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夷注视画卷良久,却始终没有开口。

    在找到辛符羸画卷前,他确实是怀疑他的,但真的将这些东西摆在台面上对比,似乎彼此间又毫无联系。

    他不精通文墨,单从笔墨寻不出端倪,不过他晓得辛符羸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趟浑水是他人生标语,除非他与执棋者关系匪浅。

    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

    还有另一种可能……魏明夷目光凝在画上,心中祈祷:千万不要是她。

    萧铎见他长时间沉默,随而问道:“我们该怎么办?”

    魏明夷将平铺在桌面的画慢慢卷起:“静观其变,若我是他,定然希望汴京立马变了天。”

    “那还静观其变?!”萧铎讶异,屁股重重摔在板凳上,皱眉思索,像是不想出个办法,誓不罢休。

    魏明夷余光稍带过去,轻叹口气:“我们在明,敌方在暗,就算主动,也不尽然能夺到先机。但我想,他既然想借刀杀人,自然会激化矛盾,让吕左置我于死地。”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话本,恐是这鹬蚌相争的导火索了。”他转了头,一双好看的眼,着了不轻不重的力压在桌面书上。

    这般解释,萧铎也了然一二,抿了抿唇:“我要不要做些火药?”

    闻言,魏明夷嗤笑,坐在他身边的凳上:“你要炸了汴京?”

    “当然不是!这是筹码。”

    “保我命的筹码?”他唇微挑,单手执杯,停在半空,“若是有万一,麻烦你帮我照顾阿菩。”

    这话听起来十分难受,萧铎心里顿时乌云密布,他撇过脸,闷声道:“你自己照顾去,我还有袅儿呢。”

    魏明夷不语,淡淡笑过,他也不希望别人照顾阿菩,只是所有事情都没有绝对,他非有福之人,难保这回不会身亡命殒。

    外面正午,太阳高照,刺眼燠热,有一缕光透过微敞的门缝杀进来,扑在魏明夷的衣角。

    光斑灼在黑衣上,似乎用不了多久便会燎烧,可他依旧坐在原地,只缓缓俯下身,用手掌接过那束光斑。

    它躺在他的手心,温热……

    他一点一点攥起手,目光冷厉,声音朗朗:“通知所有锦衣卫,全城戒备,若有人私贩话本,宁可错抓,不可放过。”

    *

    提子好久没见阿菩了,此时尾巴都要摇掉了,吐着舌头直往她腿上扑,饶阿菩嘿嘿傻乐,想摸摸它的脑瓜顶,却总被提子的热情打断。

    回家时,若是没有一只狗来迎接,那快乐定会少了一半。

    平安里府平日里琐碎案子不少,可真正能用上仵作的,更是少之又少,毕竟平民区动静始终闹得不会太大。

    饶丞一般在平安里府挂着闲职,偶尔前去帮着衙门处理琐事,剩下的部分时间,便是在中北府、中南府两衙门两头跑。

    近些日子中北府闹了个大案子,春华坊情杀案。

    死去的姑娘正是春华坊里的小九,那日坊里正热闹,觥筹交错,只忽闻楼阁上有人大喊,说是着火了。

    鸨母急急忙忙带着大汉们飞奔过去,可没曾想还是来迟了,有姑娘遭了殃,活活烧死在火里。

    后时鸨母细查,才道那个烧得面目全非的姑娘,是小九。

    姑娘们大骇,有跟小九关系交好的,更是泣不成声。但不管怎么说,鸨母始终觉得奇怪,坊里十几二十年不曾起火,怎么偏在小九被赎身的前一天招了火灾。

    想起前些天总来纠缠小九的那名恩客,鸨母心中不禁猜测,虽然小九卖身于她,但这些年的相处,大家都如同彼此的亲人,鸨母自然不愿小九枉死,遂禀明官府,要求彻查。

    尸身如焦炭,饶是身经百战的饶丞看了,也很难辨其身份,只能通过一些没被烧掉的钗环,勉强识人。

    观尸体,并未有挣扎痕迹,只能说明两种可能,一种生前被灌了迷药,失去意识,焚烧致死:另一种则是死因由他,焚烧只是毁尸灭迹。

    后面查验,果真如饶丞所料,乃第一种可能。

    官府立即派人追捕嫌疑人,可罪犯却如同在汴京失了踪迹,无论如何追查,都是杳无消息,最后不得已作罢。

    长时间在中北府逗留,难免不会有人找饶丞唠家常,这一唠便是从大江南北,再到老生常谈,之后更是唠到国事家事,以及眼前事。

    北镇抚司出的乱子,因消息封锁,百姓不得而知,但搁衙门做事的,手里多少都有些资源,这一传十十传百,就传到了饶丞耳里。

    弋良大牛与阿菩关系不错,鄞州官更是他们一行人前去鄞州带回来的,时隔这么长时间,怎么忽地就动了手。

    不说饶丞狐疑,知道此事的人,多有不理解,还生出许多荒谬解读。

    比如那个弋良就是趁指挥使不在汴京,故意挑衅指挥使的权力:又比如这鄞州官与弋良本就有私仇,这回指挥使不在,鄞州官惹恼了他,他没忍住动了手。

    更有甚者,谣传北镇抚司里的千户弋良本是断袖,与他手下百户陈大牛暗中在诏狱苟且,正被那鄞州官看了个正着,于是才杀人灭口的。

    总而言之,人言可畏。

    再后来,不知谁说了嘴指挥使回京了,饶丞便晓得阿菩应是回来了,想着她能回来看她,于是早早请假。

    官差大人们心里明镜,知道他姑娘姑爷是谁,也给足了面子,从不为难,生怕哪日得罪了,仕途可就完蛋了。

    饶丞和饶阿菩是脚前脚后回来的,父女相见第一面没有过多寒暄,饶丞洗了把手,就往疱房走:“吃啥?”

