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韩颍川县人晁术,曾是一名给人画年画的民间艺人。

    三家分晋诞生的韩国,恰巧横在秦军东出函谷关之后的地带,因此从秦昭襄王时代就成为了虎狼之师的头号猎物。

    有趣的是,昭襄王的锋牙利齿,只把猎物撕伤,并没有把它咬死吃下——就像同期被咬伤的魏、赵、楚。

    因为秦昭襄王这头虎狼的心智,在一次翻船事故之后,发生了根本的改变。

    在整整“一世”三十年的时光中,范雎、吕不韦等出身于六国的鸽派精英,执掌着嬴秦的国政,秉持着绥靖的态度。

    蜗居洛阳城的前宗主国东周,是这段时间唯一被秦吞并的主要政权——这符合所有诸侯国的利益。

    十三岁即位的第三十二代秦王嬴政,也就被想当然地认为是继孝文王、庄襄王之后嬴氏又一个窝囊废君主……

    直到,秦王政八年,那场不可能的政变。

    夺回权力的嬴政,又用了数年时间重新磨砺了大秦荒废已久的利爪,尤其是用这段时间造出了自己的长子扶苏、以及其他不下十个男孩,让嬴家的血脉无比充盈。

    然后,那面象征东方的青龙旗,便迎风招展地出了函谷关,弱小的韩国便干脆望风而降了。

    当时,二十岁的颍川人晁术,还在到处给别人在门板墙皮上绘制年画讨生活。

    咸阳的内史负责接受韩国国土,路过一户农家的时候,留意到了大门上的绘画,大为赞赏。

    于是,就派人找到了作者晁术,让他给自己画一幅画:把韩国王宫的形制一五一十地复刻在画布上。

    晁术当时年轻,也真没见过钱,便兴冲冲接下了这个活儿,保质保量地完成了任务。

    领了酬金,晁术顺利买了田地和房屋,娶了媳妇,很快又得了个大胖小子。

    他可能是全韩国境内少数几个因为亡国而发财的幸运儿之一吧。

    可一天,秦军突然闯入了晁家的宅子,不由分说,把屋里的男女老少全都抓上了马车。

    不知要去哪里,也不知要干什么!

    已经当爸爸的晁术从考究的车窗探头出来,惊愕地看到:自己的家宅,已经被秦兵烧掉了!

    哭哭啼啼地,晁家人被迫从颍川出发,沿着黄河西行,过了陕县的三门峡,进了函谷关,最终来到了大秦的都城咸阳。

    下了车,一家老小被安排到一座像模像样的宫殿里居住,招待周到,这才稍微放了点心。

    只有晁术本人看出了端倪:他所在的宫殿,竟然跟自己描画的韩国王宫一模一样!

    很有可能,就是按照自己一笔一划的写真,一砖一瓦地复制出来的。

    次日,一位高级别官员造访了宫殿。

    晁术连忙把老婆孩子赶到厢房,正了正衣冠,出门迎接。

    然后,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就是当年委托自己的内史大人!

    大秦内史宣布:从现在起,晁术已经是吃皇粮的宫廷画师,专门负责把被攻灭的诸侯国王宫描绘下来,以便能将它们在咸阳北坡上完美复制!

    那之后的十年里,当晁家人在咸阳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晁术则跟随着帝国征服的脚步,来到一个个被占领的国都,就像对自己母国宫殿那样,把这些诸侯国的王宫复刻在画布上。

    魏之大梁、楚之寿春、赵之太原与邯郸、燕之蓟城、齐之临淄……晁术如同当年的孔夫子,游遍了中原的列国。

    但与夫子不同,画师游历的是一座座满目疮痍的城池。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不仅看到了恢宏的各国宫殿,还看到了数不清的惨绝人寰。

    灭魏之战,秦军掘开黄河大堤,水漫魏国都城大梁,十几万百姓流离失所。

    在秦昭襄王锐意扩张的时代,秦将白起攻占了郢所在的江汉平原,迫使楚国迁都长江下游的寿春。

    现在,王翦大军攻破了寿春,然后继续东进平定楚国。

    但没成想,寿春城中很快发生了内乱,楚遗民夺回了都城,继续对抗强秦;城池在反复争夺之中,最终化为一片废墟。

    灭赵之后,秦军按照一份名单,把邯郸城中曾经得罪过嬴政的人统统抓捕、处决;

    在昭襄王的晚年,王孙嬴异人曾在赵都当了二十年人质,并在此生下儿子嬴政。

    一家三口都没少挨人欺负,仇人多的是。

    燕国都城蓟,是六国都城中唯一被刻意夷为平地的。

    因为荆轲就是在燕太子丹的资助下,从这里踏上了刺秦之路。

    晁术描摹下了燕国王宫的样式,但只能眼睁睁看着原版的宫殿被秦兵付之一炬。

    六国中最后灭亡的齐国,都城临淄被围困了三个月之久。

    大饥的临淄百姓折骨为炊、易子相食,守军无力抵抗,只能开门投降。

    最终,嬴政成为始皇帝,华夏归为一统。

    六国的宫殿,全部被搬到了咸阳北坂;

