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压过碎石，马车内，归玉靠在凌九霄肩头昏迷，凌九霄抓着她手，低头沉思。
对面萧易寒望着她，却也不言。
他们正在赶回京都的路上。
倏地，凌九霄撩开车帘，遥望已经塌陷成废墟的雷泽岛。“雷泽岛，便是扶风岛，你可知晓？”
萧易寒点头。“流景告诉过我。”
凌九霄并不诧异，只是继续道：“你告诉了你这些，看来是已经把你当做同僚了。”
言此，凌九霄又想到萧封年同样与薰华合作，可他们的关系更像迫不得已，一边必须需要靠对方得到想要的，一边又恨不得对方马上去死。
不过也是，薰华极度厌恶烦凡人，萧封年又痛恨自己身上的魔脉。
凌九霄揉揉眉头，气息低下。“那你同样知道其他分布地，对吗？”
“是。”萧易寒略微俯身。“羽山、扶风岛、京都、邓林，还有……”
萧易寒突然停顿。
凌九霄有一瞬地目光失神。“没什么不能说的，金城——苍梧。”
萧易寒的手背明显僵硬，他目光微斜，避免直视凌九霄。
可在他沉默时，膝盖却被手掌覆盖。
凌九霄看着转过头的萧易寒，眼神透出遮不住的疑问。“你……记得红豆手串吗？”
那条断开的红豆手串，凌九霄在天牢时，紧紧篡在手里。
是萧易寒教她一点一点补好的。
她想确定萧易寒到底记不记得环境中的事，或者说，幻境中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他？
萧易寒看着凌九霄眼中眸光，失言许久。
“算了。”凌九霄低下头，摇头笑了笑，准备收回手。
连梦桥声都说了，雷泽岛中的幻境是每个人的过去。
那是她的过去，萧易寒怎么会记得？
那些细小成微尘，被所有人遗忘的真相，终究只有她记得。
猛地，凌九霄的手心被萧易寒托住。
“我见过你，认识你。”萧易寒语速很慢。“过去，现在。”
凌九霄顿住。
“阿凌，我不清楚为什么我进入了你的过去，但也许我们经历的有所不同。”萧易寒眼神是如同幻境中的柔和。
疑问闪过凌九霄的黑眸。“不同？”
“我……”萧易寒卡住话音，呼出气后再次言语。“我一入幻境，就到了走水的皇宫，看见了你。”
凌九霄没有说话。
她知道，如果自己没有现在的记忆，以当时的状态极有可能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对萧易寒出手。
果不其然，萧易寒笑道。“你一上来给我一火球，可疼了。”
凌九霄嘴张到一半却又卡住，面色尴尬地看着他。
萧易寒一笑。“不过还好你没用剑指我脖子，不然这就是第五次了。”
“事不过五。”萧易寒一本正经地伸出右手，五指大张。
凌九霄保证，下次再用剑指他，他就会多加一根指头，说“事不过六”。
凌九霄眼睛上瞟。“还不是你太弱。”
萧易寒瘪嘴。“嗯，是，所以小生要仰仗大将军您的保护了。”
凌九霄白他一眼。
原本凌九霄因为往事刺激和归玉出事心情低落，现下萧易寒开过玩笑，她语气清朗不少。
凌九霄继续刚才的疑问。“所以你是直接去到了我逼宫的时候？”
萧易寒点头。“可我也记得与你相处过的一切，金城，天牢，万人街。”
“怎么会这样？”凌九霄愣住。“而且你当时还要对南起出手，但你根本没见过他。”
萧易寒叹气一声，“阿凌，如果我告诉你，那个人是我却又不是我呢？”
凌九霄神色微变。
“就像我遇到的你，是过去的你。”萧易寒摊手。“那么你见到的我，是什么样的？”
凌九霄回忆。“‘你’很奇怪，‘你’居然是魔族，不仅上来便要对南起动手，对我的态度也很是奇怪，而且我当时没有现在的记忆，对你出手毫不留情，可你却只退避不还击，就像是……”
就像是萧易寒现在看她的眼神和对她的态度。
