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京皇城
离开任家村，任凛凛一路北上望京。
窝在任家村的那群匪寇也是要去望京，这天下许多逃荒的灾民都争涌着北上。无他，是因为全天下竟只有京畿之地落雨。
奇哉怪哉，怎么大邺的水都落到了皇帝的地界？
有人说是妖孽作祟，但也有一股声音说是天亡大邺，须得改朝换代方得以平上天怒气。
是以灾民变为流寇，纵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也要去望京抢夺久违的粮食和雨水，只不过大多人死在了北上的路途中。
史书上不会有他们的姓名，只会一笔带过地将其称作叛民。
……
人在资源匮乏的时候，会变得不像人，甚至还会将岸上的人拖下水。
任凛凛的父亲是这样，许许多多的人也都是如此。
很难说他们是对是错，有时候让他们犯错的，只是这错的世道，是这错的天道。
善与恶的因果链无限长，是想不透彻的。
所以任凛凛这辈子不再去想了。
她北上望京这一路来，只坚守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之道，这是她自己的道。
不过任凛凛奔赴望京的缘由与旁人不太一样——她不为救自己的命，而是为了救别人的命。
……
上辈子的此时，她已经入了蓬莱玄剑宗，成为柳赴崇和华丰的同门，备受师尊们器重。
一切都如梦似幻，仅在一夜之间，她就从被父母卖入肉铺的农女成为玄剑宗众弟子艳羡的对象。
也因此，为了对得起师尊们的青眼，她日日潜心炼剑，几欲疯魔。
后来削下一片胸肋剑骨，刺穿半碗心头血，终于融出天下闻名的名剑霜花见——风雪凛凛霜花见，任凛凛对这个名字爱不释手。
……再后来
她被至亲至爱至信之人剖出剑骨，被信任的师长夺走霜花见，又被斩断双手筋脉，逐出了蓬莱。
她想不通为什么。
那时恰巧又是一个冬天，鹅毛大雪落在她的眼睫，任凛凛觉得自己应该化为一樽雪人，同样地被堆在茫茫雪地，同样的无处为家，更同样的无有归途。
——好像所有她信任的人、她爱的人都会将她背叛。除此之外，他们还要踩烂自己的真心，打碎她的躯壳。
娘亲爹爹是这样的，救她一命的蓬莱同门也是如此。
她冻得发抖，寂然地爬进山洞等死。
可是在漫天大雪中，在心死如灰之际，任凛凛却等来了坐在轮椅上的牛壮师兄。
黑脸的残废汉子见了她的惨状，嚎哭声震得天崩地裂，将她游离天外的三魂七魄都震到归体。
……
随牛壮师兄相熟之后，任凛凛看他整日坐在轮椅上混天骂地，却唯独对自己的断腿经历缄口不言，
她只知道，牛壮师兄早先在大邺皇宫中丢了腿，苦心撑起的柴刀门也在吃人的紫禁城中，丧失了三位天赋奇高的弟子。
自那以后，小小宗门的光景江河日下，甚至连任凛凛这样刀剑双绝天才也不能挽救。
到最后的最后，连任凛凛也没想到，柴刀门竟落得个被人屠尽满门的下场，只余外出做任务的她苟延残喘。
她记得彼时自己踏入牛棚一样寒酸的宗门，满地鲜血横流，熟悉亲近的师姐师兄个个死状惨烈。
当时，牛壮师兄身下还护着送她的礼物。
——这憨厚的黑脸汉子答应过她，等她长到十八岁，就送她一把最好的刀，师兄亲手锻造的刀。
可是当时，那把刀刺穿了牛壮师兄的身体，也刺红了任凛凛的眼睛。
凭什么呢？到底是凭什么呢？
任凛凛在原地站了很久。她想不通好多问题。
观浩渺天地，她任凛凛微如芥子。
可就是这样的她，自那天起，做起了推翻天道的美梦。
……
而这辈子她首先要做的，就是趁牛壮师兄还健全时赶到皇宫，救下他和其他三个同门的命。
望京的繁华果真名不虚传，尤其是大邺的皇城，阁楼耸立，朱碧辉煌，周遭香气萦绕，闻之仿若置身仙宴。