    六国的王族,全都被搬到了咸阳城中。

    晁术也从宫廷画师,荣升为作为始皇帝顾问的“七十二博士”之一,担任天子的私人顾问。

    而随着头衔的升级,年过不惑的晁博士也的确不再是个画画的了——他已经见过人间太多的疾苦,再也不是那个卖画谋生的雇佣兵了。

    这个时代的中原,能分化出互不相容的若干诸侯国,且持续数百年之久,说明它们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地理、心理和文化隔阂。

    大秦通过其强大的军事实力,统一了所有原诸侯国,征服了岭南等新的疆土;

    然后又通过行政命令,统一了度量衡和文字;

    但却无法立即消弭不同地域族群之间的固有差异。

    尽管名义上属于某郡某县,大秦子民在内心里仍将自己定义为韩人、魏人、楚人、赵人、燕人、齐人和秦人。

    在大秦帝国,只有天子无与伦比的权威,才能让不同族群在畏惧和容忍中相安无事,并且徐徐图之地走向心智层面的统一。

    不需要后见之明,当时的智者就能看出:这个实质性的统一过程,必然需要上百年的时间,需要始皇帝、二世皇帝、三世皇帝乃至后续的很多大秦天子一以贯之的有力统治。

    不知道究竟是事故还是故事,大秦帝国只拥有了满打满算十五年的得志。

    始皇帝三十七年,嬴政在东巡途中突然病逝;然后,胡亥即位为二世皇帝,开始了一系列谜之操作。

    秦二世胡作非为的一项,就是释放了所有的刑徒和奴隶,解除了对原六国王族的软禁。

    而后者也十分大方地接受了敌人的馈赠,各回本乡,图谋灭秦大业。

    在这种形势下,秦廷的七十博士,连同在咸阳获释的月氏奴隶,便起身前往书香浓郁的故齐之地,建立一个全新的国家。晁博士也在其列。

    一行人东出函谷关,途径晁家的故乡颍川郡时,年近半百的晁术不慎失足落入河中。

    被救上来,他神智就不太正常了,嘴里念叨着:“必须发出邀请!必须发出邀请!”

    然后,在一个夜晚,晁博士独自离开了营地,再无音信——直到现在……

    ……

    在海草屋里,健谈的晁错讲述了自己祖父的经历。

    刘恒仔细地听着,但是仍然无法把晁博士跟村里那个疯疯癫癫的狂叟连在一起。

    “难道这就是晁博士所说的邀请?”刘恒指着竹筒里的卷轴连问道,“但是邀我去哪里?邀请了哪些人?邀请这些人去做什么?又为什么用古怪的画卷充当邀请?”

    这一串问题,让对面的晁错和羲娥双双皱起了眉。

    “再说,”刘恒几乎是打圆场地看向自己的平辈,“你何以判断狂叟就是你祖父?”

    小晁答道:“祖父的话意,无人能够参透。但这份画作无疑是其真迹。一切都要从画家与月氏人的奇遇说起。”

    而这段往事,就需要羲娥阿姨的讲解了:

    月氏,这个苦难深重的民族五百年前出现在河西道上,然后以戎人对其的蔑称而为华夏所知。

    虽然有着自己独特的语言和文化,月氏人与古老神州有着极深的联系,更不要说其王子与嬴政之母的近世瓜葛。

    做为月氏国王荷西亚的儿子,这名王子在月氏语中就可以被称为“本·荷西亚”:荷西亚之子。

    可能是出于对清规戒律的反抗,身体刚刚长全的本·荷西亚萌生了一个大胆企图:

    他要前往河西走廊另一端的秦王国,趁其主幼国疑,引诱生活放荡的赵太后,通奸生子,进而篡夺秦祚。

    计划公布,九姓部众唾弃其色胆包天,父王则一怒剥夺了他的继承权。

    本·荷西亚带着寥寥亲信,经由戈壁之路来到咸阳,对迷恋上他的太后自称为罗·阿米,意即“非我族类”,后讹传为“嫪毐”。

    随后,嫪毐与赵太后一连生了两个儿子,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

    用一场晴天霹雳的政变,嬴政夺回了权力,然后宣战月氏,将昭武城夷为平地,同时俘获了大批奴隶。

    这群俘虏中,就有嫪毐的姐姐,国王荷西亚之女,芭丝·荷西亚。

    嬴政囚禁了芭丝·荷西亚,让嫪毐带来的厨子为其制备合规的洁食,然后强.奸使其怀孕;

    换言之,秦王从相反方向延续了嫪毐的“未竟之业”:

    生下兼具多重高贵血统的来日之君,并把注定会被大秦一统的神州交给他!

    其成果就是扶苏,现在自称为“帕萨斯”的大秦三世皇帝。

    扶苏生下了之后,芭丝·荷西亚终于可以自我了断了。

    她的遗骨被交还给了在咸阳为奴的月氏俘虏。

    后者按照“罗·阿米”的样式,给他们可怜的公主也起了个绰号:罗·路哈玛,“不蒙怜悯”。

    月氏王室的女性也有继承权,而做为硕果仅存的月氏王族,不管是否举行登基仪式,罗·路哈玛其实生前就成为了“玛尔卡”,女王。

    而在玛尔卡死后,她唯一的子嗣扶苏,可以称其为本·罗·路哈玛,就成了“梅里赫”,国王。

    不管“本·罗·路哈玛”一生中怎样改变自己的名字,或者给自己加上其他多少头衔,九姓部众会为他们的梅里赫赴汤蹈火,但也绝不会助其为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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