即使凌九霄真要伤他，他也只会笑着仰头看她。
萧易寒没有继续这尴尬的局面。“并且‘我’与你发生的一切，也在同步传入我的识海，也是靠着这些，才没有被你杀掉。”
“而那些记忆属于我，却又远超与我。”萧易寒垂下眸。“应该说，是未来的我见到你产生的感情与思想。”
“也就是说，”凌九霄恍然大悟，“我遇见的是未来的你？”
萧易寒眼中的笑意给她的猜测打上对号。
但为什么未来的萧易寒掺杂进她的过往，七七又经历了什么，归玉又见到了什么才会受如此大的刺激。
“而且我还要告诉你，”萧易寒凑近。“阿凌，未来的‘我’传给我的记忆仅限于幻境，至于我为什么要杀南起，我为什么会知道未来发生什么。一概不知。”
“但又一句话，十有八九就是我要杀南起的缘由，对你也很重要。”
萧易寒神色凝重，凌九霄捏紧手指。
“杀他前，‘我’说‘可你欠他们十万条命’。”
凌九霄指尖被捏得发紫。
猝然，马车颠簸了一下。
车后箱子里的萧乐年砸到头痛呼，凌七七勒住赶车的马，高喊道：“姐姐，没事吧？”
凌九霄深吸气后，努力稳住心神。“没事，你慢慢赶。”
随后，凌九霄闭上眼，转向车后。
“萧易寒。”凌九霄声音加入细微的冷色。“有件事我想问很久了，你到底为什么和萧乐年走在一起？”
她一时不能接受这个巨大的猜测，便将矛点转移到新的怀疑上
——萧乐年。
萧乐年总在最关键的时刻消失昏迷，而事情也会顺着他的昏迷向下发展。
他就像一把钥匙，可这钥匙到底是意外，还是刻意为之？
萧乐年当真如表面一般天真单纯，毫无威胁吗？
萧易寒明白她的意思。“是我娘让他跟着我的。”
凌九霄再次疑问。
“我自幼性情淡漠，身边不管来了多少人最后都会离开，娘不喜欢这样，便把七弟带了过来。”
萧易寒解释。
“七弟那时母妃刚刚薨逝，郁郁寡欢，娘便将他推到我面前，说让他笑。”
凌九霄脑门上写着不理解。“敢问皇后娘娘是不是经常做些保息之举啊？”
一般人还这没如此悠闲的爱心。
萧易寒沉思后，认真回答。“有。”
凌九霄嘴角绷紧。
“我娘办了个安济坊，专门收容无人可投奔的孤儿。”
凌九霄：“然后呢？”
“然后那群孩子大多心思忧郁，我娘便想了方子开解他们。”
凌九霄莫名觉得嘴角有抽搐的欲望。
“我娘买下了一条街，敲锣打鼓挂满花球，带他们上街跳舞了。”
凌九霄：“？”
她觉得那群孩子应该更抑郁了。
传闻皇后明月衣性情潇洒，为人直爽，总能做出非常人之奇事。
看来她之前对皇后行为的猜测都保守了。
不过如此离奇性子，才能把明月衣的行径说得通。
皇后明月衣出身修仙第一世家明家，当初入宫只是意外，如今也早就出宫云游不知踪迹。
一般人还真干不出来，萧鸾和萧易寒比起他们娘亲还真是太保守了。
“所以萧乐年属于你娘给你找的玩伴。”凌九霄评价。
萧易寒点头说道：“不错，他性子的确单纯，还死皮赖脸地跟着我，我就让他跟着了。
至于为何你从未听过我与七弟交情颇深的传闻，一是因着七弟比较谨慎也怕拖累我，总是悄悄与我会见，二是史官那边有阿鸾的人。”
所以萧乐年暂时没有嫌疑。
凌九霄把注意力转到另一点。
阿鸾。
六公主萧鸾，凌九霄已经对她好奇很久了。
萧易寒察觉凌九霄的神情，会心一笑。“也是，不知道下次赤霄残片有响应还有多久，我们的主要精力要放在皇宫了。”
“接下来，”萧易寒不知从何处拿来笔纸，放在用灵力铺成的桌面。“我给你细讲朝野局势。”
凌九霄虽然收回军政管理，却因着不擅政局，始终得不到全面消息，但恰好这些是萧易寒的专长。
首先，萧易寒在纸上写下了“暗涛”。
“暗涛，”萧易寒撇头看她，“知道吗？”
凌九霄点头。“暗涛是近十年来最大的江湖组织，专替人搜罗秘信收钱杀人，同时还做些与他国的生意，行为诡异来去无踪，至今无人能找到他们的总部。”
