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六皇子陈夜明马上又垂下头去,恪守本分地捏起脚来,那个专心致志的样子,仿若手中端的不是邺帝的大脚,而是一尊须被珍视呵护的美玉。

    只留任凛凛风中凌乱……

    而邺帝压根没注意两人之间的眼神来往。

    他姿态慵懒却眉宇不展,穿得也随意——简单白色寝袍被日光润色,映出华丽的虹彩。

    果然,浸润在真龙之气当中,再寻常的人都会生出贵气,包括他们身上的平常物什。

    邺帝宣任凛凛和玉长生急忙忙赶来,却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交待。

    甚至在说话时,他的眼睛也专注在奏折上。偶尔奢侈地分给两人几分余光,照样带着懒懒的漫不经心。

    于是在这期间,肃穆光明的乾清殿呈现出一副滑稽的图卷

    ——邺帝猛批奏折;六皇子陈夜明勤勤恳恳地捏脚;大太监彭也“扑簌扑簌”地摇曳巨大蒲扇,将铜盆中冰块儿的冷气吹拂满殿。

    只有任凛凛和玉长生两位格格不入的闲人。

    更让任凛凛不适的是,六皇子陈夜明时而溜她一眼,惹得她浑身不自在。

    ……

    直到被送到乾清殿外,任凛凛仍旧满头雾水——她到底来干什么了?

    一群怪人……这皇宫里就没一个正常人。

    也怪不得牛壮师兄上辈子在这儿丢了一双腿并三位同门的性命。连她也不知这群人在打什么太极。

    脑袋里正琢磨六皇子陈夜明和大太监彭也呢,玉长生已三步并作五步,大步越过任凛凛,刻意与她拉开了距离。

    玉长生人如其名,哪怕从背影看,也觉得此人长身玉立,身若修竹。

    他性格堪称恶劣,却又生得谪仙面容。这令他作起恶来都别有一番风味。

    他背负大太监彭也交还的长剑,白玉剑柄上,穿一朵鹅黄缎花。

    ——他还是那么宝贝这朵花,任凛凛扯扯嘴角。

    这可是高不可攀的白月光送他的破烂玩意儿。

    玉长生这样至情又至冷的人,被人抬手施舍这么个东西,珍惜地跟个宝似的。

    也不知道以后当着他的面,烧了这朵花,他会不会哭得很难看。

    思绪散漫到各处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搭在了任凛凛的左肩。

    ——“柴姑娘”。

    是六皇子陈夜明,他走路宛如幽魂鬼魅,没发出一点声音。

    任凛凛一跳三丈远:“摸完脚你洗手了没?”

    这人给皇帝捏脚捏得那么起劲,怎么直接就搭她肩膀上了啊啊啊啊啊!

    陈夜明一怔,甚至没察觉她的话有多大逆不道,反而抱歉地缩回了自己的手——在裤摆上抿了抿…

    ……

    两人并肩而行至御花园中。

    此处花团锦绣,各地名贵花卉错落分布,百年古树迎风飘动藤条。

    六皇子陈夜明邀请任凛凛在石廊处落脚,拉着她讲起一段如烟往事。

    任凛凛一路本就觉得莫名其妙,现在更摸不着头脑。

    她来到皇宫不过半天,稀奇古怪的事情要将她吞噬殆尽。

    但她还是耐下心思,听这位六皇子讲了下去。

    ……

    这段往事缘起于一个女人的痴心妄想。

    这个女人长于乡野,因面容姣好、格外伶俐,被人牙子高价卖入了王府当使唤婢子。

    那是她活了十几年,头一段每天都能吃饱的日子。

    在最初的时候,她感恩苍天,感恩王府,感恩地下祖宗保佑,将她送来了这么个好地方。

    可人吃饱了,能活下来了,心思便自然而然地往它处钻营。

    所以慢慢的,感恩变了味儿。忌恨与贪婪在暗处滋长。

    这个女人觉得,王府里每个人都压她一头。

    不仅主子可以随意作践她,连一些主子身边伺候的卖身仆人,也对她拿腔作调。

    上面的人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宝马香车。

    他们吃酒颂歌,整日投什么壶,吃什么胭脂敲什么小鼓……

    而像她这样的人,却见日浣衣劈柴,还要捏着鼻子涮洗主子们的夜壶。

    生而为人,都是从女人肚子里钻出的肉体凡胎,凭什么这些整日不学无术、吃干饭的主子就能高她一等,使唤她就像使唤猫儿狗儿?

    什么小姐太太,夫人祖宗,这些人当得,她为何当不得?

    ……

    有些念头,只要种下种子,马上就会扎出强壮的根。

    然后——吸饱了水,破土而出,蔓延成野火烧不尽的草蔓。

    女人整日苦练,终于烧得一手绝佳好菜,凭着手艺被调入王爷与夫人所住的园子,攀到了贵人面前。

    仗着临近贵人的便宜,她笼络人心,坏事做尽。

    ——夫人被她害得再不能生育,园子里为王爷备下的暖床丫鬟也唯她马首是瞻。

    可是表面上,她依旧是性格爽朗,爱笑爱闹的忠仆好厨娘。

    是以终有一日,女人爬上了王爷的床,腹中有了贵人的骨肉。

    ……

    陈夜明娓娓道来,任凛凛倚墙而听。

    几朵橙红的凌霄花垂在男人耳边,将他苍白的脸色晕出一抹红霞。

    任凛凛知道,六皇子在讲他的生身母亲。

    他用词毫不客气,描述他母亲的阴毒手段时,仿佛在讲述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的故事。

    陈夜明眼神重新聚焦,落到了任凛凛身上。

    “柴姑娘,此人便是外人口中的我母亲。”

    风吹动他的衣袍,空空荡荡,显得袍下身躯格外细弱。

    这人身量清癯,仿佛要随风而去似的。他面色也苍白,眉目唇鼻虽秀美如工笔画,脸颊却浅浅地凹陷下去。

    任凛凛抱着自己破烂的短刀,颠了两下,若有所思。

    “外人口中?”

