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天亮的时候,宫墙狭窄的甬道刮起了疾风,发现外面下雪了。

    时至晚秋,天气已足够肃杀,细沙似小而轻的白色从铅质的沉重云层中漏下来,抬面望天时,直往人的脸上扑。

    我彻夜辗转,想了许多种有关西洲年的可能,最后也只能承认自己分外被动。敌暗我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六点一刻,照例上朝,满堂一排排木讷的面孔醒而又困,是不活而未死的傀儡。

    今日商议的事宜又与西凉有关。

    乱世无同盟,长唐战后,西凉未多时就已翻脸。“如今那西洲氏出尔反尔,几度进犯。”皇帝瞟了一眼大殿之下,“诸卿有何打算?”

    堂下短暂地沉寂,不可查的话语在花翎相触之间彼此交换,张尚书答曰:“臣等仍觉理应主和。”

    皇帝紧接着说:“朕意伐之。”

    另一主和派要员正站在我右侧数步之外,闻言立即向前迈了半步跪下,我恰能清清楚楚看到他官帽上缎带的针脚,细密绵延,压着一颗头颅低下去。

    “凛冬雪至,若是迎战,粮草消耗该如焚油燃膏,于梁而言唯恐不利。”

    皇帝抬手抹了下胡须染白的边儿,嘴巴略微张了张,像是咂摸了一下味道,又说:“河西之产颇盛,国库粮仓充盈,此时不战又待何时?”

    官员又言:“朝中无将。”随后众人附和,“江小世子下落不明,祁将军正奉命彻查,若是抽身迎战,只怕令国公府心哀。”

    温斩抢道:“朝中有将,臣等上京虎师皆听令于六公主。”

    那官员闻言,也慢慢将头转了过来,一双眼乌珠窄小上下四白,死死锁着祁战的眉心,“若无将军共领,公主只怕不足称将。”

    温斩重复道:“朝中有将,臣等上京虎师皆听令于六公主。”

    祁战瞥了他一眼,拱手道:“国难当前,轻重缓急臣皆听圣上之命。”

    另一尚书郎又言:“女子不将军,这是大梁立国起就明白的规矩,不该逾越。前朝覆灭之初,有女将挂帅,破敌万里,当时只道是好事,可眼见最终难掩倾颓。如今大梁莫非要步其后尘?”

    此言一出,掷地有声。我默然看着朝堂上空青砖白瓦,只觉得好笑。

    他们又能搬出这番话,可见如今大梁比往日富强。从前看似必败的仗,朝臣可从不介意女人去打。

    众人噤言许久,还是皇帝最先提出质疑:“这……前朝若无英家铁骑,朕与先帝当年破关只怕还要更容易一些。”

    文官闹了一个红脸,不再接话。

    这场面太无聊,于我没有一点儿威胁可言,我开始抠手指解闷。

    其实我一点儿不在乎文官怎么说了。这些时日的历练让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兵在谁手上,不取决于文官上谏,甚至不在于皇帝把兵给谁。

    而是它一旦落在你手上,它就在。旁人拿时非但得看你的脸色,还得祈祷最好它不要换到其他人那里,换一次人意味着变一次天。

    这个道理就连二皇子都明白。

    虽然他憋着阴招坏水,不过他还是出言:“父皇在上,儿臣以为皇妹之聪慧并不输于以往武臣,西凉欺人太甚,梁国应以大局为重,六妹于军中威望甚高,如今讨伐西凉,她颇为合适。”

    皇帝却不再说话了,他看了我一眼,又扫了一圈殿下诸多脑袋,最后在二皇子身上指了指:“你们兄妹二人共读诗书已久,合该养成了许多默契,若能互为辅裨,大梁之盛指日可待。”

    主和的官员少了一半,“圣上英明。”

    仍有人劝:“边关苦寒,让六公主去也便罢了,太子体弱尊贵,又无战历,不该徒受其苦。”

    一句话将二皇子阴阳怪气得面上发紫,皇帝闭了闭眼睛:“老二虽不喜武功,倒也不乏封作监军,随六儿去一番。”

    “谢父皇隆恩。”二皇子行礼,举止的空隙向我抛来不易察觉的一笑。

    我觉得更加头痛,石狮子也怕被毒蛇缠上,日复一日不经意的消磨是最大的损耗。

    ***

    我驱车出宫,与祁战坐骑一前一后地遇上,便与他打招呼。祁战愣了一下,勒马说:“你现在不去盯着怡神殿,防一防那新监军使手段?”

    我笑眯眯道:“这种事管不来的。”

    祁战松了半圈马缰,两只手分别活泛了一下,沉声说:“公主变了很多。”

    “人都会变。”

    “这倒是了。”祁战垂首呢喃,忽而说,“衙门有了动静,上京捉了另一起大案,牵连不少人,有人供认知晓江小公子的踪迹,只是还不确信是否为了脱罪编的供词。我正欲去审刑司问一句。”

    “好巧,我也到那儿去。先要接上一个人。”我想到江伯永,心里沉得发闷,“你近日一直搜进展如何呢?”

    祁战吹了一声哨子,让马不紧不慢跟在车侧走着:“暂且没下落。”

    我说,“如果江伯永已经凶多吉少了呢?”

