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安的睡梦里,刘恒重复着自己昏厥前最后的一搏:

    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生养自己二十多年的双峰小岛,赤身绑着先妣“临行密密缝”的麂皮包,然后一头扎进阳光下的碧水之中;

    从那险些成为断头路的狭小涵洞钻过了息壁,却完全没有料到另一头是息壁遮挡朝阳而成的漫长阴影;

    在风急浪高的冰海之中,奋力游向既定的海岸,渐渐体力不支;

    然后,脚下一凉,仿佛被一条蜿蜒的触手缠绕;

    接下来,就没了知觉……

    刘恒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如息壁阴影般昏暗的房间里。

    他的周围却不再水汽淋漓,而是干爽无比。

    而身上则盖着干净的麻布被子,穿着白色的交领袍和松垮垮的黑色长裤。

    光是这身从未见过的衣服就把刘恒吓了一跳,急忙把被子掀开,从木床上跳了起来。

    冷静下来,他便想起母亲曾跟他说过:

    过去进到私塾或是官学读书的学童,在课堂上往往穿着白衬袍和黑裤子的读书服,也是学子们的常服;到了场合上,再披上一身宽衣大袖的儒士服,也就是礼服。

    “我身上穿的,”刘恒意识到,“可能就是在大秦帝国业已绝迹了的读书服吧!”

    记忆的潮水一旦打开,就没把法想收就收。

    “不过,”刘恒追忆道,“母亲说过,读书服这种白衣黑裤的配色,是华夏诸国从商王朝借鉴来的,即便武王克商之后也因袭了下来。”

    “早在一千多年前,”小伙子继续想,“天命所归的大邑商就拥有着众多文士。母亲教过我《尚书·多士》,就是灭商后,周公旦对殷商‘多士’说:‘惟殷先人有册有典,殷革夏命’——殷人的祖先有书册有典籍,记载着商朝革了夏朝的命。”

    刘恒意识到自己过浮想联翩了,便强行收回了那只叫做“想象力”的大扑棱鸽子。

    转而,观察起自己身处的这个木屋:

    顶棚是用海草铺成的,而地面则干脆是软绵的细沙,简陋却别有意趣。

    咸腥味、浪涛声、以及仅有的亮光,全都从门板和窗板的缝隙探进来。

    没有找到鞋子,小刘索性光脚踩在沙上,推门出户。

    完全不出意料,门外面是一片晴空下的海滩。

    对于在渔村长大的刘恒来说,这是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在推开门的一刹那,他却愣在了原地。

    所以,眼前的这片海滩,究竟有什么特别?

    首先,它特别静。

    当然不是绝对的安静,风声、浪声、海鸥声、人语声,声声入耳。

    但这里的空气,是如此清澈透明。

    这里的海涛,温柔起伏,一点也不凶险。

    这里的蓝天,不会突然乱入一架无比聒噪的维摩纳。

    其次,这里的氛围有些特别。

    咋一看,中原打扮的男女老少在海边各自劳作,不时回到同款式的海草房里休整,这跟刘恒长大的海村没什么两样。

    但这里的百姓脸上、身上、举止上,少了刘恒已经见怪不怪的苦涩与乖戾,而是处处流露着自然与随意。

    就连陪伴着孩童的阿猫阿狗,也似乎比刘恒在别处所见的要欢乐许多。

    最后,太阳照射这片海滩的角度很特别:

    现在已经日上三竿,阳光却是从内陆照向海洋的。

    说明,大海在北,滩涂在南。

    大秦帝国几乎所有的海岸线都是朝向东的,而朝北的海滩尽管也有——比如说刘恒长大的双峰小岛西面的大岛,就有着不算短的北向沙滩——但大秦境内没有一处地点,保留着这样传统和谐的生活方式。

    “这里,”刘恒在澎湃的内心想道,“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大公国吗?”

    “如果是,”他站在原地继续分析,“就意味着在海上昏迷的我被渔人救起,然后送到了齐地半岛北海岸的这片北向的海滩。”

    “但问题是,”他皱起眉毛,“我钻过息壁的位置,距离齐地南海岸更近。救我的人,为何舍近求远,将我带来齐地半岛的北部呢?”

    忽然,一个说着地道中原话的男声在刘恒耳边响起:“你醒啦!”

    原来,一个看上去与刘恒同龄的小伙子就坐在门口旁。

    他手里握着一支厚重的竹简,应该此前一直在阅读上面密密麻麻的篆体字。

    而且,他的打扮也像个读书人:扎着发髻,身穿白衬袍和黑裤子。

    读书人兴奋地跳了起来,先是像看一头异兽一样盯着刘恒。

    而后,还未等刘恒说什么,他便扭过头去,用一种外语招呼着远处沙滩上正在晒制鱼干海带的两人。

    刘恒从未听过这种充满了粗粝和紧绷的语音,但这肯定不是希腊语。

    听到召唤,一名女子把活计暂时都交给了另一名跟她一起干活的男孩,转身朝着海草屋走来。

    无疑,她并不是中原人士,但相貌特征上,跟刘恒在库斯城见到的所有客民也有所不同。最大的不同,就是这位阿姨的服饰并非希腊风格的。

    只见她披着一件深紫色的长袍,除了手脚之外没有露出一块肌肤;就连满头的黑卷发,也用一条宽大的丝巾遮盖住;没有繁复的首饰,只在左腕上套了一只粗银手镯。

    三人便又进到屋里。

    刘恒坐回到了床上。

    穿读书服的小伙打开窗板,让阳光和海风透进室内。

    外族妇人则从炉子上的铜锅里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海参汤,递给连声道谢的刘恒,然后直接盘坐在床前的沙地上看着他吃。

    “孩子,”阿姨说着带着口音的华语,“你从哪里来?”

