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晟又用了半个小时赶回医院，在住院部门口下车时，他看到了同样正从车上下来的周浔衍。
秦峰替他按着轮椅把手，他从车内挪到轮椅上，视线稍往上便与两三米开外的周浔衍的视线对上。
没有预期的火药味，也没有没有剑拔弩张，几秒后周浔衍往他这边走，秦峰推着他向周浔衍靠近。
两人在人来人往的路中间相逢。
周浔衍对秦峰视而不见，只是俯视轮椅上的纪云晟，又过了几秒，他伸出右手，眸光安定，“冀忱，好久不见。”
意想不到的是一眼认出他是冀忱的会是周浔衍，比他那位同床共枕的妻子，这位有脑子多了，不知道还以为跟他跟他“情深意重” 。
冀忱原本十指交握放在腿上，脸上浮起寒暄的笑意，放开一只手抬起和他握了一下，“好久不见。”
秦峰看着这个昔日的朋友，有种陌生感，以前盗取机密文件，他为了出口恶气不惜请最好的律师只为了把他关到死。时光荏苒，要换做以前的周浔衍知道自己的妻子被关三年多，见面第一件事，一定是先打一架。
周浔衍直入正题，“我太太陈乐央以及我的女儿周念呢？”
冀忱重新十指交扣，放置在双腿上，他向上仰着脖子，午后轻薄的淡黄色的阳光披在他脸色，本就不凌厉的眉眼，更显温和，他淡淡笑道，“周浔衍，你还是没搞清楚，陈乐央要和你离婚，她在电话里清清楚楚的跟你说过的。”
周浔衍吊在食指上的盲杖因他握拳的动手晃了几下，他是有在刻意压制着怒火，看似平静的双眸下实则暗涌翻腾，“冀忱你真的爱她吗？如果你真的爱她，怎么会舍得让她每天要提心吊胆的过日子，怎么忍心用她的孩子威胁她？这三年多时间她每天与你在一起，我才见她几面，我就知道她过得并不开心，不但不开心，她活的特别压抑，在崩溃的边缘，这就是你爱她的方式吗？”
冀忱原本清润澄澈的双眸在周浔衍一句句提问中，越来越暗沉，戾气渐升。
“你我都知道陈乐央是个道德感很强的人，一有问题她总是习惯往自己身上揽，当年你自杀，她认为是自己害得你，她过不了心理这关，甚至吃了近半年的抗抑郁药。”
听到抗抑郁药时，冀忱一抹复杂的神色在脸上一晃过，周浔衍仍再说，“我们之间的仇恨应该我们自行解决而不是压迫一个柔弱的女人，她承受不住的，她会疯、会死的。”
会死……
“是不是只有我死，才能终止这一切。”
冀忱双手握住轮椅扶手，坐着身体，指尖轻颤。
周浔衍看不清他的脸部表情，但他手部动作，表现出了他的心虚和心慌。
难道说央央已经在他面前种说过这些话。
念及此，周浔衍焦急问，“冀忱，陈乐央在哪里？不要做无法挽回的事。”
他知道冀忱虽疯，但他病态的爱着陈乐央。
不会的，周念还没回到周浔衍手里，陈乐央不可能这么做，她最舍不下的就是她的两个孩子。
周浔衍是故意的，故意把情况说的严重，目的是为了激起自己对陈乐央的恻隐之心。
冀忱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振动，屏幕上显示小刀，他拿出来接听。
“纪云晟，你女人的孩子在我手里，你想救他的话来你女人所在的公寓天台。”
冀忱像是听了一个笑话，“又不是我女儿，关我什么事。”
周浔衍脸色一凝。
“纪叔叔！纪叔叔！”电话那头周念在叫他。
冀忱摁掉电话，脸色阴沉。
周浔衍听见冀忱听筒里有个小女孩在叫他纪叔叔，声音很响，似在求救。
而且冀忱说又不是她女儿。
冀忱双手重新握住轮椅扶手，骨节用了劲。
周浔衍意识到不妙，“冀忱！是不是周念出事了！”
冀忱不回答他，而是自己转动轮椅调转车头，往车方向推，秦峰跟在他后面走。
周浔衍跟住他，冀忱到车前停住回头，“周念在文萃公寓天台你去吧。”他的女儿跟他冀忱有什么关系，要送死他自己去死吧。
周浔衍收到这个重要消息，他回头，连走带跑的往自己车那边过去。
