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父好一些后,病房里来张望的人开始络绎不绝。上至一干亲戚们拎着各种补品水果,埋怨朱母不早点通知他们。

    过年时常聚在一块嗑瓜子,谈天说地的女人们揪着朱母的衣角,忍着泣。

    “这么大的事儿,不早两个月告诉我们。现在匆匆赶过来提心吊胆。我们这一方也就罢了,你地下的婆婆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抱怨死我们,亲戚间的走动本就生疏了。”

    朱母反拍了拍好意搭着她小臂的女人:“这病来得是气势汹汹,想着别让家里几位叔公叔婆的担心。老朱也说大家伙儿平日里就为家计操劳忙活。一家有一家难念的经,真不想给大家添累。”她说着也生了稍许触景垂泪的伤感,“我们命薄,这么个病折磨了老朱许多年还不肯放过他。”

    这下,对方见惹哭了朱母也不敢大意了。

    忙擦干泪,你一言我一语地劝。

    有些人说老朱福大命大,这不就挺过来了。看着气色还颇好,坐躺在床上有说有笑。

    结果一离开病房,这些人便唏嘘好好一个人又给折磨得不成人样。

    另有外地的妏妏小舅,问询赶了来,说什么非得把红包塞进朱母手心:“我手头拮据,拿不出更多的了。这么点必须收下了。以后治疗费只多不少,我们做亲人的该帮都得帮,千万不许跟我客气。”

    朱母知他的儿子供去了海外读书,每年亦有笔不小的支出,哪能收下这钱。

    她硬着态度让他收回去:“你知道的,我们不是大富大贵的家,没那么多钱,这是实话。我也不跟你撒谎,这点面子不需要打肿脸充胖子。你知道妏妏上班后,年收入还算可观。幸亏有妏妏,这家子才算挺了过去。”

    人听了仍不答应,非得朱母收了这钱不可。

    总算朱母好说歹说,把去世的老人家也抬了出来。她又望着妏妏小舅,意味深长问了句:“这钱没和你妻子商量过吧,别拿出来了,到时候伤了你俩夫妻感情情分。我们家岂不是做恶人了。”

    朱父精神不佳,不消护士来赶,其余人也知他须休息。各个都很有眼力,略聊了会儿便起身告辞。

    朱母送完这浩浩荡荡一大帮子人,回到病床。

    她禁不住提了嘴妏妏小舅这事,笑笑说:“他人仍是好。多年来也不见他有什么改变,近亲有个困难也都愿意帮忙。”

    朱父这会儿脑子里正在想,前几天朱母被朱妏妏深夜送回医院的事。

    一时之间,没怎么吭气。

    再一联想刚才护士长来换点滴,问他的转院事情。朱父心底就没了个安生,须问出来:“我看你这几天一直收拾行李没停,我这是又要去哪?”

    朱母叠衣服的手仍旧不停,眼皮也没怎么抬,不去看朱父:“待会儿你女儿来了,你问她。”

    门外响了一声敲门板的声音,便有人开门走进。

    来人自然是说曹操曹操到的朱妏妏。

    探头进来的,还捎带着她身后的蒋鹤贤。朱母这时倒是不再拿乔,满脸得体迎客的表情,站起身催促两人快坐下。

    朱母瞧朱父还作着梗低头不看蒋鹤贤,只得自己出面,接了蒋鹤贤两手拎着的礼袋子。

    她客客气气地轻搓双掌。

    朱母言词里既含着打探又半蕴三分不动声色。

    “不是说十一点才到么,这么快就来了,我和你爸刚还在聊鹤贤这孩子,好久没见着他了。”她顿一顿,“我也就上回见了那么一次吧,鹤贤,你以后啊别跟我们这么生分,多进来进来。你的好,我和你朱伯父怎能不看在眼里呢。”

    说完她轻咳了一声,示意朱父唱双簧。

    朱妏妏真怕朱父不给情面又说些不中听的,及时打圆场:“我们先坐吧。爸妈,这里面都是蒋鹤贤给你们买的,有衣服有吃穿的,也有各种消遣的电子产品。”

    朱母笑笑:“我们两个年纪大了还用得着这些。”

    朱妏妏停了一下,看看朱母,才说:“我们刚刚进来的时候你俩聊什么呢,妈。就见着大夫从病房出去,应该都跟你们说了吧。”

    朱母平日里的伶俐嘴,这下都闭着一声不吭了。全由朱父来出面谈事。

    这回朱父终是正眼瞄了瞄与他一样置身事外的蒋鹤贤。兴许是插在这对母女之间有了男人的感同身受,他忍不住掩嘴轻咳,来化解诡异的默契:“鹤贤啊,我待在这养养身体也没什么不好的,何必非花那个冤枉钱就为了更好的静养环境。到哪不是都一样。”