    “我是从息壁外面来的!”刘恒放下碗,迫不及待地说。

    闻言,另一名青年笑出声来,然后跟妇人说了句外语。刘恒当然也听不懂。

    “但是,”妇人似乎有些怀疑,“你怎么知道‘息壁’?”

    “我是听我父亲说的,”刘恒答道,“民间传说,泰山底下埋藏着大禹治水剩下的息壤。所以墙外的人们便将这道从泰山顶峰拔地而起的参天高墙叫做‘息壁’了。”

    “所见略同!”另一青年爽朗笑道,“我们墙里面的也管神秘巨墙叫做‘息壁’!”

    “那么孩子,”阿姨又问道,“你是如何进到息壁里来的呢?是驾驶着维摩纳降落在了海上吗?”

    “不不不,”刘恒急忙摇头,“我跟大秦帝国没有任何瓜葛。事实上……”

    他本想报出自己的姓名,透露自己的生父正是当年攻入咸阳的义军领袖刘邦,觉得这样做肯定会拉近自己与对方的距离。

    但是转念一想:

    自己并不能确定已经来到了大公国!

    弄不好,对面的一老一少是秦朝官府派来套自己话的!

    更何况,对方提到了“维摩纳”——

    被围在高墙里面二十七年的人们,是如何得知外面有这东西的?

    于是,刘恒便把自家的身世咽了回去。

    “事实上,”他继续说,“我是从一条十几步长的水下涵洞穿过了息壁,然后在奋力的游动中昏厥过去。”

    闻言,对面青年和妇人面面相觑,表现得无比震惊。

    “我在哪里啊?”刘恒警觉地反问道。

    “你在大公国啊!”对面青年又是一脸兴奋,“我叫晁错,是稷下学宫的学生。

    “这位好心的阿姨呢,名叫羲娥,是稷下学宫的先生。

    ”在沙滩上,跟羲娥一起晒海带的男孩叫大鱼。

    “而你,我不知名的朋友,恐怕是二十七年来从海路造访大公国的第一人!”

    “大公国?”刘恒呷着参汤,堆笑道,“那我来对地方了!”

    “我正是想来看看,”他接着说,“墙里面的世界跟强秦的统治究竟有什么不同!”

    刚说完这句话,刘恒就想起最重要的一件事:“我的肩包呢?丢了么?”

    刚说完,羲娥就站起身,从柜子里取出那只麂皮袋子。

    打开,里面的物件一个没少,还散发着一股股浓重的阳光味道。

    “对不住,”阿姨带着异国口音的道歉,“我们必须开包检查一下。不过……”

    她从包里捏出一个物件,抬眼看向刘恒,道:“能说说它的来历吗?”

    只见羲娥握着刘邦传给刘恒的、曾被荆轲用来刺秦的寒兮剑,很文明地将刃尖朝向内侧。

    尽管锋刃上的皮套却没有被取下,但是问话者显然已经知道利刃的奇怪构型:一根锋利无比的羽毛。

    刘恒聪颖的大脑超负荷运转,瞬时间做了更多的推理:

    羲娥阿姨用纤指握住了那个后安上的骨柄,也便捂住了上面的一联刻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两句唱词,是对刺秦壮士的送行,而这奇异的短剑也因此得名。

    在刘邦最后一次的夜谈里,刘恒得知大公国的肇始:

    昏庸的胡亥一即位,博士叔孙通就带着包括月氏奴隶的一大群人离开了咸阳城,前往故齐之地,建立了新的家园——

    秦二世竟然也没有派兵追击和阻挡。

    而刘邦是在三年后占据咸阳,并由当地父老奉上“御龙将军”的称号以及这把屠龙不成的寒兮剑。

    假如说,刘恒真的已经来到了大公国,那么羲娥无疑是当年获释的月氏奴隶之一。

    而因为与真刀真枪的反秦起义并无瓜葛,大公国的人便也不会认识刘邦获赠的寒兮剑了。

    所以,对方关于寒兮剑的提问,不能表明其就是秦朝官府的人,而可能仅仅是奇怪于这见所未见的羽刃吧!

    人心隔肚皮,刘恒想了这么多,然后从容开口道:“哦,你说这个呀?不过是一把造型古怪的匕首,家父传给我的。”

    语气看似来得漫不经心,但刘恒是咬着舌根一个字一个字说完的,愣是没有透露包括自己父亲身份的各种关键信息。

    “也就是说,”阿姨思忖着回道,“墙外面已经普遍使用这种锋羽做为工具了。”

    对方这样说显然并不符合事实,但刘恒也没有多说,啊了一声敷衍过去了。

    “还有这件,”羲娥说着从麂皮包里取出那只涂漆的竹筒,拧开了水密性很好的盖子。

    竹筒的盖子内侧黏上了五彩人鳐的鱼胶,凝固后就变成了类似于海蜇干的胶状质地,拧紧盖子之后就可以很好的隔水密封。

    阿姨从中抽出丝毫没有浸水的卷轴,但是并没有摊开来。

    “请问谁给了你这幅画卷?”她问。

    “狂叟,”刘恒这回可以知无不言地回答,“俺们村里一个聋哑孤独的画者……”

    谁知,话音刚落,一旁的晁错竟然痛哭失声起来。

    “我知道,”大小伙子哽咽道,“他是我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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