萧易寒笑着点头。“不愧是阿凌，什么都没瞒不过你。”
“别吹，”凌九霄面无表情地看他，“这些是个人都知道。”
自从雷泽岛之后，不，应该说云中镇落入幻境之后，萧易寒对她的态度就越来越奇怪，时常让凌九霄分不清他们真的仅仅是合作关系吗？
萧易寒笑了一下，便接着说。“但有一些，是没有任何人知道的。”
“暗涛能壮大至今日，一是因为它起源于明家，与仙门渊源颇深。”
“明家？你娘的明家？”凌九霄瞳孔骤缩。
“不错。”萧易寒点头。
难怪那么多人费尽心思寻找暗涛都无果，起源于第一修仙世家的江湖组织，其中隐藏秘法多是已经绝迹。
“并且，暗涛虽然明面上杀人办事，大多成员却是民间出身，它的每一次行动，多是各大地区部落的意思。”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代表平民的组织。
可修仙世家为什么要建造一个代表平民的组织，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吗？
萧易寒看出凌九霄的疑虑。“你知道为什么我娘一个修仙世家的女儿，却要进宫嫁给萧微然？”
凌九霄老实回答。“不知道。”
“因为我娘多年前闯进皇宫，看见坤宁宫觉得建筑好看，想久住。”萧易寒一本正经。
凌九霄无法描述心头的无力。
现在她觉得明月衣干出什么都不稀奇，还有明家。
理解了，了解了，明家有想法。
“不过，”凌九霄反应过来，“你为什么对暗涛这么清楚，只是因为你娘？”
“当然不，”萧易寒轻轻摇头，“接下来就是我想告诉你的，最关键的一点。”
“暗涛，背后真正的主人，现任的首领，就是阿鸾。”萧易寒用毛笔在暗涛边上点了个圈，代称萧鸾。
惊诧踏过凌九霄心口，但也在意料之中。
明家出身的江湖组织，萧易寒和萧鸾作为家主的孩子，自然是可能继任的。
“所以她是怎么继任的？”凌九霄话出口，却莫名后悔。
“好问题。”萧易寒笑着看她，随后幻化一个骰子。
凌九霄：“？”
“有次我和阿鸾犯错，我娘把我们关在屋子里，阿鸾就用偷偷出来的骰子打晕了侍女。
结果刚出门，就看到娘捏着骰子笑着说‘阿鸾摇到一了诶，我女有一骑绝尘之姿’。”
“所以？”凌九霄嘴角抽搐。
“所以，我娘就把不想管的暗涛扔给阿鸾了。”萧易寒仰天叹气。
凌九霄保证以后都尽量避开明月衣的话题。
“所以，暗涛后有仙门，民间有网，朝中有阿鸾，才能越发壮大。”萧易寒从代表萧鸾的圆点画出一条线。
“而为什么我要从暗涛说，那是因为它是平衡整个朝堂的一把秤。”萧易寒在一旁画下两个方框。
“流江皇帝多疑，分出中外朝，左边这个是中朝，另一边是外朝。”
“萧封年极尽心思收拢实力，外朝大多被他榨干，而中朝本是萧微然用来控制朝臣的私朝，却在近几年被须妃架空。
萧封年想要利用外朝登基，重建一个新内朝，须妃想要稳固外朝，等到临朝听政的一天，所以他们两个既是盟友，又是对手。”
萧易寒同样画了不同形状的图案代表他们二人。
“但同时，外朝九卿中掌财政的治栗内吏是阿鸾的人，内朝加官中负责检举的诸吏也是阿鸾的人。”
萧易寒又画了两条斜杠，压住两个方框。
可他画图的手却突然被摁住，萧易寒迷茫地看向凌九霄。
“我有个问题，国库和萧鸾公主的私银，哪个多？”凌九霄眼角眉梢挂着萧易寒看不懂的情绪。
又是富得流油的暗涛首领，又是掌管财政的公主。
她再建个国家都不成问题了。
萧易寒倒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认真思考后回答凌九霄。
“国库有一部分都是阿鸾捐的，包括京都十有七成都是阿鸾的宅子，商队田庄之类的大概一样吧，可能更多。”