冀忱斜挑唇，重新坐进车里，秦峰替他收了轮椅，拿去后备箱放好又重新回来。
“纪先生，你是要去文萃公寓？”
小刀发来一张周念站在顶层边缘被他一只手握住衣服的照片。
纪云晟看了眼，熄灭了屏幕，“先去看看陈乐央。”
*
再度回来，推开门，外出的回来的保姆在厨房忙碌，客厅里没看到陈乐央。
保姆听到开门声，出来张望，看到坐着轮椅的他，难掩惊讶。
“太太呢？”冀忱划着轮椅向卧室方向过去。
这时候房门一开，陈乐央从里面冲出来，看到冀忱，上来俯身抓住他的双肩。
“念念在天台，念念在天台。”陈乐央心神不宁地反复念道。
“小刀打你电话了？他怎么说？”
陈乐央盯着他，“他说让我带你去天台，就放了念念。”
照片里周念被一只手悬吊在高层的半空，她吓得灵魂都快出窍了。
“走吧。”冀忱坐起来一些，将轮椅调转了个方向。
坐电梯上行时，电梯里除了他俩还有秦峰，冀忱问了陈乐央一个问题，“陈乐央如果我这次不死，能不能好好陪在我身边？”
陈乐央不愿回答。
电梯里的灯照在她脸上，从她这个角度看，她抿着唇，浓密卷翘的睫毛在下眼窝上投下扇形阴影。
由此可见，在逼问她都不会答。
果然耳濡目染下这女人的心肠是越来越硬。
刚还担心她想不开。
电梯到了，冀忱让秦峰在门口候着，他和陈乐央进去。
隔远远的他们就听到了周念断断续续的哭声。
陈乐央心收紧。
一进门他们就看到了立在一旁的周浔衍。
显然是小刀不让他接近。
三十几层的天台，头顶天空碧蓝，万里无云，北风席卷，吹得人睁不开眼，吹得陈乐央头发拍打着脸庞。
周念在二十公分左右宽的高台上，近百米的高度，别说小孩，大人站在上面都会双腿打颤。
小刀看到了进来的冀忱，抓住周念背后衣服的手缩回来一点，隔的有点远，他喊道，“纪云晟，你自己过来。”
余光里冀忱看到陈乐央已和周浔衍站成一排。他算什么，为了他们的孩子，做好人好事，无私奉献？
冀忱没动。
陈乐央见冀忱没动静，高声对小刀商量，“换我可以吗？我比我女儿更合适！”
小刀要冀忱而她陈乐央是可以拿来威胁冀忱的，想必他很清楚。
冀忱斜看陈乐央一眼，她打的什么主意，他一目了然。他手摸进口袋里的手枪，只要他一发子弹，小刀就会中弹，但他中弹倒下的后果是周念摔下三十几层的高楼。
小刀目的在他，他们比谁都清楚，能拿捏住他的人，确实陈乐央比周念更适合。
周浔衍不容许陈乐央去冒险，伸手横在她身前，“央央不可以。”
不屑看他们夫妻情深，冀忱向前推行，在距离平台上的小刀五六步开外的地方停下。
小刀想杀的从来都是冀忱，不想伤及无辜，他放下周念马上拔枪，只是，冀忱先他一步拔枪。
“砰！”
小刀的右臂被击穿，手里的枪往斜前方弹飞出去。
周念被枪声吓得放声大哭，嘴里还叫着“纪叔叔，纪叔叔。”
小刀眼见冀忱近在咫尺，他顾不得身体的痛，跳下高台，冀忱瞄准射了第二枪，打中的是小刀的右小腿，他一酿跄刚好摔在冀忱轮椅前。
武行出身的小刀体能武力值，绝不是泛泛之辈，哪怕瘸着腿，他也能第一时间站起来，劈手打掉冀忱手里的枪，左手箍住冀忱的上半身把他拽至地上。
周浔衍、陈乐央和听到枪声的秦峰同时跑上来，陈乐央抱起周念往回跑。
小刀横跨在冀忱的身上，决定先给他吃点苦头，举起拳头，砸向他的脸。千钧一发之际，周浔衍用盲杖横过小刀的脖子，一手拿一端往下压，迫得小刀往后仰倒，关键时刻秦峰又在小刀的侧腰补一脚。
小刀脱离冀忱，侧身倒地，但又很快爬站起来。他一个会左挑肘，攻击周浔衍的胸膛，周浔衍快速躲避，出手截击，两人僵持，小刀余光发现右边的上来的男人，一个侧踢脚踢中男人的男人侧脸，秦峰吃到痛苦，摸着脸出拳还击。但小刀是真正的练家子，两人围攻一轮下来半点没讨到好处。
冀忱忱双臂撑着地面，看到轮椅下的手枪，他往右翻了个身，伸长手臂去勾那把枪。
