少年无异。

    而萧微然最是怕死,每月驻颜丹不下三颗,并且还有魔化,脸上一丝皱纹都无。

    今夜是养心殿走水后不到一月,萧微然直接入住了怡水殿——须归折的殿阁。

    “陛下。”须归折抵住萧微然的额头,注入烟雾状的魔气,气息均匀,“你乖乖告诉妾,你有没有听话,把赤霄残片交给康王?”

    康王,大皇子萧封年。

    魔气灌入,萧微然胳膊上的图案再次发红,随魔气增多蔓延全身。

    身体痉挛减,萧微然断断续续道:“给……给了……他们……都死。”

    须归折轻笑,将枕边备好的魔生丸塞进萧微然口中,声音冷下,“睡吧。”

    她抚平凌乱的单铺后慢慢站起来,合拢衣襟走至窗前,手心浮起灵力裹住一团雨水。

    雨水化冰,被她一把捏碎,黑气腾升。

    京都的雨越发冰冷,魔气已在不知不觉间覆盖京城了。

    如果自己那个神通广大的姐姐仍在,她会怎么做呢?

    借着当年的事进入皇宫控制魔气,发现扼制不了后就像当年一样

    ——发兵逼宫

    哦,她不敢,毕竟她还没有找到那十万尸骨堆成的尸山呢。

    须归折心中冷笑,随手将冰球甩进香炉。

    炉中发黑雾气更甚,男人胳膊上的阵图发紫,顺着经脉蔓延全身,脸上黑色纹路覆盖潮红。

    薰华给的魔香须归折日日在寝殿燃烧,以前侍寝只放一小撮。

    毕竟这魔香极少的容量便足以魔化萧微然。

    但她直觉上总觉得有些事情变数太大,想让计划更快些,便加倍魔香,如今已经是从前的五倍。

    魔气已深入萧微然的骨髓,包括她自己。

    如今,他们两个已然算作半个魔。

    风声渐息,耳边只余噼啪声,萧封年的声音混杂湿气,“刚才那个人是谁?”

    灯笼下,乞儿站在萧封年跟前,落满身红光,唯独两眼黑沉。

    他木木地回:“白天见过的一个……一个蓝白衣服的哥哥。”

    “哦?他让你干什么了?”萧微然逼近一步。

    “他让我站在巷子里,淋……淋雨。”孩子眼神空洞。

    “这样啊。”萧封年缓缓蹲下拉起孩子只见“焦骨”的手,目光挪到他的脸蛋,脸蛋半边骨头翘出,尾端嵌在伤口参差的腐肉里散发腥味,“后面的人是你朋友吧。”

    孩子下巴慢慢点胸,脖间动脉随头部动作直接炸开,血液喷溅,滴在身后堆砌的“焦黑人骨”,“人骨”上激荡出类似扬尘的黑点。

    “你还没成虫子,但你的朋友都是了。”孩童黑色眼瞳中倒映苍白的手,红光乍现。

    空旷的街巷连着黑黑的巷子,巷子里堆砌焦黑骨头,方才的孩子消失,只剩地上蛄蛹的虫群。

    “而朋友,要永远在一起。”萧封年熄灭灯笼,撑着伞融入血色的雨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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