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生长的双峰小岛,刘恒便在济口村暂住了下来,但始终没有向救起他的好心人透露自己的真名实姓。

    “晚辈冒生命危险来到大公国,”他解释道,“就是为了了解那些鲜为人知的秘密。”

    “所以,”刘恒继续,“后生希望能早日见到叔孙通等原秦廷博士——或者仍然在世的先生们。”

    “然后,”他把话说完,“我就会透露关于自己的一切。”

    主人家自然也很理解。

    “孩子,”羲娥跟这位不知名的远客说,“其实从昨天下午把你从海边救起来,我就立即通知了位于临淄城的稷下学宫。这是大公国的最高学府,也是最高的权力机关。而八十高龄的叔孙通长老会与其他长老商议此事。你先适应一下环境。很快会有新消息!“

    在发现被海浪冲上岸的刘恒之前,羲娥、晁错和大鱼他们仨其实是奉学宫之命,来到济口村现场视察附近船坞的造船进度。

    每天两顿饭——日餐和晚餐——都是在村里的集体食堂来解决。

    村食堂的建筑样式跟刘恒住的海草屋类似,但室内面积则大了数十倍,顶棚用无数根木梁撑起了晒干后的黄绿色海草所铺就的屋顶。

    村民们当然可以选择自己在家开小灶,比如刚把刘恒救起来的时候,羲娥就在海草屋的炉子上给他炖了海参汤。

    但是绝大多数人还是喜欢集体食堂的热闹。

    初来咋到的刘恒,没事儿就在济口村周围溜达,看看南边山巅上太阳的高度,约莫在饭点儿回村食堂吃饭就是了。

    这一方面是一种消遣,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探查所处的环境,以确定自己究竟真的来到了高墙内的大公国。

    但刘恒对此地的第一印象是十分准确的:

    这里的气候的确远比在墙外要凉爽宜人,穿着长袍长裤还时不时打寒颤。

    而这里的男女老幼,也远比大秦帝国的子民洋溢着更多的笑容。

    刘恒还会站在村口的沙滩上遥望着一间间上了规模的船坞。

    那里,新一代的工匠们正日以继夜地忙碌着——这回,不是在为什么神仙皇帝而打工,而是为了自己的根本福祉而拼搏。

    日渐成型的硕大船壳,突出的船底纵贯着单根巨木构成的龙骨;底舱中,已经立起了船桅的粗大根底。

    还有大批工人专门负责制造巨幅的船帆,在缝合的粗麻布上加装了一根根木条,便于帆面齐刷刷的收放。

    长在海边的刘恒一眼就认出,这肯定是将要驶向大海深处的海船!

    但是造出来的海船,究竟要驶向何方?

    捕鱼?不像。

    因为在建的显然是庞大笨重、吃水很深的客货船,而非轻便的渔舟。

    再者说,此间的百姓捕鱼并不困难,驾小船在风平浪静中离岸不远,就能网到无数的海物。

    客运货运?也不像。

    因为造好的海船全都静静泊在港内,从来不见使用。

    晁错透露过:他们一行三人从大公国都城临淄来济口村的任务,就是奉学宫之命视察造船的进度。

    但是打造这么多的大海船做什么用,刘恒这个外来客则是“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生怕打听得太多,惹人嫌弃,可能就不会被允许面见叔孙通等长老了。

    如果晁错、羲娥、大鱼不去船坞视察,便会在村食堂跟刘恒共进一日两餐。

    村食堂的餐食都是自助的,而且免费。

    来吃饭的村民只要用粉笔在小黑板签个字,扣除相应工分即可。

    刘恒注意到,身为月氏人的羲娥阿姨,饮食习惯十分特殊。

    在中原被奉为美味的虾蟹蛤蜊、以及猪牛羊等家畜,她一概不吃;到了自助食堂,她会用夹子从一盘盘菜品中挑出鱼和鸡,然后搭配着新鲜蔬果来吃。

    最重要的是,每次开动前,她必定要双手合十、闭着眼、低下头,念诵摘自月氏《次经》的餐前祷文。

    有时候,精通月氏文化的晁错,尽管出身中原,也会跟着羲娥一同念诵。

    弄得同桌的大鱼和刘恒也不好意思上来就吃,而是等两人祷告结束方才动筷。

    一开始,刘恒觉得这个异族女人不仅挑食,而且矫情。

    但很快,他想起一个没齿难忘的人:英布。

    英布也曾参加过反秦起义、然后同样流落双峰海岛、最后在一只猪蹄引发的惨案中,重伤了一片好心的刘邦,并最终导致他的死亡!

    仔细想想,这个来自“六县”的怪人,从相貌到饮食习惯,都跟羲娥阿姨很像的!

