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鸨母照例去唤乐仙儿起床,往常她敲一遍,里头便能有动静,可今个,前后敲了三四下,也没得到个响应。

    她暗想不好,紧忙唤锦衣卫来,撞开了门。

    正映入眼帘的,是卧房里的一片狼藉。

    鸨母面色一冷,攥着手中帕子,怒气冲冲地瞪向傅霁:“人呢!你们不是说能看顾好他的么!”

    傅霁默然,走到窗边打量一圈,用手抹去窗柩上的浮尘,紧眉对自己下属道:“此处之事速速禀明镇抚使,顺便将朱千户也请来。”

    安排完下属,他转眼看向鸨母,微微俯身拱礼道:“昨夜春华坊鱼龙混杂,是我们疏忽了。”

    鸨母不理,甩开袖子,夺门而出。

    不多时,朱鸢娘与饶阿菩一同到了春华坊。

    傅霁简单和两人说明了情况,看向阿菩:“昨夜你应是最后一个见他的,他可有反常?”

    “他醉酒了。”饶阿菩垂眸,目光落在地面那些被砸得稀烂的茶杯上。

    朱鸢娘俯身查探,又细细闻了闻室内的味道,心觉不对,连忙请来旁处歌女问道:“春华坊可有这种香?”

    歌女抱着琵琶,闻了好一阵,才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这味道太淡了。”

    “你们坊里的薛司香可在?”阿菩隐约记得之前她给这位司香师也画过像。

    歌女听了一喜,紧忙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离了这堆锦衣卫,去寻那薛司香。

    在等待的间隙中,傅霁与朱鸢娘小声谈论,据经验来判,贼人恐是晓得他们捉拿他的手段,这才以至他掳走了乐仙儿。

    两人还在一边嘀咕,饶阿菩便四下绕了一圈,最后从床边的木桌缝里寻到张字条,她展开一看,瞬间了然,转身对他俩道:“他是在挑衅。”

    说着,她将字条递出去,傅霁瞥眼扫过,嘴角一扯,指着朱鸢娘道:“朱千户,冲你来的。”

    这话说的不假,这采花贼是冲鸢娘来的,字条之中指名道姓,写:今日酉时,西郊竹林,静候朱千户。

    鸢姬见状,三两下撕了字条,气得直拔刀骂他爹娘。其余锦衣卫站在一旁,敢笑不敢言。

    一来他们朱千户骂人实在好笑,二来那贼人也真是猖狂,竟敢挑衅到北镇抚司的头上。

    这处骂声如妙语连珠般不绝,使不远正上楼梯的人脚步一顿,饶阿菩眼尖,刚好瞥见,于是对众人点了点头,示意人来了。

    众人见状,声音渐落,让那薛司香略显尴尬地走了进来。

    此人,容貌平平,五官之中没有十分出彩的地方,但也没有明显的缺陷,加之又着一身青衫麻衣,便更显不出众了。

    “男的?”傅霁略显惊异,上上下下打量好几眼,才对阿菩道,“我原以为司香师都是娘子呢。”

    薛珏淡淡一笑,没作声,只是目光辗转落在了朱鸢娘的身上。

    视线相对,鸢娘随即偏开头对傅霁言:“干正事。”

    莫名其妙被她命令,傅霁心里不痛快,肃着张脸,手乱扑了几下,对薛珏道:“薛司香可知这是何种香?”

    薛珏使手将那快要淡去的香往鼻前扇了扇,蹙着眉寻思一会,才道:“这不是坊里的香。”

    他闭起眼又细细闻,良久,似乎有了些思量,又开口:“像是凤凰城里的一种香。”

    众人闻言,立马追问,是什么香。

    薛珏唇角微动,抬眼看向朱鸢娘:“香名,春宵一刻。”

    香名不正经,这人还偏对着女子来说,瞧着便不似什么好人,傅霁翻了个白眼,语气更加恶劣:“有何作用。”

    “迷情。”

    “可有解药?”朱鸢娘追问。

    薛珏轻笑:“无需解,一日之后药效散了,便就好了。”

    听罢,朱鸢娘心中有了算计,她看过薛珏,假意笑着:“司香很是了解?”