食指碰到了它，他拿到了枪。他举起手枪，枪头对准小刀的侧脸，忽地心念一动，枪头转移到周浔衍太阳穴处。
同归于尽吧。
他按下板机。
没想到“拉答”一声空响，手枪竟然没子弹了。
受着伤，体能快速下降后小刀慢慢不敌，周浔衍被踢中下颌，他倒退几步，秦峰扶住他，并在小刀拳头打过来前，他以背部挡在周浔衍面前替他埃了一拳头，随即他一个转身侧踢，踢中小到左胸，小刀退后数步，秦峰趁胜追击，几套拳下来终于把小刀打到地上，爬不起来。
局势稳住。
周浔衍过来向冀忱伸手，无论如何，是他救了周念。
“不需要！”冀忱严词拒绝。
对于冀忱的抗拒周浔衍理解，两人仇视已久，再来一个男人的自尊心怎容许他被自己最厌恶的人帮助。
周浔衍走回去。
秦峰搞定了小刀走过来，而这时陈乐央也跑上来。
“谢谢。”陈乐央向冀忱道谢。
为周念。
冀忱苦笑一下，“只是谢谢？”
“对不起。”
为她今天把他害成这样，他还愿意来救周念。
秦峰推来轮椅，他上前架住冀忱一条胳膊，可冀忱的双腿伤的重，而且早上才做的手术，没办法施力，他一个人想扶起他有点困难。
陈乐央看在眼里，走到冀忱另一条胳膊旁边架住他的胳膊，两人一道把他扶到轮椅上。
冀忱怕陈乐央走抓住她的手臂，如今的他只能仰视这个女人，从今天开始他们的地位调换了，以前都是她求他，而现在他在等待她的施舍。
其实不然，在两人之间，他外强中干，陈乐央永远是高高在上的那个，她给她一张笑脸他都能开心很久，她如果给他一个实质性的动作，他更是连最基本理智都不要了。
“你要和周浔衍走？”
现在他没有任何可以要挟她留下来的人。
陈乐央回看一眼背后，一晃而过的是周浔衍抱着周念，父女俩正朝她看。
陈乐央如实说，“冀忱，在你身边我很痛苦。”
冀忱的手抓的更紧，“你把我弄成这副鬼样子，就一点愧疚都没有？”陈乐央的无动于衷让他眼里溢出的伤痛中夹糅了几分乞求，“哪怕你只是可怜、同情我我都接受，央央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面对他转为殷殷期盼的目光，陈乐央仍不为所动。
“不好。”陈乐央冰冷回应，字字如针。
冀忱痛苦加深，他闭了闭眼，“你能诚实的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陈乐央不吭声。
“你是不是一直记得？”
陈乐央失忆的那一年，他们度过了很美好的时光，可她病好后却忘记了那段过往。
冀忱多次怀疑她是故意说忘记。
陈乐央没有任何感情的说，“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
无话可讲。
三人并排往回走。
没人发现苏醒的小刀悄无声息地伸手拿了不远处的手枪。他举起枪瞄准冀忱的后脑勺，而这一幕刚巧被陈乐央余光瞥到，在他射出子弹前，陈乐央闪到冀忱背后。
“砰！”
子弹射出，打中陈乐央腰下背部，她呃的一声往前扑在冀忱轮椅背上，在往下滑倒。
秦峰看到那人还要枪击冀忱，推开冀忱，子弹射空，他一个箭步冲过去，踢掉了小刀手里的枪，在他的头部狠踢一脚，小刀仰面后脑砸地，再次昏倒。
冀忱扭头看到中枪倒地的陈乐央，瞪大双眼，他转过轮椅面朝她，双臂一用力，将自己放倒在地上，刚把被秦峰推开，相距倒地的陈乐央有一米左右，他拖着伤腿爬行到陈乐央身边，抱住陈乐央的上身，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央……央央。”
周浔衍这时也赶到，他放下女儿双膝跪在地上，“央央，央央。”
周念虽不懂，但感知到妈咪有危险，止住已久的哭声再度响起。
有湿热的液体留到冀忱的右手掌心里，陈乐央出来的急，只穿了一件毛衣，他赶紧按住陈乐央背部出血口。
“叫救护车！”他仰头紧迫地大声地和秦峰说。