这儿好似浑然不受大旱影响，任凛凛跋涉千里，只有大邺京畿之地上空悠悠飘荡着云彩，此处雨水如常。
只是可惜，紫禁城正上方盘旋着一团浓郁黑气，翻涌的黑色气浪活脱脱一条黑龙模样，其走线如飞蛇，追逐着帝王家的紫气，肆意享用，如蟒蛇吞鼠。
任凛凛盯着那团黑气，给守门的太监亮出了方士牌子，她终于在长途跋涉后跨进了宫门。
“柴令方士，您这边儿请”，守门太监审了牌子，牌子上只刻了任凛凛胡诌的名字——柴令，姓被隐去了。
审过之后，守门太监便将她指给引路太监。
面皮细白的引路小太监没端架子，只佝偻着身躯，领着任凛凛往前走。宫里的太监宫女儿都对她面目全非的脸毫无反应，想来是见惯了奇形怪状的方士。
只是……这里的人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可是具体是哪儿奇怪，任凛凛又无从说起。
二人走着，小太监递给了她住宿牌子，一路嘱咐她要紧事项。
……
“这二来么”小太监顿了一下
“抱月楼远离贵人们住的地方，你们能落个清净。一日三餐皆由我们送来，无召时便在楼里赏赏宫里的风景，是极好的”。
小太监巧舌如簧，这一路来，将变相幽禁与冷落说得十分巧妙，皇宫会说话的高手想必甚众。
“咱们到了”，行至抱月楼前，小太监做出请的姿势，趁这个空档儿才抬头瞧她一眼。
他眼眸依旧平静无波，只斟酌着道：“柴姑娘，宫里贵人海海，您们虽然大有本领，但也须得谨言慎行。”
“尤其要记住，宫里的贵人沐浴天恩，有几位格外受宠，所以也难免更挑剔些。”
任凛凛嗯了一声，知道这小太监是提点她注意残破面孔。
抱月楼宫门内却响起了什么声音。
——“俺今天就要出去！看有谁敢拦俺？老子好歹是柴刀门大弟子，皇帝老儿凭什么关着俺？俺要回家！说什么出不去！俺不信！”
说着，声音的主人已拉开门板儿，半截身子探了出来——是位满脸胡须的黑皮壮汉，两眼瞪得像铜铃，不过是迷你版、蚕豆大小的铜铃……
瞥到小太监，他瘪瘪嘴不理会，但目光扫到任凛凛，他却“咦“一声，黢黑的手边揉着眼睛，边又退回门里去。
任凛凛：……？
没等几秒，这黑脸大汉又探出头来，瞧见任凛凛还在，声若洪钟地说道：“不是俺眼花了啊，世上怎会有如此丑陋之人？”
任凛凛身旁的小太监还没走，他眉目波澜不惊，可惜看黑脸大汉的眼神却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任凛凛上辈子熟悉至极的杀气与恶意悄然弥生，环绕在她周身，令她打个寒战。
刚才她就察觉到了
——这里的太监都不太正常，他们身上散发着与皇宫无二的香气，一般人极易以为这香气是衣袍勾带而来。
可是任凛凛却觉得香气是从这些太监的五脏六腑发散出来的，并且，她还闻到了香气之下的一线腐臭气味。
这群宫人既然有胆幽禁能人异士，便肯定有什么东西给他们兜底。只是她还没想明白，这黑气笼罩的皇宫内，到底有什么蹊跷。
还没等这死人脸的小太监说话，任凛凛已飞起一脚，将所谓柴刀门大弟子踹回门里去。
这一脚快得让人摸不着头脑，小太监的杀意瞬间消散，细白面孔呆呆愣愣；那个柴刀门弟子也没了动静，好像是昏过去了……
任凛凛转身抱拳，对小太监说道：“多谢引路。”
小太监死人脸松动了，他嘴角颤颤巍巍，但又好像对任凛凛无话可说，半晌还是没崩出来个响屁。
而任凛凛已重新阖上宫门。
她看着被她踹倒在地不省人事的黑脸大汉，又看看他完好无损的双腿，笑容越来越大——赶早不如赶巧，终于找到你了，牛壮师兄。
只可怜黑壮的牛壮师兄被她踹晕过去了，不然看到任凛凛脸上的笑容，怕要担心自己遇到了变态。