    “你的意思是另有隐情?”

    “不过你给我讲这些做什么?”

    陈夜明浅淡一笑,再次接起了这个话头。

    ……

    凭借腹中骨肉,王爷果真将女人收为妾室。

    从前女人艳羡的,忮忌的,全部落袋为安。

    如果她不对昔日手下赶尽杀绝的话,说不定现在的她已成一宫主位,还能在皇宫中浑水摸鱼,为祸一方。

    在生下第一个男孩儿后,女人便要对知晓她往事的同党痛下杀手,甚至对方的父母儿女也不放过。

    越过这样的人性雷池,几位旧日同党冒死,联袂将她告到了王爷那里。

    果真应了那句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在王爷登基前,她被捆上石头,投入了冬日彻骨寒冷的河水。

    而她生下的那个儿子,也被放逐偏院,自此生活得猪狗不如。

    ……

    又一阵狂风吹来,捎来偏斜的雨丝。

    下雨了。

    陈夜明不再讲话,紫葡萄一样天真的眼睛,落在了滴水的凌霄花上。

    狂风这次卷起了他的衣袍,露出一双凹凸不平的手臂,上面伤痕累累,有血正新鲜,还在不停渗出。

    “柴姑娘”,陈夜明采下一串橙花,用指尖一一拂过。

    “又或者说,任姑娘?”

    任凛凛皱起眉头,他是何时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你刚才问我,是否另有隐情。”

    “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请求。”

    任凛凛不答,只盯着瘦弱的男人仔细盯瞧,看他想说什么。

    却见那人将橙色花朵弃掷逐水,粉白的唇一张一合:“今晚我送你出宫,只要你不干预我的事,那等有缘再见时,我必定将故事全讲给你听,如何?”

    他眼睛转来看她,却像是透过她再看另一个人。

    他眼神中有祈求甚至哀求,唯独缺少上位者的威压。

    任凛凛不喜欢这样的眼神,也不喜欢一切失去控制的感受。可是她没理由拒绝,她来便是为了柴刀门四人的性命。

    “再加四个人,柴刀门的牛壮,和其他三个同门,我就答应你。”

    陈夜明垂眸思索,半晌点点头,笑出嘴角一个梨涡:“成交。”

    “我还有一个问题。”

    陈夜明笑着看她:“不止一个问题吧,任姑娘?”

    任凛凛束起的长发随风烈烈,她眯起了眼睛,“你是谁?看我的时候,心里想的那个人是谁?”

    其实她还想问更多。

    比如他对她到底了解多少?为什么要给她讲劳什子故事?

    又为什么…要刻意露出满手疤痕,惹她同情?

    思绪纷繁复杂,陈夜明就站在问题题眼。抓住了他,一切污糟玩意儿便都能变得清晰。

    但六皇子陈夜明笑而不语,他将手伸出廊外,接来一捧雨水,仔细地将手擦洗干净。

    他好像很喜欢水。

    清澈的雨水流逝于掌心,他在帕子上擦干手掌,将手向她伸了过来:“我洗过手了,咱们有缘再会。”

    任凛凛拍开他的手,与他擦肩而过。

    “莫名其妙。”

    陈夜明的声音透过雨幕,从身后传来:“你万事小心,今晚我会遣人护送你出宫。”

    任凛凛步履不停。

    *

    待回到抱月喽,任凛凛首先看到的便是牛壮师兄和玉长生扭打在一起的场景。

    ——“大妹子呢?啊?我问你话呢??!”

    牛壮师兄高高壮壮,体重敦实,不过身体极其灵活,他左跳右跳,甚至骑到玉长生背上去,想给他一个裸绞。

    ——“我说了,柴今被六皇子叫走了,我没对她做什么!你……你先从我背上下来!”

    玉长生咬牙切齿,仿若背上缠了只癞蛤蟆。他面色通红,耳尖也连带着烧红了,想来是觉得十分丢人。

    ——“俺不信!恁们宗门就没个好东……”

    “咳咳”,任凛凛清清嗓子。

    牛壮师兄悻悻地从玉长生背上爬了下来。

    “大妹子,哈哈哈,俺以为这龟孙欺负你了呢…你不知道,他……”

    任凛凛看看头发散乱的玉长生,又看看挠头憨笑的牛壮师兄,扑哧大笑!

    玉长生狠狠瞪两人一眼,甩袖走了。

    任凛凛收回目光,勾着牛壮师兄的肩膀说道:“牛壮,今晚我带你其余三位柴刀门人出宫。”

    牛壮也笑呵呵的:“恁做梦呢大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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