枪伤子弹陷入肉里不会一下流很多血，所以陈乐央意识仍是清晰的，她抬眼，看着被冀忱惊慌失色的脸，她丢失血色的唇一张一合说，“冀忱，我欠了你几条命，但我只有一条，我先还你。”
“不不我不要你还，我不要。我真的不要。”
死之前一些话她想告诉冀忱，“冀忱，在意大利的这些年，对于我而言，每天都是生活在地狱中，我过得胆战心惊，即使你帮我养了周弋、周念，但我不会感激你。”她断了断，感受到冀忱一刹那僵硬的身体，她凝着他失神的眼继续说，“冀忱，上午在工厂，我站在石柱后面，听见你被他们打的很重，我没出来；当我看到你爬行到我面前，看到那长长的血印痕迹，我非但没有半分愧疚还有报复的快感；更甚至还让他们直接杀了你。天长日久中，我变成了一个恶人，一个连我自己都嫌恶的人。”
冀忱急于否认她的话，“我不相信你对我一点点感情都没有，央央，我不相信。”
血从冀忱双//腿间渗出，不是陈乐央的，是他手术缝合好的浅表伤口崩裂。
最痛的不是外伤，是陈乐央一字一句都像刀子，直刺他心脏，不住地翻搅，似千刀万剐，痛得他肝肠寸断。
周浔衍也看到了地上的血，以为是陈乐央的，他急于想抱回陈乐央，冀忱却不给他，环住陈乐央的那只左臂青筋根根凸起。
周浔衍要用蛮力抢夺时，陈乐央偏头看他，她伸手摸到他潮湿的脸，“阿衍，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再也不要做傻事知不知道？”
“不要说胡话，我带你去医院，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他眼里燃起了愤怒的火焰，上手要从冀忱手里带走陈乐央，却被秦峰出声打断，“救护车马上到了，不要随便乱动她。地上的血不是陈乐央的，是纪先生的。”
陈乐央的伤在在背部腰腹位置应该不至于致命，周浔衍和陈乐央不知不足为奇而纪先生……正所谓关心则乱吧。
秦峰没有爱过任何一个女人，他无法理解这种情感。纪先生明明是个很聪明的人，却走不出对陈乐央的沉迷。
陈乐央心里只有周浔衍，她这次会跟周浔衍走，而且往后她只属于周浔衍一人，纪先生心里不会不清楚，陈乐央之所以能留在她身边是一对儿女在他手里，那时的她是不敢死。而今，儿女回归，纪先生如果再想抢夺怕以陈乐央的心性，一定会抵死不从、以死相逼甚至可能会一死了之。
就拿刚才陈乐央提出她换周念，回过头来想，她的目的不是要威胁纪先生，而是真的准备一命换一命，因为她根本不想再欠他任何东西。
今天过后，纪先生怕是很难再接触到陈乐央了，所以秦峰胡诌的这句话，是为了给纪先生再多点时间。
救护车到了，秦峰联系的是指定的医院，不然陈乐央的枪伤在普通公立医院是会引起轩然大波的。
等他们一家三口走掉后，秦峰蹲在冀忱面前，“纪先生，陈小姐只想还你—”
“不！”冀忱不允许他说下去。
陈乐央是爱他的，不爱他怎么会为他挡枪，她愿意为他付出生命，怎么可能只是因为—
不绝不可能。
冀忱看到不远处躺在那里的小刀，他心里那股火正需要宣泄口，他从秦峰衣服内置口袋拔出枪，举枪要射杀小刀时，秦峰拿胸口挡住他。
“纪先生，这个人交给我们处理，你的手不适合沾血。”
门口进来四个黑衣保镖是秦峰刚才电话通知的。
秦峰和另个保镖扶他坐上轮椅，等保镖带走小刀后秦峰再次在他面前蹲下。
冀忱没想到秦峰会还有话对他说，他眼里有薄泪，偏过头去，不想被任何人看到。
“纪先生，陶婉哭着闹着想回来。”秦峰说，“看守的小叶说，陶婉闹的厉害，三天两头要跑，而他们又不敢真的用强拦不住。”
陶婉他的女儿今年已有六七岁，这个孩子是陶可莱用计怀的，她的出生他没任何期待，但做纪云晟那几年和这个孩子频繁接触，虽然和陶可莱一样刁蛮跋扈，但不知不觉地还是有了丁点喜欢。
冀忱收起泪意回头，“周五，你陪我去趟意大利。”