    “略知一二。若各位大人没有别的事情,在下便告退了。”

    待送走人,几人率着锦衣卫回了北镇抚司,饶阿菩在翰林画院还有事,顺路就回去了。

    傅霁朱鸢娘和李渡舟上报完,便开始研究今日酉时的打算。

    两人相对坐于石桌,抿了一口茶水,抬眼一看对方,互相不顺眼,更没法心平气和地谈话,没说两句,就吵起来了。

    朱鸢娘的部下和傅霁手底下的兄弟们起先还拦着,后来见两人持刀拿枪,索性也不管了,爱打打去吧。

    于是一众锦衣卫四散,要么在门口放哨,要么在里头看热闹赌谁输谁赢。

    朱鸢娘持刀往他身上挥,傅霁拿枪死命往她身上戳,两人针尖对麦芒,谁也没讨得到好。

    等打累了,又回到石桌前,啜着茶水,这才气喘吁吁地聊起计划。

    一晃,日落金山,夕阳西下。

    朱鸢娘依照字条,独自一人来到西郊竹林,顺着小路往里走,便能瞧见内有一竹屋,不大,像是才搭建不久。

    她环顾竹屋四周,轻抛石子探路,见没什么威胁后,才迈步过去,随后在腰间摸出一张帕子围在口鼻之处。

    屋内闭塞,那贼人擅于用香,为以防不备,还是谨慎好些。她伸手轻敲两下门,见里面没有反应,这才缓缓推开了门。

    如鸢娘想的无二,这只是一个临时搭建的竹屋,之内并无什么摆件装饰,正对门口的只有一张竹制小椅,椅子上五花大绑的正是还在昏睡中的乐仙儿。

    他衣衫未乱,看着倒是规整,想来应该没出什么意外。

    朱鸢娘手握上刀柄,小心翼翼迈进去,见无异常后,她迅速解开乐仙儿身上的绳索,又轻拍他的脸颊,试着唤醒他。

    这时,身后竹门蓦地关上,朱鸢娘闻声回头,正见门口之处立着一人。

    他身着青衫麻衣,腰间系着一串子的香囊,抱着双臂对着她歪头一笑。

    还真是他。

    朱鸢娘无奈地挑了挑嘴角,将刀收回鞘中,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呢。”薛珏放下手,用指无意勾了下香囊,“就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呗。”

    “你可知道你毁了那些娘子们的清白。”看他不知悔改,朱鸢娘语气渐冷。

    谁知薛珏依旧不在意,他轻飘飘地耸耸肩,回答道:“我又没碰她们,哎,你是怎么猜到是我的?”

    “没碰她们如何,谣言散播,没人堵得住悠悠众口。”

    他不想听她说这个,散漫地抠抠耳朵,表情略显不耐:“那他们既然想活在世人的眼光下走不出来,你我又能怎么办,又不是我让她出不来的。”

    “但你是因。”

    “呵,那你还是我的因呢。”

    “薛珏!你简直不可理喻。”朱鸢娘刚想抽刀,将薛珏捉拿归案,可忽地一下手上失去力气,不仅刀拿不稳,甚至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她一手扶额,甩了甩头。

    这是怎么回事?明明……她遮住了口鼻。

    难不成是麻绳?她瞥眼看向地上那一团,暗骂薛珏混蛋。

    “朱千户,这香不一定是要闻的,沁入皮肤亦是可以的。”薛珏反手拴上门,一脸上位者的姿态走过来端量她。

    “真是无耻啊。”鸢娘靠在竹椅一侧,勉强打起精神怒视他。

    薛珏微微寻思片刻,笑道:“兵者,诡道也。”

    他俯下身,目光落在鸢娘的胸前,随后又抬眼看她:“若是我毁了你的清白,你会如何?你爹会让你嫁我么?”

    朱鸢娘直直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避讳毫不妥协地冷笑道:“你觉得我在乎么。”

    他挑眉,嗯了一声:“你不在乎。”说罢,他揪着乐仙儿的衣领给他丢在地上,而后握住鸢娘的胳膊,把她拽到椅上坐下。

    动作不大温柔,竹椅被撞出咚的一声,薛珏一手掐在她的脖子上,一手按住竹椅的把手,声音中除了一丝兴奋,还有些许的癫狂。

    “朱千户,朱鸢娘,你喜欢谁啊?你有喜欢的人么?你要不试着喜欢我?”

    因香之中的药性,朱鸢娘浑身使不上力,只好任其掐住脖颈,她稍感窒息,稳着气息,规劝道:“薛珏,竹屋外已经被锦衣卫包围了,你若回头,还有一线生机,若继续执迷不悟,等待你的只有死路一条。”

    “死路一条?”薛珏嗤笑,加重手上力气,“到底是我还是你啊。”

    他笑得猖狂:“求我。求我饶你一命。”

    朱鸢娘攥着他的手,轻轻哼了一声:“你没机会了。”

    话音将落,一只飞箭直径穿破竹门,霎时,乱竹四飞,激起一阵烟尘,以傅霁为首的锦衣卫旋即踏尘而来,瞬间将竹屋围得密不透风。

    薛珏见状,倒也不吃惊,但是手上的力气倒是松了不少,他敛眸细细打量着鸢娘神色,半晌,开口道:“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么。”

    “不知道。”

    “因为我们很像,都是疯子。”

    他说话声音不大,因离门口不远,自然就被傅霁听到了,傅霁这人嘴巴毒性格欠,非得接上一句话茬:“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人家疯人家混成五品,你疯只得沦为阶下囚。”

    薛珏缓缓转身,乜向他:“与你有什么关系。”

    傅霁听了一乐,骂道:“老子他娘的来抓你,你说跟老子没关系?你识相点,自己滚过来,别逼着老子动手。”

    谁知这回薛珏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他木木看向朱鸢娘,嘴角挑起一抹说不上的诡异微笑:“千户,这回你可是注意到我了,你会记住我么?”