凌九霄对萧鸾定下了初步印象
——富，不是一般的富
她了然后，郑重地看朝萧易寒点头。“与她相识，我的荣幸。”
这么大的财主，她一定要认识。
中外朝命脉之一都是六公主的人，也就是说无论是须归折和萧封年想干什么，都要提前掂量掂量萧鸾的意思。
但他们又不能直接杀了萧鸾，萧鸾手中的势力太过重要，只能慢慢夺回。
而且联系刚才萧易寒提前讲的暗涛，也明白了须归折为什么如此忌惮萧鸾的诸吏。
诸吏只是一个纠错检举的内官，没有实权只能成为肉食者的唇枪舌剑，可一旦诸吏背后站着的是萧鸾就不一样了。
萧鸾是与萧易寒一样最有可能继位的皇储，更别说背后还有一个无人见过，却令天下心跳慢半拍的暗涛。
萧鸾就像一根线，无论那边的风筝有动，她都可以一把拽回，保持两个风筝的平衡。
“接下来就要说你，”萧易寒在最上方画了一跟棍子，象征皇帝。“曾经的内朝是有‘将军’的，但皇帝多疑，害怕兵家功高震主，所以慢慢缩减你们的权力。”
“只是可惜，虎符是开国皇帝留给你们凌家的圣物，先皇还有萧微然至今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取走。
干脆就直接把你们凌家从内朝划出去，并取缔所有将军职位，只保留了你的‘明神大将军’。”
凌九霄手托下巴沉思。“所以，我的名号看似威风，却也是一个掩人耳目的空名头。
这样一来既能对外彰显萧微然对我们的圣恩，又能削减我们的实权，堵住我们扩张权势的渠道。”
“对。”萧易寒朝她颔首，“这些年除了你，你还见过他用别的将军打仗吗？
并不全是因为你战绩显赫，而是要假装对你信任堵住百官之口，还能用你‘明神大将军’的名号为你造势，在你名声最高之时给你盖一个‘功高盖主，妄图谋反’诸多类似的罪名，一网打尽。”
不错。
凌九霄握拳，手腕蹦出青筋。
他前世便想如此，可惜没有等到，让须归折做了而已。
“至于为什么萧封年想杀你，我猜一是因为薰华的吩咐，二是发现你不可用。
像你这种功绩赫赫，位高权重的重臣，得不到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杀掉。”萧易寒在凌家与萧封年之间画了叉号。
“当然，也因此，你们凌家几乎成了下一任皇储是谁的决定因素，是现在打破僵局的破力之一。”萧易寒笑言。
凌九霄领会他的意思。
萧易寒从头到尾都没说自己，可锋芒毕露，心思周全的嫡皇子怎么可能不为自己打算？
果不其然，萧易寒又在下方画圈。“这里，是我的打算。”
“萧微然暴政，平庸无能，我在前几年抓住了负责科考的机会，于是我精心选了几波势力，他们联系复杂，涉及颇广，如今部分已经进入朝堂，对萧封年的外朝可谓是个不小的冲力。”
涉及领域复杂的势力，就像一张牢固又烦人的网，萧封年打不破也甩不掉。
凌九霄微笑。
萧易寒说的破力一是她凌家，二就是他预备的新朝。
看似萧封年和须归折处于主导局面，但只要萧封年和萧鸾一动，局面马上就会更新为被动，更何况还有她凌九霄？
只要萧易寒冲击了萧封年的外朝，萧封年就再无余力帮须归折看守内朝，须归折也要面临萧鸾的全面进攻。
而她凌九霄，就是来回穿梭的剑，随意而动。
“不过我与你说这些，不是让你帮我争权。”萧易寒看她。
“放心，我也没那个打算，你又没说给我好处，不划算。”凌九霄扬下巴看他。
萧易寒不禁笑起来。
不知何时，他已经越发沉浸凌九霄的一举一动。
“但萧封年这里除不掉你，就会在皇宫动手，所以等到回宫，我会先带你去见阿鸾，我们尽全力保证你凌家的安危。”萧易寒正色起来。
凌九霄点头，想说点什么却被身后传来的烟花声惊动。
萧易寒掀开车帘，面色瞬变。