他倒是要亲眼见证她是怎么个闹法。
秦峰替他按着轮椅把手，他从车内挪到轮椅上，视线稍往上便与两三米开外的周浔衍的视线对上。
没有预期的火药味，也没有没有剑拔弩张，几秒后周浔衍往他这边走，秦峰推着他向周浔衍靠近。
两人在人来人往的路中间相逢。
周浔衍对秦峰视而不见，只是俯视轮椅上的纪云晟，又过了几秒，他伸出右手，眸光安定，“冀忱，好久不见。”
意想不到的是一眼认出他是冀忱的会是周浔衍，比他那位同床共枕的妻子，这位有脑子多了，不知道还以为跟他跟他“情深意重” 。
冀忱原本十指交握放在腿上，脸上浮起寒暄的笑意，放开一只手抬起和他握了一下，“好久不见。”
秦峰看着这个昔日的朋友，有种陌生感，以前盗取机密文件，他为了出口恶气不惜请最好的律师只为了把他关到死。时光荏苒，要换做以前的周浔衍知道自己的妻子被关三年多，见面第一件事，一定是先打一架。
周浔衍直入正题，“我太太陈乐央以及我的女儿周念呢？”
冀忱重新十指交扣，放置在双腿上，他向上仰着脖子，午后轻薄的淡黄色的阳光披在他脸色，本就不凌厉的眉眼，更显温和，他淡淡笑道，“周浔衍，你还是没搞清楚，陈乐央要和你离婚，她在电话里清清楚楚的跟你说过的。”
周浔衍吊在食指上的盲杖因他握拳的动手晃了几下，他是有在刻意压制着怒火，看似平静的双眸下实则暗涌翻腾，“冀忱你真的爱她吗？如果你真的爱她，怎么会舍得让她每天要提心吊胆的过日子，怎么忍心用她的孩子威胁她？这三年多时间她每天与你在一起，我才见她几面，我就知道她过得并不开心，不但不开心，她活的特别压抑，在崩溃的边缘，这就是你爱她的方式吗？”
冀忱原本清润澄澈的双眸在周浔衍一句句提问中，越来越暗沉，戾气渐升。
“你我都知道陈乐央是个道德感很强的人，一有问题她总是习惯往自己身上揽，当年你自杀，她认为是自己害得你，她过不了心理这关，甚至吃了近半年的抗抑郁药。”
听到抗抑郁药时，冀忱一抹复杂的神色在脸上一晃过，周浔衍仍再说，“我们之间的仇恨应该我们自行解决而不是压迫一个柔弱的女人，她承受不住的，她会疯、会死的。”
会死……
“是不是只有我死，才能终止这一切。”
冀忱双手握住轮椅扶手，坐着身体，指尖轻颤。
周浔衍看不清他的脸部表情，但他手部动作，表现出了他的心虚和心慌。
难道说央央已经在他面前种说过这些话。
念及此，周浔衍焦急问，“冀忱，陈乐央在哪里？不要做无法挽回的事。”
他知道冀忱虽疯，但他病态的爱着陈乐央。
不会的，周念还没回到周浔衍手里，陈乐央不可能这么做，她最舍不下的就是她的两个孩子。
周浔衍是故意的，故意把情况说的严重，目的是为了激起自己对陈乐央的恻隐之心。
冀忱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振动，屏幕上显示小刀，他拿出来接听。
“纪云晟，你女人的孩子在我手里，你想救他的话来你女人所在的公寓天台。”
冀忱像是听了一个笑话，“又不是我女儿，关我什么事。”
周浔衍脸色一凝。
“纪叔叔！纪叔叔！”电话那头周念在叫他。
冀忱摁掉电话，脸色阴沉。
周浔衍听见冀忱听筒里有个小女孩在叫他纪叔叔，声音很响，似在求救。
而且冀忱说又不是她女儿。
冀忱双手重新握住轮椅扶手，骨节用了劲。
周浔衍意识到不妙，“冀忱！是不是周念出事了！”
冀忱不回答他，而是自己转动轮椅调转车头，往车方向推，秦峰跟在他后面走。
周浔衍跟住他，冀忱到车前停住回头，“周念在文萃公寓天台你去吧。”他的女儿跟他冀忱有什么关系，要送死他自己去死吧。
周浔衍收到这个重要消息，他回头，连走带跑的往自己车那边过去。
冀忱斜挑唇，重新坐进车里，秦峰替他收了轮椅，拿去后备箱放好又重新回来。
“纪先生，你是要去文萃公寓？”
小刀发来一张周念站在顶层边缘被他一只手握住衣服的照片。