*
抱月楼共十层，几乎住满了人，此时好多颗人头探出窗外，看新来的任凛凛想要做什么。
任凛凛也一一抬头望去，发现了不少上辈子相熟的面孔，几位眼熟的蓬莱剑宗弟子也在其中。
联袂灭了柴刀门的门派，也正在其中。
这群宗门弟子依旧傲慢冷漠，没人阻拦任凛凛，哪怕她拖死狗一样提着牛壮师兄，这群仙门弟子们依旧是品茶看戏者如云。
“哼”，她笑得意味不明。
……
将牛壮师兄拖进房内，任凛凛狼吞虎咽地吃起饭食。
“哎哟！俺的头恁疼是咋回事？”
不出一刻钟，牛壮师兄咕噜噜地从他床上爬起来，使劲搓他那个大头。
任凛凛没搭理他，她在思考大邺皇宫的事情。
……怪哉，这些仙门弟子来时应该也是被小太监嘱咐了诸多事宜，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被幽禁了，难道他们心甘情愿？
即使他们逃不出去，他们的宗门又岂会善罢甘休？
想得正出神，一只大掌呼在她背上，满嘴的绿豆汤全喷了出去。
“好哇！好！自古英雄出少年！姑娘，你虽然长得丑，但功夫真漂亮！”
任凛凛擦掉嘴角的绿豆汤，扭头看着牛壮，他蚕豆眼儿亮亮的，看她的眼神与上辈子别无二致。
“谢谢你，但是下次不要在背后拍我了，不然我可能会……”打死你。
任凛凛吞下了后面的字，指头敲了敲搁在桌子上的短刀，上面血迹斑斑，是她一路走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战绩凭证。
牛壮师兄瑟缩了下，嘿嘿一笑。
他好像丝毫不介意她那一脚飞踢，反而摸摸头，自己拉个凳子坐在了她身旁，矫揉着嗓子问道：“姑娘也学刀？”
任凛凛没接话，反问他：“你来这里是干什么？”
牛壮沉默下去……
*
在大邺皇宫另一角，六皇子陈夜明侍奉于邺帝脚下。
宫殿光线明亮，刚退朝的邺帝已被伺候着宽衣解带，只穿着里袍伏在案前批阅奏章。
近日来这些臣子呈上的奏折纸鳞如云，不用翻开也知道，所奏之事多为近日极旱。
邺帝甚觉头疼。
——难道天真要亡大邺？全国各处竟只有京畿之地有雨，旁处江河湖道大都见底。沿海倒是能撑一撑，可是北上与中原该如何是好？
黄河尚未干涸，甚至水量颇丰，可是众臣所议的黄河改道之事非一日可成。难民们或南下烟瘴之地，或北上望京，逐渐成了流民，民心已然动荡不稳。
“唉……”他长叹一声，大太监彭也立马走上前为邺帝揉捏穴位。
六皇子陈夜明的手也轻重交替地按过父皇的脚背，又一下一下揉到了脚跟。父皇焦急，他只能尽他所能分其忧虑。
邺帝却猛然一脚踹开陈夜明，霎时间翻脸厉目！
“没用的东西，果然和你哥哥比不了！你哥哥亲自参与黄河改道！日夜疲累，命悬一线！而你！！堂堂皇子只会屈居人膝盖之下，尽做一些女子会的谄媚之事。你和你娘不愧是血脉相连。”
陈夜明被踹得鬓角散乱，听着邺帝的训斥，薄唇紧抿。
但他只静静地等父亲讲完才恭顺地说道：“父皇教训的是，儿臣无能，不能像皇兄一样为父皇分忧。”
“废物！你这废物请来的也是一群废物！”
邺帝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忽地站起身来，呵斥狗一样又踢他一脚：“滚出去”。
说罢，甩着袍子进了内殿。
陈夜明应声，从地上缓缓爬起来，大太监彭也上前为他理好了头发，附耳对他说了什么，又一路送他走出殿门外。
六皇子陈夜明行至殿外阶下，出神地望着天空中盘桓的黑气。
同为肉眼凡胎，邺帝看不到，他却能看得到。父皇多次训斥他请来的方士无用，可是……
半晌，他默默垂下头颅，失魂落魄地走出父皇的寝宫。
*
而这边，牛壮正唾沫星子乱飞。