    蒋鹤贤要么不说,不插一句话。要么开口时所有人都翘首以盼,每个人都像事先谈好了,期盼什么大人物似的安静等着他。

    蒋鹤贤也不辜负众望,每每交付给他这类大场合常常能得心应手。

    此时此刻,他自然发挥了幼小游刃有余在这等当说客的场合里的能力。

    蒋鹤贤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将先前劝服朱妏妏的那些道理只字不差转论到她父母耳边。

    顾忌这对老夫妻为钱发愁,又是两个顶过惯了好日子,不愿意拉下脸面的性情。

    他便没有直白地提到花钱二字,“要论环境确是其中一方面因素,可也有各种进口药物机器生物等措施手段,更完善便捷的有益条件下。伯父伯母再考虑考虑吧。现在伯父看着气色尚可,我也是觉得与其转到同等级的三甲医院去,还不如去个更清净的地儿。”

    朱父本就在意,自己住的穿的都用着蒋鹤贤的钱。

    他不是没动过肝火和朱母理论这事。

    谁教他自己不争气,偏偏从那凉亭失足,这一跌堪比蒋爷爷当年浴室那一跤,伤了根本。

    连带着他病前面对蒋鹤贤的底气,都被金钱给收买。垂着眼皮半天,朱父闷声闷气只用力憋出一句话:“难不成,我们转去了私立医院,所有费用都还由你来出。”

    他这话明面上是跟蒋鹤贤在说。

    一语双关的架势却很有敲打一边站着的朱妏妏的意思。

    话音一落,朱妏妏的脸果真一阵红一阵白。

    就连朱母也感到了,他们四人一直避讳的窗户纸被他这病人忽然掀开。心头多少升起了难堪无言的情绪。

    蒋鹤贤最是能一力承担下这突如其来的发难。

    他站在播放着节目的电视机下面,仍是气定神闲。比以往的平静,多出点刻意放下的谦卑。

    象征着他在朱妏妏父母跟头,还想表现点讨喜的快婿姿态:“我的所有都是妏妏的,最后当然是由妏妏给二老。伯父放心养病,对目前来讲这是最重要的。”

    朱母忽然说:“蒋老师以前怎么想到搬去外面的房子休养。”

    蒋鹤贤知道她心弦已经放松,这是乘胜追击再好不过的绝佳利时。

    提到过世的爷爷,蒋鹤贤依旧八分保留,两分吐露真相:“正是因为爷爷从前身体力行熏陶我的想法,我才会想到给伯父办转院手续。”

    朱母素来尊敬蒋爷爷,从来不敢忘根忘本。

    年轻时被蒋爷爷提拔过的记忆,更是冲刷不了一点。

    她被蒋鹤贤在言语间不自觉地拐跑,想给朱父运作转院的心思也有了点活泛,脑筋又转了转,思忖未来要支出的钱账。刚刚还动作的小情绪,一瞬化作烟飞灰灭。

    一边想给丈夫提供最好的疗养环境,只求他活得再多几年。

    一边滚雪球般欠下蒋鹤贤的那几款账目,便有如孙悟空的紧箍咒。她大脑生疼。几乎每根神经都被扯得很紧。

    于是拉着朱妏妏,朱母反复叫她别忘了存钱。

    将来蒋鹤贤和她发生点什么异变,她不至于感情里沦落鱼肉,卑微无能,所有金钱时间都打水漂。

    朱母数起账目和文字时敏锐异常,一扫刚才的懒惰和悻悻然:“目前几个月了,你算了吗,能还的不能还的都不能声张。要是他想怎么样,你就一巴掌还回去,说这钱你不稀罕。”

    朱妏妏当时被朱母电话短信一通轰炸,沉重晦涩的眼皮还耷拉着,各种心不在焉。

    朱母气得牙痒:“妏妏啊,你就这么不上心着。看看当了金丝雀你还能不能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和生活。”

    朱妏妏神智还在梦乡里的晕眩迷糊。捂着听筒想说,她妈所言是有道理,但每次都非往她心坎上扎针。

    意识朦胧里,手机被身边躺着的同枕男人捞过去摁断。然后她被他在被子里全身抱住了般,身不由己。

    绵长悠远的吻从他唇边骤然下降。她软绵绵地伸长胳膊,搂着蒋鹤贤的脖子。

    神智却像慢半拍,还停留在与母亲的对话里。

    于是,她眼睁睁瞅着自己脑袋渐趋清明。嘴唇仍做梦似的,黏黏糊糊地在空隙里回应:“我已经把公司下发的奖金和薪水存起来了,怎么就认定我不会还呢。”