纪云晟看了眼，熄灭了屏幕，“先去看看陈乐央。”
*
再度回来，推开门，外出的回来的保姆在厨房忙碌，客厅里没看到陈乐央。
保姆听到开门声，出来张望，看到坐着轮椅的他，难掩惊讶。
“太太呢？”冀忱划着轮椅向卧室方向过去。
这时候房门一开，陈乐央从里面冲出来，看到冀忱，上来俯身抓住他的双肩。
“念念在天台，念念在天台。”陈乐央心神不宁地反复念道。
“小刀打你电话了？他怎么说？”
陈乐央盯着他，“他说让我带你去天台，就放了念念。”
照片里周念被一只手悬吊在高层的半空，她吓得灵魂都快出窍了。
“走吧。”冀忱坐起来一些，将轮椅调转了个方向。
坐电梯上行时，电梯里除了他俩还有秦峰，冀忱问了陈乐央一个问题，“陈乐央如果我这次不死，能不能好好陪在我身边？”
陈乐央不愿回答。
电梯里的灯照在她脸上，从她这个角度看，她抿着唇，浓密卷翘的睫毛在下眼窝上投下扇形阴影。
由此可见，在逼问她都不会答。
果然耳濡目染下这女人的心肠是越来越硬。
刚还担心她想不开。
电梯到了，冀忱让秦峰在门口候着，他和陈乐央进去。
隔远远的他们就听到了周念断断续续的哭声。
陈乐央心收紧。
一进门他们就看到了立在一旁的周浔衍。
显然是小刀不让他接近。
三十几层的天台，头顶天空碧蓝，万里无云，北风席卷，吹得人睁不开眼，吹得陈乐央头发拍打着脸庞。
周念在二十公分左右宽的高台上，近百米的高度，别说小孩，大人站在上面都会双腿打颤。
小刀看到了进来的冀忱，抓住周念背后衣服的手缩回来一点，隔的有点远，他喊道，“纪云晟，你自己过来。”
余光里冀忱看到陈乐央已和周浔衍站成一排。他算什么，为了他们的孩子，做好人好事，无私奉献？
冀忱没动。
陈乐央见冀忱没动静，高声对小刀商量，“换我可以吗？我比我女儿更合适！”
小刀要冀忱而她陈乐央是可以拿来威胁冀忱的，想必他很清楚。
冀忱斜看陈乐央一眼，她打的什么主意，他一目了然。他手摸进口袋里的手枪，只要他一发子弹，小刀就会中弹，但他中弹倒下的后果是周念摔下三十几层的高楼。
小刀目的在他，他们比谁都清楚，能拿捏住他的人，确实陈乐央比周念更适合。
周浔衍不容许陈乐央去冒险，伸手横在她身前，“央央不可以。”
不屑看他们夫妻情深，冀忱向前推行，在距离平台上的小刀五六步开外的地方停下。
小刀想杀的从来都是冀忱，不想伤及无辜，他放下周念马上拔枪，只是，冀忱先他一步拔枪。
“砰！”
小刀的右臂被击穿，手里的枪往斜前方弹飞出去。
周念被枪声吓得放声大哭，嘴里还叫着“纪叔叔，纪叔叔。”
小刀眼见冀忱近在咫尺，他顾不得身体的痛，跳下高台，冀忱瞄准射了第二枪，打中的是小刀的右小腿，他一酿跄刚好摔在冀忱轮椅前。
武行出身的小刀体能武力值，绝不是泛泛之辈，哪怕瘸着腿，他也能第一时间站起来，劈手打掉冀忱手里的枪，左手箍住冀忱的上半身把他拽至地上。
周浔衍、陈乐央和听到枪声的秦峰同时跑上来，陈乐央抱起周念往回跑。
小刀横跨在冀忱的身上，决定先给他吃点苦头，举起拳头，砸向他的脸。千钧一发之际，周浔衍用盲杖横过小刀的脖子，一手拿一端往下压，迫得小刀往后仰倒，关键时刻秦峰又在小刀的侧腰补一脚。
小刀脱离冀忱，侧身倒地，但又很快爬站起来。他一个会左挑肘，攻击周浔衍的胸膛，周浔衍快速躲避，出手截击，两人僵持，小刀余光发现右边的上来的男人，一个侧踢脚踢中男人的男人侧脸，秦峰吃到痛苦，摸着脸出拳还击。但小刀是真正的练家子，两人围攻一轮下来半点没讨到好处。
冀忱忱双臂撑着地面，看到轮椅下的手枪，他往右翻了个身，伸长手臂去勾那把枪。
食指碰到了它，他拿到了枪。他举起手枪，枪头对准小刀的侧脸，忽地心念一动，枪头转移到周浔衍太阳穴处。
同归于尽吧。
他按下板机。
没想到“拉答”一声空响，手枪竟然没子弹了。