“旱魃！你知道不？消失了几百年的精怪，好不容易重现人间，咱柴刀门会错过这？”
任凛凛自然知道。
旱魃，也称女魃，本为天女。她行至何处，该地便大旱降临。
当初因辅佐黄帝大战蚩尤时耗尽神力，无法再回到天上去，最后这样一个大功臣却因其降旱能力，为各朝避之不及。
还被口口相传成了恶怪。
可怜至极。
牛壮师兄这厢“啪嗒”一声掀开壶盖，往嘴里卡拉卡拉倒绿豆汤，又一拍桌案：“要是咱柴刀门能捉下旱魃！那不名扬天下？从此俺们也翻修个大瓦房！还有数不尽的灵石用！”
“咳…咳咳……，绿豆汤这玩楞噎嗓子啊。”
任凛凛吹开热气，酌一口茶：“那你为什么要走？”
“不走能行么？这宫里啊……”牛壮师兄把大脸怼到任凛凛面前，“这宫里特奶奶的压根就没有旱魃。”
“抱月楼住了这么多人，比俺牛壮能耐的也有几个，全找不出鬼怪在哪儿，别说旱魃了，这宫里连一丝妖气都没，死的人却越来越多，不走能怎么办？”
任凛凛透过窗户看着天上翻腾的黑气，“你看不见？”
牛壮正懊恼呢，听到任凛凛问他，也看向她手指的方向，“啥？”
他眼神迷茫，透着清澈的愚蠢。
任凛凛收回了指头，“没什么。”
没待满脸疑惑的牛壮师兄说话，她又问：“既然这儿没妖气，你们也找不到鬼怪在哪儿，会不会是这大邺皇宫压根就没有妖怪呢？”
牛壮一捶桌子，那叫个浩气凛然：“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俺是发现不了妖气，但俺不笨，这天下的云都往这儿飘来了，天下的雨都下到望京城了！说没妖怪作祟，俺不信！”
任凛凛点头，思索着什么。
有人这时叩门，任凛凛放下杯子，牛壮放下茶壶，两人倾耳听门。
“柴姑娘，请开门。在下蓬莱玄剑宗弟子，玉长生。”
牛壮正想提醒她这宗门实非善茬，话未出口便眼睁睁看着任凛凛捏碎了瓷杯，满手渗出鲜红的血。
窝在任家村的那群匪寇也是要去望京，这天下许多逃荒的灾民都争涌着北上。无他，是因为全天下竟只有京畿之地落雨。
奇哉怪哉，怎么大邺的水都落到了皇帝的地界？
有人说是妖孽作祟，但也有一股声音说是天亡大邺，须得改朝换代方得以平上天怒气。
是以灾民变为流寇，纵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也要去望京抢夺久违的粮食和雨水，只不过大多人死在了北上的路途中。
史书上不会有他们的姓名，只会一笔带过地将其称作叛民。
……
人在资源匮乏的时候，会变得不像人，甚至还会将岸上的人拖下水。
任凛凛的父亲是这样，许许多多的人也都是如此。
很难说他们是对是错，有时候让他们犯错的，只是这错的世道，是这错的天道。
善与恶的因果链无限长，是想不透彻的。
所以任凛凛这辈子不再去想了。
她北上望京这一路来，只坚守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之道，这是她自己的道。
不过任凛凛奔赴望京的缘由与旁人不太一样——她不为救自己的命，而是为了救别人的命。
……
上辈子的此时，她已经入了蓬莱玄剑宗，成为柳赴崇和华丰的同门，备受师尊们器重。
一切都如梦似幻，仅在一夜之间，她就从被父母卖入肉铺的农女成为玄剑宗众弟子艳羡的对象。
也因此，为了对得起师尊们的青眼，她日日潜心炼剑，几欲疯魔。
后来削下一片胸肋剑骨，刺穿半碗心头血，终于融出天下闻名的名剑霜花见——风雪凛凛霜花见，任凛凛对这个名字爱不释手。
……再后来
她被至亲至爱至信之人剖出剑骨，被信任的师长夺走霜花见，又被斩断双手筋脉，逐出了蓬莱。
她想不通为什么。
