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上已经没有任何叶菱认识的人了。
叶菱知道，自己现在转身往回走，一定也见不到他们。这样就算是长久的分别了。她的心里什么都没想了很久，头顶被正午的日光晒得发烫，才忽地发觉不对。
该想想自己被冤杀人的事了！
这可不是小事，怎么连这事也能忘了？自己总得找到丁老爷子的尸首和真正杀他的人，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那得先去衙门和丁家看看，只是肯定会有人来追自己。自己得小心点，不能被他们再抓进牢里。
然而她没走几步，看到失魂落魄的叶乔跑过来，面色苍白，喘不上气地叫道：“叶姐姐，叶姐姐！洪家，洪家——”
“洪家怎么了？”叶菱知道是抢亲的事情传回了家，按住他的肩膀，道，“姐姐不嫁他，再找个真愿意嫁他的姑娘不就好了？”
叶乔摇头如鼓：“再找不了了！”
“怎么了？”
“洪少爷死了！”
“死了？”
“洪少爷……他拿大红缎子，在喜房房梁上打了个结，上吊死了。“
洪少爷腼腆的笑容似乎浮现在她眼前。
“怎么会这样……”叶菱来不及悲伤，问，“那爹现在在哪儿呢？”
“在咱家！洪当家的要祝家赔他儿子的命，姓赵的要咱家武馆交人！他们都正在咱家里呢！”
“我现在就回去！”
“不！叶姐姐——他们还要抓你回去，因为丁老爷子的事！今天姓赵的就真当县丞了！”
“来不及了！只能过去再说！”
叶乔咬咬牙：“那我和你一起。但你要小心！”
“当然！”
叶菱说罢，拉住叶乔一路疾奔，穿过四条巷回到叶家武馆。
武馆的门大敞着，门前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看热闹的人，叶菱一来，他们都让出一条路。
叶菱一到门口，看到的就是赵乡绅叉着腰，旁边站着哇哇大哭如孩童般的洪当家，嘴里含糊不清地哭闹着：“还我的儿子！”祝老二则失魂落魄地站在角落，似乎丢了神志。
不是他自己要洪少爷娶别人，又不肯告诉洪少爷吗，现在为何哭得这么伤心？强娶的婚事本就不对，可如果不是今天这美梦成真一场空的样子，说不定洪少爷也不会寻死。
洪当家大哭不止，一口气没喘上来，竟是当众昏了过去。
赵县丞吹胡子瞪眼睛，看叶菱自投罗网，马上喜道：“好啊！杀人的犯人回来了！你杀了人，又和你哥抢了别人的新娘子——”
叶菱大声喝止道：“是谁强抢民女？是谁杀人？是谁该进监牢？”
“是你！”
“我看是你！”
叶屹承连忙道：“菱儿平时胡闹，却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赵县丞哼了声道：“杀没杀人，她自己知道！”
“我没杀。你也知道。”
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壮汉按着被破布塞住嘴巴的丁大少爷走进来，皱着眉头扫视一圈，见赵县丞在，喜笑颜开道：“县丞老爷果然在这儿！人我已经抓到了，我的银子呢？”
赵县丞知道事情不对，脸色一变，马上骂道：“什么银子？滚！滚！”
叶菱机警地拉住他的手臂道：“别走！你说是什么事？”
丁运这时唔唔了几声，想要挣脱，被壮汉按到地上，壮汉打量了下叶菱，想在考虑。叶菱马上道：“你把事说出来，我马上给你一两银子。”
壮汉飞快道：“报纸上悬赏丁大少爷，说给十两银子，我是来领钱的！你给的这一两，是算在这十两里面的，还是单独的？”
“单独的！你接着说，钱有的是。”叶菱紧跟着问，“什么报纸？”
“就是报童卖的报纸，上面悬赏丁大少爷，说他杀了亲爹，会逃到卫洝附近的驿站，抓到他的人，就能来叶家武馆找新县丞领十两银子——我说，这钱到底给不给？”
叶菱脱口而出：“原来——”
原来小报纸帮我做的是这件事！
人看不懂报纸，却听得懂卖报纸的人所说的话。每日上街听到卖报纸的吆喝报纸里的事，时间一久，还以为他说的话就是真的。
赵县丞也不是傻子，马上道：“根本就没这事！你抓错人了，还不快放了他！”
壮汉却把丁运抓得更紧：“没抓错啊！就是他！”