“是皇宫的传信烟，阿鸾那边出事了。”
对面萧易寒望着她，却也不言。
他们正在赶回京都的路上。
倏地，凌九霄撩开车帘，遥望已经塌陷成废墟的雷泽岛。“雷泽岛，便是扶风岛，你可知晓？”
萧易寒点头。“流景告诉过我。”
凌九霄并不诧异，只是继续道：“你告诉了你这些，看来是已经把你当做同僚了。”
言此，凌九霄又想到萧封年同样与薰华合作，可他们的关系更像迫不得已，一边必须需要靠对方得到想要的，一边又恨不得对方马上去死。
不过也是，薰华极度厌恶烦凡人，萧封年又痛恨自己身上的魔脉。
凌九霄揉揉眉头，气息低下。“那你同样知道其他分布地，对吗？”
“是。”萧易寒略微俯身。“羽山、扶风岛、京都、邓林，还有……”
萧易寒突然停顿。
凌九霄有一瞬地目光失神。“没什么不能说的，金城——苍梧。”
萧易寒的手背明显僵硬，他目光微斜，避免直视凌九霄。
可在他沉默时，膝盖却被手掌覆盖。
凌九霄看着转过头的萧易寒，眼神透出遮不住的疑问。“你……记得红豆手串吗？”
那条断开的红豆手串，凌九霄在天牢时，紧紧篡在手里。
是萧易寒教她一点一点补好的。
她想确定萧易寒到底记不记得环境中的事，或者说，幻境中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他？
萧易寒看着凌九霄眼中眸光，失言许久。
“算了。”凌九霄低下头，摇头笑了笑，准备收回手。
连梦桥声都说了，雷泽岛中的幻境是每个人的过去。
那是她的过去，萧易寒怎么会记得？
那些细小成微尘，被所有人遗忘的真相，终究只有她记得。
猛地，凌九霄的手心被萧易寒托住。
“我见过你，认识你。”萧易寒语速很慢。“过去，现在。”
凌九霄顿住。
“阿凌，我不清楚为什么我进入了你的过去，但也许我们经历的有所不同。”萧易寒眼神是如同幻境中的柔和。
疑问闪过凌九霄的黑眸。“不同？”
“我……”萧易寒卡住话音，呼出气后再次言语。“我一入幻境，就到了走水的皇宫，看见了你。”
凌九霄没有说话。
她知道，如果自己没有现在的记忆，以当时的状态极有可能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对萧易寒出手。
果不其然，萧易寒笑道。“你一上来给我一火球，可疼了。”
凌九霄嘴张到一半却又卡住，面色尴尬地看着他。
萧易寒一笑。“不过还好你没用剑指我脖子，不然这就是第五次了。”
“事不过五。”萧易寒一本正经地伸出右手，五指大张。
凌九霄保证，下次再用剑指他，他就会多加一根指头，说“事不过六”。
凌九霄眼睛上瞟。“还不是你太弱。”
萧易寒瘪嘴。“嗯，是，所以小生要仰仗大将军您的保护了。”
凌九霄白他一眼。
原本凌九霄因为往事刺激和归玉出事心情低落，现下萧易寒开过玩笑，她语气清朗不少。
凌九霄继续刚才的疑问。“所以你是直接去到了我逼宫的时候？”
萧易寒点头。“可我也记得与你相处过的一切，金城，天牢，万人街。”
“怎么会这样？”凌九霄愣住。“而且你当时还要对南起出手，但你根本没见过他。”
萧易寒叹气一声，“阿凌，如果我告诉你，那个人是我却又不是我呢？”
凌九霄神色微变。
“就像我遇到的你，是过去的你。”萧易寒摊手。“那么你见到的我，是什么样的？”
凌九霄回忆。“‘你’很奇怪，‘你’居然是魔族，不仅上来便要对南起动手，对我的态度也很是奇怪，而且我当时没有现在的记忆，对你出手毫不留情，可你却只退避不还击，就像是……”
就像是萧易寒现在看她的眼神和对她的态度。
即使凌九霄真要伤他，他也只会笑着仰头看她。
萧易寒没有继续这尴尬的局面。“并且‘我’与你发生的一切，也在同步传入我的识海，也是靠着这些，才没有被你杀掉。”