那时恰巧又是一个冬天，鹅毛大雪落在她的眼睫，任凛凛觉得自己应该化为一樽雪人，同样地被堆在茫茫雪地，同样的无处为家，更同样的无有归途。
——好像所有她信任的人、她爱的人都会将她背叛。除此之外，他们还要踩烂自己的真心，打碎她的躯壳。
娘亲爹爹是这样的，救她一命的蓬莱同门也是如此。
她冻得发抖，寂然地爬进山洞等死。
可是在漫天大雪中，在心死如灰之际，任凛凛却等来了坐在轮椅上的牛壮师兄。
黑脸的残废汉子见了她的惨状，嚎哭声震得天崩地裂，将她游离天外的三魂七魄都震到归体。
……
随牛壮师兄相熟之后，任凛凛看他整日坐在轮椅上混天骂地，却唯独对自己的断腿经历缄口不言，
她只知道，牛壮师兄早先在大邺皇宫中丢了腿，苦心撑起的柴刀门也在吃人的紫禁城中，丧失了三位天赋奇高的弟子。
自那以后，小小宗门的光景江河日下，甚至连任凛凛这样刀剑双绝天才也不能挽救。
到最后的最后，连任凛凛也没想到，柴刀门竟落得个被人屠尽满门的下场，只余外出做任务的她苟延残喘。
她记得彼时自己踏入牛棚一样寒酸的宗门，满地鲜血横流，熟悉亲近的师姐师兄个个死状惨烈。
当时，牛壮师兄身下还护着送她的礼物。
——这憨厚的黑脸汉子答应过她，等她长到十八岁，就送她一把最好的刀，师兄亲手锻造的刀。
可是当时，那把刀刺穿了牛壮师兄的身体，也刺红了任凛凛的眼睛。
凭什么呢？到底是凭什么呢？
任凛凛在原地站了很久。她想不通好多问题。
观浩渺天地，她任凛凛微如芥子。
可就是这样的她，自那天起，做起了推翻天道的美梦。
……
而这辈子她首先要做的，就是趁牛壮师兄还健全时赶到皇宫，救下他和其他三个同门的命。
望京的繁华果真名不虚传，尤其是大邺的皇城，阁楼耸立，朱碧辉煌，周遭香气萦绕，闻之仿若置身仙宴。
这儿好似浑然不受大旱影响，任凛凛跋涉千里，只有大邺京畿之地上空悠悠飘荡着云彩，此处雨水如常。
只是可惜，紫禁城正上方盘旋着一团浓郁黑气，翻涌的黑色气浪活脱脱一条黑龙模样，其走线如飞蛇，追逐着帝王家的紫气，肆意享用，如蟒蛇吞鼠。
任凛凛盯着那团黑气，给守门的太监亮出了方士牌子，她终于在长途跋涉后跨进了宫门。
“柴令方士，您这边儿请”，守门太监审了牌子，牌子上只刻了任凛凛胡诌的名字——柴令，姓被隐去了。
审过之后，守门太监便将她指给引路太监。
面皮细白的引路小太监没端架子，只佝偻着身躯，领着任凛凛往前走。宫里的太监宫女儿都对她面目全非的脸毫无反应，想来是见惯了奇形怪状的方士。
只是……这里的人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可是具体是哪儿奇怪，任凛凛又无从说起。
二人走着，小太监递给了她住宿牌子，一路嘱咐她要紧事项。
……
“这二来么”小太监顿了一下
“抱月楼远离贵人们住的地方，你们能落个清净。一日三餐皆由我们送来，无召时便在楼里赏赏宫里的风景，是极好的”。
小太监巧舌如簧，这一路来，将变相幽禁与冷落说得十分巧妙，皇宫会说话的高手想必甚众。
“咱们到了”，行至抱月楼前，小太监做出请的姿势，趁这个空档儿才抬头瞧她一眼。
他眼眸依旧平静无波，只斟酌着道：“柴姑娘，宫里贵人海海，您们虽然大有本领，但也须得谨言慎行。”
“尤其要记住，宫里的贵人沐浴天恩，有几位格外受宠，所以也难免更挑剔些。”
任凛凛嗯了一声，知道这小太监是提点她注意残破面孔。
抱月楼宫门内却响起了什么声音。
——“俺今天就要出去！看有谁敢拦俺？老子好歹是柴刀门大弟子，皇帝老儿凭什么关着俺？俺要回家！说什么出不去！俺不信！”
说着，声音的主人已拉开门板儿，半截身子探了出来——是位满脸胡须的黑皮壮汉，两眼瞪得像铜铃，不过是迷你版、蚕豆大小的铜铃……
