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泰二十二年春,京城。

    冬去春来,天气回暖,万木生长。寂静了一整个冬季的御花园里似能听到抽芽吐蕊的窸窣声响,举目所望皆是绿意盎然的,清风拂面之时,令人心旷神怡。

    液池旁修有畔水廊,自廊向外望,湖面波光粼粼,衬出长空万里,澄澈如洗。

    “公主,公主!”佩兰急得团团转,她想摇醒李夕,又怕冒犯。

    她看看天色,心中估摸了下时刻,咬牙伸出手。

    刚刚把手抬起来,坐倚廊柱的少女平稳呼吸忽得一滞,睁了眼。

    许是逆光,自家公主那张娇美柔和的面容平白生了凌厉之感。树梢摇曳间,光影明灭。佩兰莫名心惊,待回过神已匍匐在地:“公主恕罪!”

    她察觉到自己额上湿粘,竟是发了汗。

    穿廊风声过后,她听到公主唤她:“佩兰?”

    醒后略沙哑的声音,因犹疑拖长了尾。咬字重音与平常好像也有些区别,慢条斯理、不疾不徐的……

    “奴婢在。”佩兰赶忙回话。

    尔后,她听到一声悠悠长叹。

    “起来吧。”公主说,恢复了往日里开玩笑的轻快,“又没做什么,怎吓得这般厉害。”

    *

    李夕从没想过自己还能再次醒来。

    听到佩兰熟悉的声音唤她公主,她还以为自己已到阴曹地府,而可怜的佩兰日后也没逃过那场宫变,一同到地底下伴她来了。

    佩兰跟着她,没享到几年福。李夕嗟叹:原是自己不中用。

    她做好了面对各路牛鬼蛇神的准备,然而待她抬起眼帘,却看到了明媚的满湖春光。

    寻音望去,面容稚嫩好几分的佩兰令她心神一凛。

    这是哪儿?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面前人真的是佩兰吗?

    穿肠的痛楚好似仍在腹中翻涌,李夕蹙眉,止住欲呕之心。她微垂首,余光瞥见身侧湖面映得的湖蓝色宫装倒影。那一刹,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抬起手臂,帔帛如云轻盈垂坠,随风微动。这是蜀地进贡的料子,李夕出降前少有的几件用于撑门面的服饰。她出降的圣旨颁出之后,因着谢氏是百年簪缨世族,家底丰厚,皇帝给了大笔的赏赐陪嫁,这条配了好几年的帔帛自然被压了箱底。

    不过李夕还是将它记得牢:哪怕日后拥有再多鲜亮美丽的,都比不过这一条对当年的她重要。

    她为何会出现在液池畔?现在是何年何月了?

    难不成……难不成她又重来了一回?

    她想看清湖面上自己的脸,可惜距离太远,波纹漾开,正如她动荡的心神。

    她是看过市井里的话本子的,里面也有死而复生的情节。

    佩兰犹犹豫豫地起身,听得李夕问:“方才为何如此着急。”

    到底年轻了好几岁,佩兰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将先前的疑惑抛之脑后,着急道:“方才奴婢怎么唤公主都不醒!奴婢被吓得差点去寻太医来——”

    和别的公主有一众前呼后拥的贴身仆从不同,李夕只佩兰一个。她们打小一道长大,李夕从偏僻宫室里被忽略的九公主,一步步走到美名远扬的翊阳公主、谢氏的少夫人,都是佩兰陪着她。

    知她是真心担忧自己,李夕笑着安抚。

    “公主寅正才就寝,卯正就起,身体怎受得了。”佩兰哽咽难掩,“太子殿下随口说的藤萝饼……”

    李夕大概明白了。

    她为数不多的口腹之欲全落在了甜点心上,当年在宫中偶尔会做一些解馋,亦或送予宫中的娘娘们。毕竟为亲手所做,礼轻情意重,对方食用与否她不在意,至少算拿得出手。

    依佩兰所言,现在应该是她在听到宫里的风言风语后,借藤萝饼去向太子打探情况。

    京中无母族可依靠,被谢皇后嘱托过关照她的太子,是她最近的能接触到前朝的渠道。

    至于风言风语……

    李夕合眸:

    顺泰二十二年春,卫国公尉迟玄率镇北军大破北夷。他本人则携精兵飞逐百里,活捉敌虏近万人,缴得牲畜数十万,占领了其治下一大片水草丰沃的宜居土地。送入京中的战利品琳琅满目,令人乍舌。

    此战打得北夷闻风丧胆,得休养安分好长一段时间。皇帝龙颜大悦,大赦天下。自天子以至于庶民,皆是喜气洋洋的。

    可到了封赏的时候,皇帝却犯了难。尉迟玄承其父爵位,已是一等国公,作为外姓基本就到顶了。再往上封,皇帝没有给自己整个异性王的打算,还是个有异族血统的异性王。

    是的,异族血统。

    尉迟玄的祖父原是漠北一部族首领,归顺大晟后受封卫国公,后迎娶当时的长公主。从此尉迟氏向大晟皇室宣誓忠诚,三代戍守北方边疆,数十年从未有一日懈怠。

    尉迟玄的母亲出身世家崔氏,亦是钟鸣鼎食的大家闺秀。

    可他到底姓尉迟。

    众人心照不宣,有层无形的隔阂在。

    皇帝思来想去,顿悟:尉迟玄今年二十有二,还未成婚!