“而那些记忆属于我，却又远超与我。”萧易寒垂下眸。“应该说，是未来的我见到你产生的感情与思想。”
“也就是说，”凌九霄恍然大悟，“我遇见的是未来的你？”
萧易寒眼中的笑意给她的猜测打上对号。
但为什么未来的萧易寒掺杂进她的过往，七七又经历了什么，归玉又见到了什么才会受如此大的刺激。
“而且我还要告诉你，”萧易寒凑近。“阿凌，未来的‘我’传给我的记忆仅限于幻境，至于我为什么要杀南起，我为什么会知道未来发生什么。一概不知。”
“但又一句话，十有八九就是我要杀南起的缘由，对你也很重要。”
萧易寒神色凝重，凌九霄捏紧手指。
“杀他前，‘我’说‘可你欠他们十万条命’。”
凌九霄指尖被捏得发紫。
猝然，马车颠簸了一下。
车后箱子里的萧乐年砸到头痛呼，凌七七勒住赶车的马，高喊道：“姐姐，没事吧？”
凌九霄深吸气后，努力稳住心神。“没事，你慢慢赶。”
随后，凌九霄闭上眼，转向车后。
“萧易寒。”凌九霄声音加入细微的冷色。“有件事我想问很久了，你到底为什么和萧乐年走在一起？”
她一时不能接受这个巨大的猜测，便将矛点转移到新的怀疑上
——萧乐年。
萧乐年总在最关键的时刻消失昏迷，而事情也会顺着他的昏迷向下发展。
他就像一把钥匙，可这钥匙到底是意外，还是刻意为之？
萧乐年当真如表面一般天真单纯，毫无威胁吗？
萧易寒明白她的意思。“是我娘让他跟着我的。”
凌九霄再次疑问。
“我自幼性情淡漠，身边不管来了多少人最后都会离开，娘不喜欢这样，便把七弟带了过来。”
萧易寒解释。
“七弟那时母妃刚刚薨逝，郁郁寡欢，娘便将他推到我面前，说让他笑。”
凌九霄脑门上写着不理解。“敢问皇后娘娘是不是经常做些保息之举啊？”
一般人还这没如此悠闲的爱心。
萧易寒沉思后，认真回答。“有。”
凌九霄嘴角绷紧。
“我娘办了个安济坊，专门收容无人可投奔的孤儿。”
凌九霄：“然后呢？”
“然后那群孩子大多心思忧郁，我娘便想了方子开解他们。”
凌九霄莫名觉得嘴角有抽搐的欲望。
“我娘买下了一条街，敲锣打鼓挂满花球，带他们上街跳舞了。”
凌九霄：“？”
她觉得那群孩子应该更抑郁了。
传闻皇后明月衣性情潇洒，为人直爽，总能做出非常人之奇事。
看来她之前对皇后行为的猜测都保守了。
不过如此离奇性子，才能把明月衣的行径说得通。
皇后明月衣出身修仙第一世家明家，当初入宫只是意外，如今也早就出宫云游不知踪迹。
一般人还真干不出来，萧鸾和萧易寒比起他们娘亲还真是太保守了。
“所以萧乐年属于你娘给你找的玩伴。”凌九霄评价。
萧易寒点头说道：“不错，他性子的确单纯，还死皮赖脸地跟着我，我就让他跟着了。
至于为何你从未听过我与七弟交情颇深的传闻，一是因着七弟比较谨慎也怕拖累我，总是悄悄与我会见，二是史官那边有阿鸾的人。”
所以萧乐年暂时没有嫌疑。
凌九霄把注意力转到另一点。
阿鸾。
六公主萧鸾，凌九霄已经对她好奇很久了。
萧易寒察觉凌九霄的神情，会心一笑。“也是，不知道下次赤霄残片有响应还有多久，我们的主要精力要放在皇宫了。”
“接下来，”萧易寒不知从何处拿来笔纸，放在用灵力铺成的桌面。“我给你细讲朝野局势。”
凌九霄虽然收回军政管理，却因着不擅政局，始终得不到全面消息，但恰好这些是萧易寒的专长。
首先，萧易寒在纸上写下了“暗涛”。
“暗涛，”萧易寒撇头看她，“知道吗？”
凌九霄点头。“暗涛是近十年来最大的江湖组织，专替人搜罗秘信收钱杀人，同时还做些与他国的生意，行为诡异来去无踪，至今无人能找到他们的总部。”
萧易寒笑着点头。“不愧是阿凌，什么都没瞒不过你。”
“别吹，”凌九霄面无表情地看他，“这些是个人都知道。”