瞥到小太监，他瘪瘪嘴不理会，但目光扫到任凛凛，他却“咦“一声，黢黑的手边揉着眼睛，边又退回门里去。
任凛凛：……？
没等几秒，这黑脸大汉又探出头来，瞧见任凛凛还在，声若洪钟地说道：“不是俺眼花了啊，世上怎会有如此丑陋之人？”
任凛凛身旁的小太监还没走，他眉目波澜不惊，可惜看黑脸大汉的眼神却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任凛凛上辈子熟悉至极的杀气与恶意悄然弥生，环绕在她周身，令她打个寒战。
刚才她就察觉到了
——这里的太监都不太正常，他们身上散发着与皇宫无二的香气，一般人极易以为这香气是衣袍勾带而来。
可是任凛凛却觉得香气是从这些太监的五脏六腑发散出来的，并且，她还闻到了香气之下的一线腐臭气味。
这群宫人既然有胆幽禁能人异士，便肯定有什么东西给他们兜底。只是她还没想明白，这黑气笼罩的皇宫内，到底有什么蹊跷。
还没等这死人脸的小太监说话，任凛凛已飞起一脚，将所谓柴刀门大弟子踹回门里去。
这一脚快得让人摸不着头脑，小太监的杀意瞬间消散，细白面孔呆呆愣愣；那个柴刀门弟子也没了动静，好像是昏过去了……
任凛凛转身抱拳，对小太监说道：“多谢引路。”
小太监死人脸松动了，他嘴角颤颤巍巍，但又好像对任凛凛无话可说，半晌还是没崩出来个响屁。
而任凛凛已重新阖上宫门。
她看着被她踹倒在地不省人事的黑脸大汉，又看看他完好无损的双腿，笑容越来越大——赶早不如赶巧，终于找到你了，牛壮师兄。
只可怜黑壮的牛壮师兄被她踹晕过去了，不然看到任凛凛脸上的笑容，怕要担心自己遇到了变态。
*
抱月楼共十层，几乎住满了人，此时好多颗人头探出窗外，看新来的任凛凛想要做什么。
任凛凛也一一抬头望去，发现了不少上辈子相熟的面孔，几位眼熟的蓬莱剑宗弟子也在其中。
联袂灭了柴刀门的门派，也正在其中。
这群宗门弟子依旧傲慢冷漠，没人阻拦任凛凛，哪怕她拖死狗一样提着牛壮师兄，这群仙门弟子们依旧是品茶看戏者如云。
“哼”，她笑得意味不明。
……
将牛壮师兄拖进房内，任凛凛狼吞虎咽地吃起饭食。
“哎哟！俺的头恁疼是咋回事？”
不出一刻钟，牛壮师兄咕噜噜地从他床上爬起来，使劲搓他那个大头。
任凛凛没搭理他，她在思考大邺皇宫的事情。
……怪哉，这些仙门弟子来时应该也是被小太监嘱咐了诸多事宜，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被幽禁了，难道他们心甘情愿？
即使他们逃不出去，他们的宗门又岂会善罢甘休？
想得正出神，一只大掌呼在她背上，满嘴的绿豆汤全喷了出去。
“好哇！好！自古英雄出少年！姑娘，你虽然长得丑，但功夫真漂亮！”
任凛凛擦掉嘴角的绿豆汤，扭头看着牛壮，他蚕豆眼儿亮亮的，看她的眼神与上辈子别无二致。
“谢谢你，但是下次不要在背后拍我了，不然我可能会……”打死你。
任凛凛吞下了后面的字，指头敲了敲搁在桌子上的短刀，上面血迹斑斑，是她一路走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战绩凭证。
牛壮师兄瑟缩了下，嘿嘿一笑。
他好像丝毫不介意她那一脚飞踢，反而摸摸头，自己拉个凳子坐在了她身旁，矫揉着嗓子问道：“姑娘也学刀？”
任凛凛没接话，反问他：“你来这里是干什么？”
牛壮沉默下去……
*
在大邺皇宫另一角，六皇子陈夜明侍奉于邺帝脚下。
宫殿光线明亮，刚退朝的邺帝已被伺候着宽衣解带，只穿着里袍伏在案前批阅奏章。
近日来这些臣子呈上的奏折纸鳞如云，不用翻开也知道，所奏之事多为近日极旱。