叶菱不愿撒谎，但心中一动，顺着赵县丞的话道：“如果抓错了人，这钱我不就能给。你说他逃到驿站，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的了！骗老子是不是！”壮汉给了丁运一脚道，“不犯事儿他跑什么？他不是大少爷吗？不是他杀的，他爹死了，他跑什么？”
有人议论道：“我之前也听说，报纸上要找人抓丁大少爷，原来他真跑了！”
围观百姓只听说丁大少爷因为偷家中印章，在松竹酒楼被丁老爷子当众打了，心中早已信了大半，感慨一个一生清清白白的老人，怎么就死在了自己的不肖子孙手里。
这时，丁运“呜啊呜啊”地爆发了一阵渗人的怪调，眼泪鼻涕一齐流出，噗地一声吐出了口中的破布，大声道：“我、我亲眼看见叶菱杀人！怕她又来杀我，这才逃走！我没想到，她找人借官府的名头来抓我！”
他神色中的懦弱已经褪尽，叶菱这才看清，他天生是一个聪明又机灵的人。
叶菱听他污蔑自己，当然知道他就是杀人凶手，但不知情者看来，他这一番话无疑也是说得通的。
赵县丞知道事情有利于自己，马上抢白道：“丁大少爷，你快起来，衙门自不会让当街杀人者逍遥法外的——”
人群中忽地有个微弱的女声道：“她不像是这样的人。”
这声音极弱，却无比清晰，于是其他微弱的声音也发出来：“商会开会那天，她还和丁老爷子一起教训了丁少爷！”
“我听说，丁老爷子是怕自己的儿子欺负人家，才退的婚。”
丁老爷子在大众心中，依旧是个正直了不起的模样，因此人们自然地美化着他，认为他退婚也定是好意，反而救了叶菱。而叶菱一向为人正派，他们对她敬而远之，不代表他们并没长眼睛。
赵县丞咬紧了牙关。
当然可以屈打成招，这对他来说并不难，只是今天放了丁少爷，人们心里必然觉得丁少爷是杀父的大恶人，连带着商会都更不好办。况且他刚当上卫洝县丞，如果不维持表面上的公正，日后再向暗地里做不公之事也难了——他的地位毕竟还没那么高。
壮汉声音微弱地问了句：“所以钱到底还给不给。”
叶菱坚定道：“给。现在看来，你抓对了人，钱肯定少不了——”
“闭嘴！”
赵乡绅恼羞成怒，拔出腰间的枪。
这是他新拿到的，就别在他的腰间，在被他拿出来之前，这东西都黑乎乎的并不起眼。他指着面前的叶菱，他想威慑她。或者说，吓唬她一下。但仅仅是食指一抖，一枚子弹倏地射出。
啪。
叶菱缓缓低头，看到自己的左臂上，有一个黑洞洞的小孔。
一个小洞，先是流了一点点的血，好像没反应过来似的，而后血流喷发如注。
赵乡绅摇了摇枪，想把枪口上的白烟摇掉一般。
不疼，没感觉，真有这么一个洞吗？她眨了眨眼，手臂上的小洞还在。
“哈……”
叶菱忍不住笑了一下。她不悲伤也不高兴，只是忽然笑了，为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学会了叶家一百二十年的所有功夫，练至纯熟精到，自以为飞花摘叶，皆可伤人。赵乡绅一身赘余肥肉大肚便便，走三步便要喘一口大气，可如今他手中拿着一把枪。
她的一片漆黑的脑中闪过一个苍白的念头。
原来武功都是假的。
子弹打过来的时候，没有任何武术可以抵得过。
叶家拳法不行，少林寺的高僧也不行。飞花不行树叶也不行，练十年不行，练一百年也不行。
那会不会武功还有什么不同？那我还有什么不同？
赵乡绅见叶菱呆愣，马上道：“你现在认罪还不迟！你再不说实话，子弹可不长眼睛！”
别人要人说的实话是假话，那人该说实话还是假话？
叶菱忽地想通了。抵得过如何，抵不过又如何？我再不反抗，就再没有人站出来说实话了。不说保护别人，连我自己都要被冤枉啦！
我不是这里的“侠客”吗。
叶菱缓缓走到众人中央，右手扶住了自己马上就要倒下的父亲，父亲盯着她手上的洞，似乎还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而她神色如常，也不说话，只是看着眼前的人们。所有的人也都看着她。
“快走！”许文道。
“现在琼斯一家走了！你以为你还有靠山吗？你再不认罪，衙门可不会放过你！”赵乡绅道。
“你……你哥到底把我闺女带到哪里去了啊……”祝老二道。
而少女只是沉默着。
看着要她走的许文，看着拿着枪的赵乡绅，看着跌坐在地差点成为自己干爹的祝老二，甚至看着父亲，她看着眼前存在的所有东西，现在仿佛是这世界上的所有东西。