自从雷泽岛之后，不，应该说云中镇落入幻境之后，萧易寒对她的态度就越来越奇怪，时常让凌九霄分不清他们真的仅仅是合作关系吗？
萧易寒笑了一下，便接着说。“但有一些，是没有任何人知道的。”
“暗涛能壮大至今日，一是因为它起源于明家，与仙门渊源颇深。”
“明家？你娘的明家？”凌九霄瞳孔骤缩。
“不错。”萧易寒点头。
难怪那么多人费尽心思寻找暗涛都无果，起源于第一修仙世家的江湖组织，其中隐藏秘法多是已经绝迹。
“并且，暗涛虽然明面上杀人办事，大多成员却是民间出身，它的每一次行动，多是各大地区部落的意思。”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代表平民的组织。
可修仙世家为什么要建造一个代表平民的组织，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吗？
萧易寒看出凌九霄的疑虑。“你知道为什么我娘一个修仙世家的女儿，却要进宫嫁给萧微然？”
凌九霄老实回答。“不知道。”
“因为我娘多年前闯进皇宫，看见坤宁宫觉得建筑好看，想久住。”萧易寒一本正经。
凌九霄无法描述心头的无力。
现在她觉得明月衣干出什么都不稀奇，还有明家。
理解了，了解了，明家有想法。
“不过，”凌九霄反应过来，“你为什么对暗涛这么清楚，只是因为你娘？”
“当然不，”萧易寒轻轻摇头，“接下来就是我想告诉你的，最关键的一点。”
“暗涛，背后真正的主人，现任的首领，就是阿鸾。”萧易寒用毛笔在暗涛边上点了个圈，代称萧鸾。
惊诧踏过凌九霄心口，但也在意料之中。
明家出身的江湖组织，萧易寒和萧鸾作为家主的孩子，自然是可能继任的。
“所以她是怎么继任的？”凌九霄话出口，却莫名后悔。
“好问题。”萧易寒笑着看她，随后幻化一个骰子。
凌九霄：“？”
“有次我和阿鸾犯错，我娘把我们关在屋子里，阿鸾就用偷偷出来的骰子打晕了侍女。
结果刚出门，就看到娘捏着骰子笑着说‘阿鸾摇到一了诶，我女有一骑绝尘之姿’。”
“所以？”凌九霄嘴角抽搐。
“所以，我娘就把不想管的暗涛扔给阿鸾了。”萧易寒仰天叹气。
凌九霄保证以后都尽量避开明月衣的话题。
“所以，暗涛后有仙门，民间有网，朝中有阿鸾，才能越发壮大。”萧易寒从代表萧鸾的圆点画出一条线。
“而为什么我要从暗涛说，那是因为它是平衡整个朝堂的一把秤。”萧易寒在一旁画下两个方框。
“流江皇帝多疑，分出中外朝，左边这个是中朝，另一边是外朝。”
“萧封年极尽心思收拢实力，外朝大多被他榨干，而中朝本是萧微然用来控制朝臣的私朝，却在近几年被须妃架空。
萧封年想要利用外朝登基，重建一个新内朝，须妃想要稳固外朝，等到临朝听政的一天，所以他们两个既是盟友，又是对手。”
萧易寒同样画了不同形状的图案代表他们二人。
“但同时，外朝九卿中掌财政的治栗内吏是阿鸾的人，内朝加官中负责检举的诸吏也是阿鸾的人。”
萧易寒又画了两条斜杠，压住两个方框。
可他画图的手却突然被摁住，萧易寒迷茫地看向凌九霄。
“我有个问题，国库和萧鸾公主的私银，哪个多？”凌九霄眼角眉梢挂着萧易寒看不懂的情绪。
又是富得流油的暗涛首领，又是掌管财政的公主。
她再建个国家都不成问题了。
萧易寒倒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认真思考后回答凌九霄。
“国库有一部分都是阿鸾捐的，包括京都十有七成都是阿鸾的宅子，商队田庄之类的大概一样吧，可能更多。”
凌九霄对萧鸾定下了初步印象
——富，不是一般的富
她了然后，郑重地看朝萧易寒点头。“与她相识，我的荣幸。”