    聚餐时,他们会共坐一张四人桌,边吃边聊。

    席间,羲娥阿姨和那个名叫大鱼的男孩都很话少,而晁错和刘恒两个知识青年则很有共同语言。

    除了闭口不谈自己的家世,刘恒会跟对方谈起墙外面翻天覆地的变化。

    令刘恒感到惊讶的是,墙里面的人显然对墙外面那个面目一新的大秦帝国有所了解。

    刘恒回想着晁错跟他说过的话:“你是二十七年来从海路造访大公国的第一人!”

    听话茬儿,好像之前有人已经从别的路径造访了大公国。

    刘恒回忆着父亲临终前跟自己说的话,心中隐约有了一个猜想……

    那只由薄夫人送给儿子的麂皮包,及其中所有的物品,早已归还给了刘恒。

    羲娥甚至建议,如果远客对人身安全不放心,可以随身带着那把羽毛状的锋利匕首。

    “谢谢阿姨,”刘恒带着笑意说,“并没有担心自己的安全。”

    不过,可能担心父亲遗物的安全,刘恒成天将寒兮剑别在读书服的裤腰间、藏在雪白的衬袍下面;

    甚至,下海洗澡时还握在手里,晚上睡觉时要枕在头下。

    但这样做,恰恰促使了刘恒全部身份的揭露。

    一日,刘恒四人正在吃饭。

    邻座一位老大爷,就是村里的渔夫,用盘子取了很多清蒸生蚝,独自坐在桌边,空手把蚝壳掰开,蘸酱吃。

    蛎黄这种带壳儿的软体动物,羲娥肯定不会碰的;但她丝毫不介意身旁的食客对着它大快朵颐。

    有的海蛎子很倔强,即便在蒸熟了之后,依然紧紧闭着坚硬的外壳,用手是掰不开的。

    “请问,”老渔夫抬起头,“你们四个谁带刀了?”

    “我有我有,”刘恒想都没想,就把别在裤腰里的寒兮剑抽了出来,羽毛状的刃尖朝内,递到了对方满是油的手中。

    可谁知,邻座老者接过匕首,压根没用它开牡蛎,而是仔细端详起来。

    最后,还将骨柄上的铭文凑近自己的老眼,一字一顿地读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然后,在周围人诧异的目光中,老头子把羽刃还给发怔的刘恒,然后盯着青年的脸庞说:“刘邦是你什么人?”

    话音刚落,刘恒便猛打了一个冷颤,进而脸上红辣,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是父亲吧?”对方继续问,“长得可是真像啊!”

    其实,刘恒是可以继续瞒下去的。

    无论对方如何逼问,咬紧牙关不开口就是了。

    可当羲娥阿姨和晁错兄弟用两双期盼的眼神看向自己时,真诚的小伙子便再也瞒不下去了。

    “刘邦是我爹,”他说。

    一句话,立马引得整个食堂发出一声惊嘘!

    尤其是天性心直口快的晁错,高声反问道:“兄弟,你可不能诓人啊!你父亲也许叫刘邦,但你要弄准,内个率部翻越秦岭、率先进入咸阳的‘刘邦’到底是不是你父亲?”

    “他前些日子刚走,”刘恒一不做二不休,“终年七十六。然后我才带着这柄寒兮剑,他留下的遗物,穿过息壁,为的就是到大公国去寻找谜底。”

    “还好,”引起这一切的老头子说,“御龙将军寿终正寝了。这么多年了,我还担心他被秦军抓去了。”

    “敢问您是?”刘恒说。

    “鄙姓曹,”对方看着刘恒说,“你父亲是否跟你提起过我?”

    刘恒答道:“我只知道曹参叔叔,但他已经在海岛上去世了。”

    “左司马曹无伤,”对方进一步自报家门,“没有提过吗?”

    小刘尴尬地摇摇头。

    “害,”曹大爷叹息道,“御龙将军可能是真的把我这老头子给忘了!”

    “不过也难怪,”曹无伤继续,“巨鹿之战中他若听从了在下,留下来帮助项王继续跟秦军作战,而不是翻过秦岭、进攻咸阳,那么他手下的所有人,包括你和我,就也要化作殷墟的一堆焦尸了。”

    刘恒当然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这位曹大爷显然是他父亲当年麾下的一员干将。

    尽管不太情愿,曹无伤还是跟着刘邦离开了太行山下的战场,绕行到秦岭脚下,在进攻宛城受挫后,直接翻越了巍峨的秦岭,占领了咸阳。

    同时,项羽率领的义军主力也取得了巨鹿之战的胜利。

    但就在义军接纳章邯等秦将的投降时,被一支以闪电为武器的敌军在顷刻之间消灭了十几万人。

    接下来的就是历史。

    曹无伤继续追忆:

    “我永远忘不了,在占据咸阳之后的一天夜里,你父亲把全军紧急召集起来,透露了这个惊天霹雳般的噩耗。

    “当时,我还一直期盼着项王能与御龙将军胜利会师,平分天下。听到义军在殷墟之旁以这种超现实的惨烈全军覆没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眼看大势已去,兄弟们当晚就向东转移了。可后来,我便与你父亲走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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