受着伤，体能快速下降后小刀慢慢不敌，周浔衍被踢中下颌，他倒退几步，秦峰扶住他，并在小刀拳头打过来前，他以背部挡在周浔衍面前替他埃了一拳头，随即他一个转身侧踢，踢中小到左胸，小刀退后数步，秦峰趁胜追击，几套拳下来终于把小刀打到地上，爬不起来。
局势稳住。
周浔衍过来向冀忱伸手，无论如何，是他救了周念。
“不需要！”冀忱严词拒绝。
对于冀忱的抗拒周浔衍理解，两人仇视已久，再来一个男人的自尊心怎容许他被自己最厌恶的人帮助。
周浔衍走回去。
秦峰搞定了小刀走过来，而这时陈乐央也跑上来。
“谢谢。”陈乐央向冀忱道谢。
为周念。
冀忱苦笑一下，“只是谢谢？”
“对不起。”
为她今天把他害成这样，他还愿意来救周念。
秦峰推来轮椅，他上前架住冀忱一条胳膊，可冀忱的双腿伤的重，而且早上才做的手术，没办法施力，他一个人想扶起他有点困难。
陈乐央看在眼里，走到冀忱另一条胳膊旁边架住他的胳膊，两人一道把他扶到轮椅上。
冀忱怕陈乐央走抓住她的手臂，如今的他只能仰视这个女人，从今天开始他们的地位调换了，以前都是她求他，而现在他在等待她的施舍。
其实不然，在两人之间，他外强中干，陈乐央永远是高高在上的那个，她给她一张笑脸他都能开心很久，她如果给他一个实质性的动作，他更是连最基本理智都不要了。
“你要和周浔衍走？”
现在他没有任何可以要挟她留下来的人。
陈乐央回看一眼背后，一晃而过的是周浔衍抱着周念，父女俩正朝她看。
陈乐央如实说，“冀忱，在你身边我很痛苦。”
冀忱的手抓的更紧，“你把我弄成这副鬼样子，就一点愧疚都没有？”陈乐央的无动于衷让他眼里溢出的伤痛中夹糅了几分乞求，“哪怕你只是可怜、同情我我都接受，央央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面对他转为殷殷期盼的目光，陈乐央仍不为所动。
“不好。”陈乐央冰冷回应，字字如针。
冀忱痛苦加深，他闭了闭眼，“你能诚实的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陈乐央不吭声。
“你是不是一直记得？”
陈乐央失忆的那一年，他们度过了很美好的时光，可她病好后却忘记了那段过往。
冀忱多次怀疑她是故意说忘记。
陈乐央没有任何感情的说，“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
无话可讲。
三人并排往回走。
没人发现苏醒的小刀悄无声息地伸手拿了不远处的手枪。他举起枪瞄准冀忱的后脑勺，而这一幕刚巧被陈乐央余光瞥到，在他射出子弹前，陈乐央闪到冀忱背后。
“砰！”
子弹射出，打中陈乐央腰下背部，她呃的一声往前扑在冀忱轮椅背上，在往下滑倒。
秦峰看到那人还要枪击冀忱，推开冀忱，子弹射空，他一个箭步冲过去，踢掉了小刀手里的枪，在他的头部狠踢一脚，小刀仰面后脑砸地，再次昏倒。
冀忱扭头看到中枪倒地的陈乐央，瞪大双眼，他转过轮椅面朝她，双臂一用力，将自己放倒在地上，刚把被秦峰推开，相距倒地的陈乐央有一米左右，他拖着伤腿爬行到陈乐央身边，抱住陈乐央的上身，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央……央央。”
周浔衍这时也赶到，他放下女儿双膝跪在地上，“央央，央央。”
周念虽不懂，但感知到妈咪有危险，止住已久的哭声再度响起。
有湿热的液体留到冀忱的右手掌心里，陈乐央出来的急，只穿了一件毛衣，他赶紧按住陈乐央背部出血口。
“叫救护车！”他仰头紧迫地大声地和秦峰说。
枪伤子弹陷入肉里不会一下流很多血，所以陈乐央意识仍是清晰的，她抬眼，看着被冀忱惊慌失色的脸，她丢失血色的唇一张一合说，“冀忱，我欠了你几条命，但我只有一条，我先还你。”