    蒋鹤贤唇畔边对她的呢喃和低语逐渐停止。

    说的什么叽里咕噜,她也听不清。大约都是她们最熟悉的情侣那一套黏腻说词。

    她感到他的温度还在上升,但气息冷凝了一瞬。

    他撑着脸颊,半侧身,一点不换姿势。

    就着这从下往上的角度,蒋鹤贤抬眼:“我不稀罕你那点钱,你也不必费尽周章总想着要和我一对一交换。”

    朱妏妏当时直觉他不太对劲,撑开眼皮,看了看蒋鹤贤的脸色。便赶紧好一通安慰。

    直接下床起身去冲澡。她撑在洗手台前,回想蒋鹤贤那凉意渗骨的表情。好似前一秒还能温情脉脉,后一秒就能迅速抽身。

    她舌苔抵住上颚,生起了浅浅一层鸡皮疙瘩。

    朱父的病情严重深浅真实如何,朱妏妏和朱母都不敢将实情转告给他,就怕他本就心思深重又是个悲观主义的人胡思乱想。

    他听了蒋鹤贤那一番颇有感染力的言论,说不动心是假的。

    身体经过两三个月的调养,朱父已然能够慢慢下床走动走动,扶着墙壁慢慢往外边的花园走的时候,也时常有大夫护士什么的夸他好毅力。

    陪着他的朱母和朱父在长椅子上长吁短叹。

    所聊的,无非是有关朱妏妏和蒋鹤贤的恋情。两人一阵沉默一阵长叹,看上去神色都凝重得紧。

    朱母见他畏寒,忙去屋里拿外套。

    朱父则凑巧和路过的院士大专家,聊了两三句。心里正窃喜,自己这好运气能见上提前一年一月都不一定见到的专家。

    对方忽而改口:“能去条件更好的地方,自然就去那儿,对身体更有益。谁能跟自己的健康过不去呢。你不要紧张,挨过今年冬天就一切都会往好的地方发展。我看了你的病史,以前一直保养得很好的。现在许多人把二次复发想象成豺狼虎豹很严重。结果自己患上了心病,还没治好呢,就把自己给吓死了。”

    朱父接受了大大小小的介入治疗,精神时而颓靡时而振作。

    听了这话,他于是一时间无话可说。

    朱母回来后,笑他想得太多把人净往坏处想:“人家这么权威的教授,相当于以后是又一个蒋老师的地位,哪会如你所说,特意找到你为蒋鹤贤来做说客。”

    朱父看朱母并不理解自己的顾虑,缩紧外套,不免更添孤独惆怅:“那就试试看你们说的,那私立医院就这么好,我可不信,要是不行了我还要转回来,免得白白花了钱。”

    朱母笑话朱父小孩子心性的时候,万万想不到他们一番周折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起初紧巴巴去了一趟联系好了的私立医院。朱父刚做完一个身体检查,还待老医院的病床里。朱母与朱妏妏来到私立医院,在沟通立即入院手续。

    朱母临时去上厕所,留着朱妏妏和蒋鹤贤在前台看各种文件。

    偏偏不赶巧,朱母隔着一扇玻璃窗听办公室里头,两位负责他们入院的工作人员闲扯。

    只听得里面那男人打印着纸张笑着说:“多感人,世上竟还有蒋先生这种专情男人,为了女朋友能给岳父岳母一掷千金。这下女朋友肯定离不开他了,别说爱情了,就是这剪不断理还乱的金钱利益啊,也由不得他女朋友离开。我要是有这种金钱的手段,也想把我的前女友追回来。”

    旁边声音清脆一点的小姑娘,哼一声不屑道:“你们男人真坏啊,花钱都是算计。”

    那男人加墨水的手猛地停住,往窗外边跑过来四处一望:“谁在这偷听。”

    然而朱母早已躲到外面的假山下去,颤抖着双手拨通朱父的电话。一时,两老夫妻相顾无言。

    朱母顺手理了理自己刚刚情急之下紊乱的条理思路,捂着脸道:“依我看,我们还是别再多花这边的钱为妙。在原来的医院住得好好的,我就说,天下哪有掉馅饼的大好事呢。”

    朱父良久轻轻叹息:“我知道你早看出来了,但你不好说,更不敢说。妏妏看不出来吗?依她的玲珑心思,不过是装糊涂一而再再而三地掩耳盗铃!你们都担心我,我却担心她,怕只怕她被我牵累了,在蒋鹤贤那一退再退!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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