    饶阿菩顺利撸了下提子的狗头,拍拍手起身:“好想吃地瓜。”

    “哼,我看你像地瓜。这季节哪儿来的地瓜。”他钻进疱房,三五下生了火,看着案上摆着的菜,在心里琢磨了下道,“西红柿炒蛋吧,甜口的。”

    甜口的,她爱吃,饶阿菩美滋滋晃悠过去,从屋里捡了三个鸡蛋,磕在碗里,搅碎。

    “姑爷怎么没来?”饶丞切着小葱,往外头瞄了眼,问道。

    “他忙。”

    饶阿菩把碗端到灶前,搬了把小凳,坐在火前加柴。看她这样气定神闲,饶丞估摸她大概还不知道北镇抚司的事情。

    倒油、煎蛋,他趁着空隙,有些试探阿菩的意思:“成了婚,就不去北镇抚司了?”

    饶阿菩头都没抬,继续往火里添柴,语气平淡:“去啊,干嘛不去,我又没说不干画师了。”

    听此,饶丞嘴角沾了点笑,他翻炒得劲,待熟了,便盛出锅。他想着,既然她还回去,那自然北镇抚司的情况,也该了解,总不能两眼闷黑地回去当二傻子吧。

    “你刚回来,应是不知道。你之前和姑爷从鄞州带回来的那个官员,死在诏狱了。”

    饶阿菩添柴的手一顿,缓了口气,问:“凶手是谁?”

    饶丞停下手,举着锅铲蹲在她旁边,打量她神色道;“怀疑是你那俩朋友,弋良陈大牛。”

    闻言阿菩面上并无太多震惊,只是微微摇头:“不是他们。”

    饶丞皱皱眉,重新看了她眼:“你是知道了?怎么反应这么平静?”

    反应平静吗?饶阿菩并不这样想。早在她和魏明夷在岐城遇刺时,她就渐生奇怪。

    临空大师说过,书附属于人,不可尽信。但不可尽信是真,趋利避害也是真。

    两人停在岐城时,她趁着魏明夷不在,偷偷看了两眼预知书,正巧看到鄞州官死了,弋良陈大牛关入诏狱大牢。

    李渡舟从中转圜,暂且保住两人。

    不过今上注重此事,欲想等着魏明夷回来处置,结果有不少朝臣见状,却是撺掇今上交由刑部。

    今上一时犹豫不决,事情容后再议。

    正因为饶阿菩看到了此处,次日才十分急切地去了当铺,当了临空赠与她的软甲,换了五两银子,又买了匹马,赶了回来。

    鄞州之事弋良始终耿耿于怀,怀疑凶手另有其人,她不可能冒然杀了他,所以其中定然有鬼。

    至于为何没有告诉魏明夷,原因有二,其一他们远于汴京,告诉了也没什么用,其二当时鄞州官直指魏忠良,最想他死的人,虽不止魏明夷,但他理应也在怀疑的范畴内,毕竟古往今来,自导自演的人不在少数。

    她信他不是坏人,但难保立场不同。不过凭借这些破碎化的信息,她没法自做断言。

    一切,还得等,等始作俑者再来作祟。

    短时间来看,魏明夷回京,弋良和陈大牛,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了……

    *

    诏狱一牢房,弋良一身中衣,单手枕在脑后,眼睛盯着牢房里的天窗,不知想些什么。

    陈大牛抱膝缩在墙角,清秀的脸蹭上些泥垢,看着有些脏兮兮的可怜。

    半晌,弋良动了动,诏狱不见天日,哪怕快是入了夏,也难抵透进骨子里的阴冷潮湿,她有些冷,起身搓了搓手,瞥向角落里的陈大牛。

    “害怕么?”她声音似被沙子剐过,很是沙哑。

    陈大牛摇摇头,盯着她发白的脸,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始终没开得了口。

    弋良笑了下,靠着他身边坐下,小声道:“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会保护你的。”

    大牛也往她身边贴了贴,努力的将自己身上的温暖给予她一半,他想:你保护我,我保护你。

    他下巴抵在手臂上,偏着头看向她,过了会儿,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呀?”

    弋良眼里有一瞬间划过悲哀,她张了张唇,最后还是将那三个字压进心底。

    诛九族的大罪,祸她一人扛,不及家人。

    “我姓弋,叫弋良。”

    听到这样的答案,大牛脸上仍是挂着笑,如同他第一次见到她那般回应:“弋良,这名字真好听啊。”

    似回忆起从前时光,弋良眉眼弯弯,也冲着他笑:“你叫什么?”

    大牛挠挠头,装作不大好意思的模样:“我呀,我叫陈大牛。”

    话落,弋良失笑:“你竟还记得当时的动作。”

    “记得。”他拽了拽袖子,“因为这是你我初见,是我们梦想开始生根发芽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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