    祁战静了半晌,我盯着他耸立的眉与鼻梁,阳光在他脸上打下一道阴影,刚好遮住眼底的光。

    我隐晦地说:“你挺在乎他的。”

    “同辈之间,大概确有赞许赏识之情。”祁战的回答却和我预想不甚一样,他思索了须臾,“说来很奇怪,我见到江伯永时,心里总有种古怪的见的横着,就像本不属于我似的。”

    我心虚地摸了下鼻子,故作不明:“哦?好新颖的说法,为何如此说。”

    我们渐渐走到了民巷,日出雪化,本就年久失修的小路上漫起一片泥泞。

    四下无旁人时,祁战的话多了起来:“公主也知道,我自幼丧夫,性子很是孤僻,那时与你和上京其他子弟玩耍,总不痛快。”

    “现在好像也没见得怎么痛快。”我回想起相处的点滴,祁战永远是背景板里那张纹丝不变的面孔,“你与本宫从前想必芥蒂不少。”

    祁战认真想了一想:“阿六,你说得对,我不喜你。”

    “……你真是直白。”

    “可能我不擅言说,表达得不妥帖。”祁战生涩地笑了一下,“我不喜你的性子,但我从不厌恶你,特别是如今的你。”

    他停顿了一下,眸中渐渐化为一片幽邃,透着思量说道:“但是江伯永与我从前无甚瓜葛,论起情义也无非几次军伍同行。可我重视他颇多,连自己也想不明白……”

    我心中逐渐难受起来。

    如果放在平时我并不会在意NPC的数值变化,但我在这个世界呆得太久了。

    何况祁战与我谈起他的过去,那些被文字渲染出的数据变得空前鲜活,他像一个想活而困在躯壳中的玩偶,被我轻易修改的沙盘布局彻底影响。

    穿书这个行当,好像一直在干这种摆弄玩偶的事情。

    很快系统的自动修复程序找到了这里,祁战表露出短暂的困惑彻底被那种熟悉的木然替代,他的眼神闪了闪,说:“臣还有要事,与公主别过。”

    转头到了乐营,这里仍旧醉生梦死,与前一日浑然没什么区别。我找来负责经营的秋娘让她接紫玉姑娘上车。

    紫玉刚才应该正在打理发鬓,见我时身上残留着桂花头油的香味。我今日却没做男子的装扮,她看清我的模样,还是认出了我,骇然行了一礼。

    “这是宫中六公主。”秋娘与她介绍。

    紫玉闻言,不动声色地辞别了秋娘,跟着马车走。我听着车辙吱吱呀呀响了半刻钟,一道屏息的声音小心问道:“原是公主,殿下凤体昭然,何故屈尊来这处地界寻奴一名贱妾?”

    我招手示意长穗递一枚碎银过去。

    “接你出乐营啊,我不是答应过吗?”我说,“而且还需要问你些事情……哦,你别那么紧张,都是些简单的事。那名给你半块玉佩的恩客是谁?只需指给我看看就好。”

    ……

    审讯司内一片死寂,墙壁高而灰暗,上面攀附着血斑与小块小块的霉菌,一直延伸到顶上狭窄的气窗。

    数十名形同枯骨的人已经脱了形,在墙边吊着。

    当差的小吏搓着手跟在我们身后,眼神时不时向紫玉身上瞟着,她的脸一片煞白,确实格外可怜。

    紫玉大概也没想到,秋娘所谓的“有贵人来接”竟然是这样一出,身上的轻纱绸缎在血污冲天之地也黯然失色,精心涂过的脂粉唯一的作用只剩下捂住口鼻时能多添些香气。

    小吏探头探脑地说:“这位姑娘想必是怕了,常人见到咱刑房的景象哪有受得住的?小的也怕此地煞气冲撞了公主与姑娘,不若到外室休息片刻……”

    “拿开臭手。”长穗将他作势要引紫玉的手打开,又看向紫玉,“姑娘可有头绪……”

    紫玉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惶然看了最后一名犯人一眼,还是摇头。

    “算了……”我暗自叹气,“辛苦姑娘了。你且先与长穗姑姑去歇息片刻。”

    两个人走了,我喊刑部当值的差役督头过来:“人都在这里?”

    差役点头。小吏睁着一双眼忽而叫道:“倒也不是,小的给忘了一桩事,祁将军领走了一人。”

    此言一出,立即挨了督头一脚:“办事不利的东西,这样重的事不早禀报,空害得公主费神!”

    小吏本神采奕奕说着,冷不防挨了一下,趴倒在地上还没想明白为什么到这一地步。就见督头啐了一口唾沫:“那祁将军要紧,还是公主的事要紧?怎的京都药材大案的嫌犯,也能让旁人领了去。”

    小吏恍然,哆哆嗦嗦谢罪:“小的们该死。可小的们只管行刑,大人们的事情,小的们管不得啊。”

    这一下动静很大,有些昏死的嫌犯也被吵醒了。一时间,骂声,喘气声,呻吟声混作一片乌烟瘴气。

    我想起祁战说过江伯永的案子牵连了别的线索,上京城说到底是个村,这些事兜兜转转成了闭环,又遇到一起去了。

    审讯司是非之地,呆得心烦,我索性作别这里,与长穗嘱咐了几句让她先安置好紫玉,就直奔祁战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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