“不不我不要你还，我不要。我真的不要。”
死之前一些话她想告诉冀忱，“冀忱，在意大利的这些年，对于我而言，每天都是生活在地狱中，我过得胆战心惊，即使你帮我养了周弋、周念，但我不会感激你。”她断了断，感受到冀忱一刹那僵硬的身体，她凝着他失神的眼继续说，“冀忱，上午在工厂，我站在石柱后面，听见你被他们打的很重，我没出来；当我看到你爬行到我面前，看到那长长的血印痕迹，我非但没有半分愧疚还有报复的快感；更甚至还让他们直接杀了你。天长日久中，我变成了一个恶人，一个连我自己都嫌恶的人。”
冀忱急于否认她的话，“我不相信你对我一点点感情都没有，央央，我不相信。”
血从冀忱双//腿间渗出，不是陈乐央的，是他手术缝合好的浅表伤口崩裂。
最痛的不是外伤，是陈乐央一字一句都像刀子，直刺他心脏，不住地翻搅，似千刀万剐，痛得他肝肠寸断。
周浔衍也看到了地上的血，以为是陈乐央的，他急于想抱回陈乐央，冀忱却不给他，环住陈乐央的那只左臂青筋根根凸起。
周浔衍要用蛮力抢夺时，陈乐央偏头看他，她伸手摸到他潮湿的脸，“阿衍，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再也不要做傻事知不知道？”
“不要说胡话，我带你去医院，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他眼里燃起了愤怒的火焰，上手要从冀忱手里带走陈乐央，却被秦峰出声打断，“救护车马上到了，不要随便乱动她。地上的血不是陈乐央的，是纪先生的。”
陈乐央的伤在在背部腰腹位置应该不至于致命，周浔衍和陈乐央不知不足为奇而纪先生……正所谓关心则乱吧。
秦峰没有爱过任何一个女人，他无法理解这种情感。纪先生明明是个很聪明的人，却走不出对陈乐央的沉迷。
陈乐央心里只有周浔衍，她这次会跟周浔衍走，而且往后她只属于周浔衍一人，纪先生心里不会不清楚，陈乐央之所以能留在她身边是一对儿女在他手里，那时的她是不敢死。而今，儿女回归，纪先生如果再想抢夺怕以陈乐央的心性，一定会抵死不从、以死相逼甚至可能会一死了之。
就拿刚才陈乐央提出她换周念，回过头来想，她的目的不是要威胁纪先生，而是真的准备一命换一命，因为她根本不想再欠他任何东西。
今天过后，纪先生怕是很难再接触到陈乐央了，所以秦峰胡诌的这句话，是为了给纪先生再多点时间。
救护车到了，秦峰联系的是指定的医院，不然陈乐央的枪伤在普通公立医院是会引起轩然大波的。
等他们一家三口走掉后，秦峰蹲在冀忱面前，“纪先生，陈小姐只想还你—”
“不！”冀忱不允许他说下去。
陈乐央是爱他的，不爱他怎么会为他挡枪，她愿意为他付出生命，怎么可能只是因为—
不绝不可能。
冀忱看到不远处躺在那里的小刀，他心里那股火正需要宣泄口，他从秦峰衣服内置口袋拔出枪，举枪要射杀小刀时，秦峰拿胸口挡住他。
“纪先生，这个人交给我们处理，你的手不适合沾血。”
门口进来四个黑衣保镖是秦峰刚才电话通知的。
秦峰和另个保镖扶他坐上轮椅，等保镖带走小刀后秦峰再次在他面前蹲下。
冀忱没想到秦峰会还有话对他说，他眼里有薄泪，偏过头去，不想被任何人看到。
“纪先生，陶婉哭着闹着想回来。”秦峰说，“看守的小叶说，陶婉闹的厉害，三天两头要跑，而他们又不敢真的用强拦不住。”
陶婉他的女儿今年已有六七岁，这个孩子是陶可莱用计怀的，她的出生他没任何期待，但做纪云晟那几年和这个孩子频繁接触，虽然和陶可莱一样刁蛮跋扈，但不知不觉地还是有了丁点喜欢。
冀忱收起泪意回头，“周五，你陪我去趟意大利。”
他倒是要亲眼见证她是怎么个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