她说：“我不答应。”
叶菱知道，自己现在转身往回走，一定也见不到他们。这样就算是长久的分别了。她的心里什么都没想了很久，头顶被正午的日光晒得发烫，才忽地发觉不对。
该想想自己被冤杀人的事了！
这可不是小事，怎么连这事也能忘了？自己总得找到丁老爷子的尸首和真正杀他的人，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那得先去衙门和丁家看看，只是肯定会有人来追自己。自己得小心点，不能被他们再抓进牢里。
然而她没走几步，看到失魂落魄的叶乔跑过来，面色苍白，喘不上气地叫道：“叶姐姐，叶姐姐！洪家，洪家——”
“洪家怎么了？”叶菱知道是抢亲的事情传回了家，按住他的肩膀，道，“姐姐不嫁他，再找个真愿意嫁他的姑娘不就好了？”
叶乔摇头如鼓：“再找不了了！”
“怎么了？”
“洪少爷死了！”
“死了？”
“洪少爷……他拿大红缎子，在喜房房梁上打了个结，上吊死了。“
洪少爷腼腆的笑容似乎浮现在她眼前。
“怎么会这样……”叶菱来不及悲伤，问，“那爹现在在哪儿呢？”
“在咱家！洪当家的要祝家赔他儿子的命，姓赵的要咱家武馆交人！他们都正在咱家里呢！”
“我现在就回去！”
“不！叶姐姐——他们还要抓你回去，因为丁老爷子的事！今天姓赵的就真当县丞了！”
“来不及了！只能过去再说！”
叶乔咬咬牙：“那我和你一起。但你要小心！”
“当然！”
叶菱说罢，拉住叶乔一路疾奔，穿过四条巷回到叶家武馆。
武馆的门大敞着，门前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看热闹的人，叶菱一来，他们都让出一条路。
叶菱一到门口，看到的就是赵乡绅叉着腰，旁边站着哇哇大哭如孩童般的洪当家，嘴里含糊不清地哭闹着：“还我的儿子！”祝老二则失魂落魄地站在角落，似乎丢了神志。
不是他自己要洪少爷娶别人，又不肯告诉洪少爷吗，现在为何哭得这么伤心？强娶的婚事本就不对，可如果不是今天这美梦成真一场空的样子，说不定洪少爷也不会寻死。
洪当家大哭不止，一口气没喘上来，竟是当众昏了过去。
赵县丞吹胡子瞪眼睛，看叶菱自投罗网，马上喜道：“好啊！杀人的犯人回来了！你杀了人，又和你哥抢了别人的新娘子——”
叶菱大声喝止道：“是谁强抢民女？是谁杀人？是谁该进监牢？”
“是你！”
“我看是你！”
叶屹承连忙道：“菱儿平时胡闹，却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赵县丞哼了声道：“杀没杀人，她自己知道！”
“我没杀。你也知道。”
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壮汉按着被破布塞住嘴巴的丁大少爷走进来，皱着眉头扫视一圈，见赵县丞在，喜笑颜开道：“县丞老爷果然在这儿！人我已经抓到了，我的银子呢？”
赵县丞知道事情不对，脸色一变，马上骂道：“什么银子？滚！滚！”
叶菱机警地拉住他的手臂道：“别走！你说是什么事？”
丁运这时唔唔了几声，想要挣脱，被壮汉按到地上，壮汉打量了下叶菱，想在考虑。叶菱马上道：“你把事说出来，我马上给你一两银子。”
壮汉飞快道：“报纸上悬赏丁大少爷，说给十两银子，我是来领钱的！你给的这一两，是算在这十两里面的，还是单独的？”
“单独的！你接着说，钱有的是。”叶菱紧跟着问，“什么报纸？”
“就是报童卖的报纸，上面悬赏丁大少爷，说他杀了亲爹，会逃到卫洝附近的驿站，抓到他的人，就能来叶家武馆找新县丞领十两银子——我说，这钱到底给不给？”
叶菱脱口而出：“原来——”
原来小报纸帮我做的是这件事！
人看不懂报纸，却听得懂卖报纸的人所说的话。每日上街听到卖报纸的吆喝报纸里的事，时间一久，还以为他说的话就是真的。
赵县丞也不是傻子，马上道：“根本就没这事！你抓错人了，还不快放了他！”
壮汉却把丁运抓得更紧：“没抓错啊！就是他！”
叶菱不愿撒谎，但心中一动，顺着赵县丞的话道：“如果抓错了人，这钱我不就能给。你说他逃到驿站，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的了！骗老子是不是！”壮汉给了丁运一脚道，“不犯事儿他跑什么？他不是大少爷吗？不是他杀的，他爹死了，他跑什么？”