    “以往你对我不理不睬,而如今,你一定注意到我了吧。”

    “快说你看到我了,说啊。”

    越是听他这样说,鸢娘越是不理睬,最后竟直接闭了眼,将他视作无物。

    这般,正好气炸了薛珏,他还想做些什么,可下一秒傅霁就迫不及待地扑了过来,一把扼住他命运的脖颈,反身一摔,瞬间把人制住。

    “爷们做成这样,真是丢人。”傅霁骂了一句,眼神一示意,他手底下的弟兄们便了然,给人五花大绑之后,扔上了囚车。

    “这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等会把舌头拔了,再游街示众。对了,记得喊一下,不管有用没用,就说……这人是个断袖。”傅霁补道。

    一旁靠在竹椅上的朱鸢娘听罢,转眸略有同情地看向乐仙儿:“你要不等他醒,问问他意思呢。”

    傅霁大手一摆,十分果断:“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风言风语。”

    “关键是一个断袖何必绑架女子呢,不如实话实说。”

    傅霁这面刚把躺在地下的乐仙儿扶起,听到她说这话,又顺手扔了下去,随着砰的一声,他转过身来,冲着朱鸢娘道:“五品的千户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你们女子当官本就不易,朝中亦有大臣对此不满,若是有言官借此弹劾你,你该当如何?”

    “那今上也不能黑白不分啊。”

    “黑白不分?你可真敢说。”傅霁无语,掐着腰对着门口缓了一阵儿,又转身回来,“像薛珏说的,你是他的因,言官就弹劾你作风问题,你能如何?”

    “那帮人想杀鸡儆猴,你便是最合适的鸡。”

    “你怎么说话呢。”鸢娘这会儿力气回来不少,说话时声音也有了几分力量,她眉头皱着,一脸烦躁。

    “话糙理不糙,你得认。”

    “认认认。先回去吧。”

    她支着身子,晃晃悠悠起来,傅霁本想扶她,被她一巴掌拍开后,索性不管了,扛起乐仙儿就往外走。

    只不过走了一段,便回头看看,等她跟上,再后来,就并排走了。

    “哎,你和那不正经玩意儿咋回事啊?”

    “哎!聊天嘛,生啥气啊。”

    “哎——真有喜欢的人?谁啊?不会是那个憨货吧。”

    朱鸢娘停下脚步,手中刀出了鞘:“他有名字。”

    “好好好。”傅霁敷衍应下,过会儿又开始八卦,“他知道不?”

    鸢娘不答他,他就自己脑补,自言自语道:“应当不知道,不然也不能走。”

    “你暗恋他?你俩家世也搭配,你直说得了。哎你要不敢,等他回来,我跟他说啊。”

    “朱千户,朱千户,你跑什么!”傅霁颠颠身上的乐仙儿,略有感慨,“年轻真好。”

    这时在他身上装晕的乐仙儿抿抿唇,忽然道:“你也不老,我给你介绍一个?”

    听到他动静,傅霁十分不爽地顶了顶腮,瞬间将人扔了下来,破口骂道:“你他娘醒了还让老子背。”

    “你们聊天,我哪敢醒啊。”乐仙儿没什么表情的从地上爬起来,扑去身上尘土,揉了揉腰,见没什么问题,才慢慢跟上傅霁。

    “你还委屈上了?”他瞥了眼他,顺手揪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

    叼了一会儿,他忽地想起啥,回头看着他,问:“还念念不忘?”

    “嗯。”乐仙儿淡淡答。

    “为啥?”

    “不知道。”

    大概知道他不想说,傅霁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默默走了一段路,乐仙儿忽然启唇道:“我想走了。”

    “走哪去?”

    “离开汴京。”他眼底藏着落寞,笑着说的。

    “直接走?”傅霁不解,但看着他转了方向,心底便晓得他的打算了,“她应该会担心的。”

    “问了你就解释,不问就算了。”毕竟一个花魁失踪,在汴京,无关痛痒,借此离开那伤心地,也是好事,乐仙儿这样想着。

    彼时,斜晖脉脉,眷恋着已不属于它的天,夜将压来,再见之时,愿是他忘了这段情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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