    都说成家立业,这既已立了业,自然得把前头的成家给补上。

    朝中大臣都指着皇帝办公过活,皇帝一有这样的意思表露出来,群臣的心思可就活络开了。

    尉迟玄何许人也。他十二岁起随父驻守在北方边境,承爵后鲜少归京,众人只对他的光鲜亮丽的战报有所耳闻,他本人长成了什么模样已没多大印象。

    本朝择偶,好的都是世家出身的翩翩美公子。尉迟玄那彪悍的战绩难免对他的个人形象造成了极大的影响,传到京中,竟成了蛮人一个:

    黝黑高壮,力大如牛,所以才能单枪匹马追到北夷王子夹尾巴逃窜;举止粗鄙,声若洪钟——远离京城文化教养,恢复了他父辈的血脉秉性;以至于凶恶到除却退敌,还能止小儿夜啼。

    啊呀!虽说国公夫人听上去是很气派!而夫君手下有一支精锐铁骑在陛下面前都能挺直腰杆!但……但咱家娇养的小娘子遭不住吧!

    一时之间,京中权贵家的夫人们开始走动,为自家待嫁的女郎们暗通曲款:就算奔着尉迟玄的爵位权柄去,他日后八成还得常年离京。新妇无论是跟去边关吃沙子,还是留在京城守活寡,都实在难熬。

    况且尉迟家现如今花团锦簇、烈火烹油,日后因兵权铁定会闹出乱事,以他们的家底,没必要结亲去掺和。

    皇帝对大家的识相很满意。

    他本就没想给尉迟玄指别家的姑娘,借此机会,还能看看京中夫人们情急之下的选择会是与谁家联姻。

    皇帝的女儿很多,宗室女也不少。为表重视,他决定亲自做尉迟玄的岳丈。

    可惜今年到了适婚年龄,且尚未指了人家的公主仅有两位。

    一位行八,封号乐安,谢皇后的女儿,太子殿下唯一的嫡亲妹妹。

    另一位行九,没有封号,母妃出身低微,也没有同母的兄弟——正是李夕。

    没有封号不大好,皇帝御笔一挥,李夕成了翊阳公主。

    李夕骤然受到册封,并不感到高兴。父亲将她忽略多年,她知晓这提前的册封并非良心发现,而是代表她有了利用价值。

    她好不容易熬到将要及笄,就等着出宫开府过自己的小日子去。

    可她的父亲从不为她作任何着想。

    十五岁的小娘子一朝梦碎,鼓起了破釜沉舟的一腔孤勇。

    她想去问问太子,想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更想断了自己的念想。

    少女情怀总是诗,很偶尔的时候,也曾红着耳根想过自己芳心暗许的如意郎君。

    连夜制了藤萝饼,走到东宫却被拦下,道太子殿下正在议事。新出炉的翊阳公主柔柔应好,问了大抵还要等多久,便来到液池旁小憩,却睡过了头。

    再醒来,成了七年后的自己。

    费尽心思嫁予的丈夫为家族前程不闻不问,忠心为之筹谋数年的兄长准备以她为赠礼乞和。她却意外饮了一杯毒酒,香消玉殒。

    前尘往事,如大梦一场。

    “公主,已过时辰了,”见李夕怅神,佩兰小心请示,“……是不是该去东宫了?”

    李夕瞥过身侧精巧的黄花梨木食盒,缓缓地站起身:“不必亲自交予了,东宫门口寻个得脸的宦官送进去便是。”

    以她现今在宫中人微言轻的处境,维系与太子的关系还是很有必要的。

    然而却不用向太子打探婚事的内情了……李夕苦笑,她已明了。

    佩兰讶然公主一觉醒来后似是想通了,先前惶惶忧虑的神态消失不见,连忙应诺。

    她对世家子弟没有滤镜,在她心中,卫国公尉迟玄未必不是好归处:镇北军威风赫赫,有镇北军给公主撑腰,驸马常年不在京还乐得清闲自在。那些个眼高于顶的世家不一定会对公主好呢!

    *

    到了东宫,候在门口的李进宝遥遥见了李夕,堆着笑迎上来请安:“奴才请翊阳殿下安。”

    他想说漂亮话,道您可终于来啦,太子殿下盼您好久了!

    可他没来得及开口,李夕先道:“麻烦李公公,将这藤萝饼交予大兄。说妹妹身体忽感不适,先行回寝宫休息,改日再来拜见。”

    李进宝噎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掀起眼皮飞速看了眼李夕的面色,又想了想刚刚李夕平淡却明显坚决的语调,改了口风:“要不公主先行在东宫寻处偏殿歇息着?东宫距太医院近,奴才禀告完太子殿下后,也方便请太医来瞧瞧。”

    李夕觉得自己不是圣人,刚刚经历被毒杀一事,又要见给她端来毒酒的人。她怕看太子——未来的瑞庆帝多几眼,就会犯恶心。

    目前在他人屋檐下,这种情感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所以还是先避开会儿时间,平复心情后再说。

    她耐着性子想继续拒绝,余光却瞥见东宫里出来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霎时,李夕心神为之一震,不打算以托词与李进宝纠缠了,只想着快走。

    谁料那混账人高腿长,眼神也蛮好,几步走过来给她见礼。

    “微臣谢瑾,见过翊阳殿下。”嗓音如同金石击玉,只觉朗朗好听。

    李夕缓慢地眨了两下眼,微微侧抬起头来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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