有人议论道：“我之前也听说，报纸上要找人抓丁大少爷，原来他真跑了！”
围观百姓只听说丁大少爷因为偷家中印章，在松竹酒楼被丁老爷子当众打了，心中早已信了大半，感慨一个一生清清白白的老人，怎么就死在了自己的不肖子孙手里。
这时，丁运“呜啊呜啊”地爆发了一阵渗人的怪调，眼泪鼻涕一齐流出，噗地一声吐出了口中的破布，大声道：“我、我亲眼看见叶菱杀人！怕她又来杀我，这才逃走！我没想到，她找人借官府的名头来抓我！”
他神色中的懦弱已经褪尽，叶菱这才看清，他天生是一个聪明又机灵的人。
叶菱听他污蔑自己，当然知道他就是杀人凶手，但不知情者看来，他这一番话无疑也是说得通的。
赵县丞知道事情有利于自己，马上抢白道：“丁大少爷，你快起来，衙门自不会让当街杀人者逍遥法外的——”
人群中忽地有个微弱的女声道：“她不像是这样的人。”
这声音极弱，却无比清晰，于是其他微弱的声音也发出来：“商会开会那天，她还和丁老爷子一起教训了丁少爷！”
“我听说，丁老爷子是怕自己的儿子欺负人家，才退的婚。”
丁老爷子在大众心中，依旧是个正直了不起的模样，因此人们自然地美化着他，认为他退婚也定是好意，反而救了叶菱。而叶菱一向为人正派，他们对她敬而远之，不代表他们并没长眼睛。
赵县丞咬紧了牙关。
当然可以屈打成招，这对他来说并不难，只是今天放了丁少爷，人们心里必然觉得丁少爷是杀父的大恶人，连带着商会都更不好办。况且他刚当上卫洝县丞，如果不维持表面上的公正，日后再向暗地里做不公之事也难了——他的地位毕竟还没那么高。
壮汉声音微弱地问了句：“所以钱到底还给不给。”
叶菱坚定道：“给。现在看来，你抓对了人，钱肯定少不了——”
“闭嘴！”
赵乡绅恼羞成怒，拔出腰间的枪。
这是他新拿到的，就别在他的腰间，在被他拿出来之前，这东西都黑乎乎的并不起眼。他指着面前的叶菱，他想威慑她。或者说，吓唬她一下。但仅仅是食指一抖，一枚子弹倏地射出。
啪。
叶菱缓缓低头，看到自己的左臂上，有一个黑洞洞的小孔。
一个小洞，先是流了一点点的血，好像没反应过来似的，而后血流喷发如注。
赵乡绅摇了摇枪，想把枪口上的白烟摇掉一般。
不疼，没感觉，真有这么一个洞吗？她眨了眨眼，手臂上的小洞还在。
“哈……”
叶菱忍不住笑了一下。她不悲伤也不高兴，只是忽然笑了，为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学会了叶家一百二十年的所有功夫，练至纯熟精到，自以为飞花摘叶，皆可伤人。赵乡绅一身赘余肥肉大肚便便，走三步便要喘一口大气，可如今他手中拿着一把枪。
她的一片漆黑的脑中闪过一个苍白的念头。
原来武功都是假的。
子弹打过来的时候，没有任何武术可以抵得过。
叶家拳法不行，少林寺的高僧也不行。飞花不行树叶也不行，练十年不行，练一百年也不行。
那会不会武功还有什么不同？那我还有什么不同？
赵乡绅见叶菱呆愣，马上道：“你现在认罪还不迟！你再不说实话，子弹可不长眼睛！”
别人要人说的实话是假话，那人该说实话还是假话？
叶菱忽地想通了。抵得过如何，抵不过又如何？我再不反抗，就再没有人站出来说实话了。不说保护别人，连我自己都要被冤枉啦！
我不是这里的“侠客”吗。
叶菱缓缓走到众人中央，右手扶住了自己马上就要倒下的父亲，父亲盯着她手上的洞，似乎还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而她神色如常，也不说话，只是看着眼前的人们。所有的人也都看着她。
“快走！”许文道。
“现在琼斯一家走了！你以为你还有靠山吗？你再不认罪，衙门可不会放过你！”赵乡绅道。
“你……你哥到底把我闺女带到哪里去了啊……”祝老二道。
而少女只是沉默着。
看着要她走的许文，看着拿着枪的赵乡绅，看着跌坐在地差点成为自己干爹的祝老二，甚至看着父亲，她看着眼前存在的所有东西，现在仿佛是这世界上的所有东西。
她说：“我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