邺帝甚觉头疼。
——难道天真要亡大邺？全国各处竟只有京畿之地有雨，旁处江河湖道大都见底。沿海倒是能撑一撑，可是北上与中原该如何是好？
黄河尚未干涸，甚至水量颇丰，可是众臣所议的黄河改道之事非一日可成。难民们或南下烟瘴之地，或北上望京，逐渐成了流民，民心已然动荡不稳。
“唉……”他长叹一声，大太监彭也立马走上前为邺帝揉捏穴位。
六皇子陈夜明的手也轻重交替地按过父皇的脚背，又一下一下揉到了脚跟。父皇焦急，他只能尽他所能分其忧虑。
邺帝却猛然一脚踹开陈夜明，霎时间翻脸厉目！
“没用的东西，果然和你哥哥比不了！你哥哥亲自参与黄河改道！日夜疲累，命悬一线！而你！！堂堂皇子只会屈居人膝盖之下，尽做一些女子会的谄媚之事。你和你娘不愧是血脉相连。”
陈夜明被踹得鬓角散乱，听着邺帝的训斥，薄唇紧抿。
但他只静静地等父亲讲完才恭顺地说道：“父皇教训的是，儿臣无能，不能像皇兄一样为父皇分忧。”
“废物！你这废物请来的也是一群废物！”
邺帝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忽地站起身来，呵斥狗一样又踢他一脚：“滚出去”。
说罢，甩着袍子进了内殿。
陈夜明应声，从地上缓缓爬起来，大太监彭也上前为他理好了头发，附耳对他说了什么，又一路送他走出殿门外。
六皇子陈夜明行至殿外阶下，出神地望着天空中盘桓的黑气。
同为肉眼凡胎，邺帝看不到，他却能看得到。父皇多次训斥他请来的方士无用，可是……
半晌，他默默垂下头颅，失魂落魄地走出父皇的寝宫。
*
而这边，牛壮正唾沫星子乱飞。
“旱魃！你知道不？消失了几百年的精怪，好不容易重现人间，咱柴刀门会错过这？”
任凛凛自然知道。
旱魃，也称女魃，本为天女。她行至何处，该地便大旱降临。
当初因辅佐黄帝大战蚩尤时耗尽神力，无法再回到天上去，最后这样一个大功臣却因其降旱能力，为各朝避之不及。
还被口口相传成了恶怪。
可怜至极。
牛壮师兄这厢“啪嗒”一声掀开壶盖，往嘴里卡拉卡拉倒绿豆汤，又一拍桌案：“要是咱柴刀门能捉下旱魃！那不名扬天下？从此俺们也翻修个大瓦房！还有数不尽的灵石用！”
“咳…咳咳……，绿豆汤这玩楞噎嗓子啊。”
任凛凛吹开热气，酌一口茶：“那你为什么要走？”
“不走能行么？这宫里啊……”牛壮师兄把大脸怼到任凛凛面前，“这宫里特奶奶的压根就没有旱魃。”
“抱月楼住了这么多人，比俺牛壮能耐的也有几个，全找不出鬼怪在哪儿，别说旱魃了，这宫里连一丝妖气都没，死的人却越来越多，不走能怎么办？”
任凛凛透过窗户看着天上翻腾的黑气，“你看不见？”
牛壮正懊恼呢，听到任凛凛问他，也看向她手指的方向，“啥？”
他眼神迷茫，透着清澈的愚蠢。
任凛凛收回了指头，“没什么。”
没待满脸疑惑的牛壮师兄说话，她又问：“既然这儿没妖气，你们也找不到鬼怪在哪儿，会不会是这大邺皇宫压根就没有妖怪呢？”
牛壮一捶桌子，那叫个浩气凛然：“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俺是发现不了妖气，但俺不笨，这天下的云都往这儿飘来了，天下的雨都下到望京城了！说没妖怪作祟，俺不信！”
任凛凛点头，思索着什么。
有人这时叩门，任凛凛放下杯子，牛壮放下茶壶，两人倾耳听门。
“柴姑娘，请开门。在下蓬莱玄剑宗弟子，玉长生。”
牛壮正想提醒她这宗门实非善茬，话未出口便眼睁睁看着任凛凛捏碎了瓷杯，满手渗出鲜红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