这么大的财主，她一定要认识。
中外朝命脉之一都是六公主的人，也就是说无论是须归折和萧封年想干什么，都要提前掂量掂量萧鸾的意思。
但他们又不能直接杀了萧鸾，萧鸾手中的势力太过重要，只能慢慢夺回。
而且联系刚才萧易寒提前讲的暗涛，也明白了须归折为什么如此忌惮萧鸾的诸吏。
诸吏只是一个纠错检举的内官，没有实权只能成为肉食者的唇枪舌剑，可一旦诸吏背后站着的是萧鸾就不一样了。
萧鸾是与萧易寒一样最有可能继位的皇储，更别说背后还有一个无人见过，却令天下心跳慢半拍的暗涛。
萧鸾就像一根线，无论那边的风筝有动，她都可以一把拽回，保持两个风筝的平衡。
“接下来就要说你，”萧易寒在最上方画了一跟棍子，象征皇帝。“曾经的内朝是有‘将军’的，但皇帝多疑，害怕兵家功高震主，所以慢慢缩减你们的权力。”
“只是可惜，虎符是开国皇帝留给你们凌家的圣物，先皇还有萧微然至今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取走。
干脆就直接把你们凌家从内朝划出去，并取缔所有将军职位，只保留了你的‘明神大将军’。”
凌九霄手托下巴沉思。“所以，我的名号看似威风，却也是一个掩人耳目的空名头。
这样一来既能对外彰显萧微然对我们的圣恩，又能削减我们的实权，堵住我们扩张权势的渠道。”
“对。”萧易寒朝她颔首，“这些年除了你，你还见过他用别的将军打仗吗？
并不全是因为你战绩显赫，而是要假装对你信任堵住百官之口，还能用你‘明神大将军’的名号为你造势，在你名声最高之时给你盖一个‘功高盖主，妄图谋反’诸多类似的罪名，一网打尽。”
不错。
凌九霄握拳，手腕蹦出青筋。
他前世便想如此，可惜没有等到，让须归折做了而已。
“至于为什么萧封年想杀你，我猜一是因为薰华的吩咐，二是发现你不可用。
像你这种功绩赫赫，位高权重的重臣，得不到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杀掉。”萧易寒在凌家与萧封年之间画了叉号。
“当然，也因此，你们凌家几乎成了下一任皇储是谁的决定因素，是现在打破僵局的破力之一。”萧易寒笑言。
凌九霄领会他的意思。
萧易寒从头到尾都没说自己，可锋芒毕露，心思周全的嫡皇子怎么可能不为自己打算？
果不其然，萧易寒又在下方画圈。“这里，是我的打算。”
“萧微然暴政，平庸无能，我在前几年抓住了负责科考的机会，于是我精心选了几波势力，他们联系复杂，涉及颇广，如今部分已经进入朝堂，对萧封年的外朝可谓是个不小的冲力。”
涉及领域复杂的势力，就像一张牢固又烦人的网，萧封年打不破也甩不掉。
凌九霄微笑。
萧易寒说的破力一是她凌家，二就是他预备的新朝。
看似萧封年和须归折处于主导局面，但只要萧封年和萧鸾一动，局面马上就会更新为被动，更何况还有她凌九霄？
只要萧易寒冲击了萧封年的外朝，萧封年就再无余力帮须归折看守内朝，须归折也要面临萧鸾的全面进攻。
而她凌九霄，就是来回穿梭的剑，随意而动。
“不过我与你说这些，不是让你帮我争权。”萧易寒看她。
“放心，我也没那个打算，你又没说给我好处，不划算。”凌九霄扬下巴看他。
萧易寒不禁笑起来。
不知何时，他已经越发沉浸凌九霄的一举一动。
“但萧封年这里除不掉你，就会在皇宫动手，所以等到回宫，我会先带你去见阿鸾，我们尽全力保证你凌家的安危。”萧易寒正色起来。
凌九霄点头，想说点什么却被身后传来的烟花声惊动。
萧易寒掀开车帘，面色瞬变。
“是皇宫的传信烟，阿鸾那边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