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妏妏最近不知道怎么面对父母。
好像长到这年纪还是头一次，产生了躲着朱父朱母的罪恶念头。这已经无关害怕二老棒打鸳鸯才一退再退。
纯粹是她怕面对二老无声的质问，羞愧得无地自容。
二十多年来被赋予的价值观在朱母面前全盘崩塌，受她鄙夷。朱妏妏哪怕是经历了再多大风大浪，也难以应付。
朱母似是觉察到了她这点不可见人的小心思。
在某次看着朱妏妏暗地里偷偷嘱咐护士们多关照些他们两个，下一刻，她又匆匆离开全程跟做贼没两样。
朱母回了病房，默默坐在床沿哭了起来。
然后掏出手机，给朱妏妏发了试探性的讯息，当作她做妈的一次退步。
朱妏妏坐在办公室里，想象得到朱母如何一点点低下她大半生都昂起的头颅。上一次她从这里赶回家，看见自家被揭下的门楣时也同样无能为力。
正值下班点，一众同事们奔向了电梯间，再一窝蜂地鱼贯而出。
朱妏妏与海伦告别后也准备踱步，向百米远外的地铁口缓步走去。
身后数米远距离的车，滴滴按了两声喇叭。朱妏妏扭头，瞧见驾驶座上缓缓降下大半扇车窗的男人。
踌躇了几秒，她仍是走过去，开了车门。
照例吃饭回家，顺便还闲聊了几句朱父病情。朱父现在的左邻右舍都是些和他差不多病症的化疗病人。
年龄上至八十的耄耋老人，下至十多岁的花季少年少女都有。
朱妏妏聊到，本就心态不够稳定的朱父这阵子心情更显低落。
她自己也开始感同身受的头疼：“听我妈妈说，最近这段时日，他总埋怨自己给我们家的开支带来了困扰。嫌他自己为了祈福健康，消去害怕恶性肿瘤扎根体内的恐惧，去拜佛。没成想肿瘤没什么大事，却因这一遭子进了一次生死线，每日愁眉苦脸以泪洗面。真不知还能怎么劝他。”
蒋鹤贤停了车便探过身。
他将手伸了过去，在她脸上轻轻抚摸：“事在人为，做了应尽的就行。”
朱妏妏垂着颈子，兀自瞧着身上紧勒的安全带，低低嗯了一声。
随即拿出手机，操作了一番。朱妏妏抬眸定定地望了望蒋鹤贤：“我手头的钱不多，从前都是有多少花多少了。这几个月慢慢存了点，每次能转的还是不多，你别嫌弃，该收的还是收了吧。这是我们全家的意思。”
蒋鹤贤放在身侧的手机，当真叮地一声响。
提示他转账待收款的信息声清脆刺耳。
他半晌答应了，却还有额外条件附着在他深沉注视背后：“我明白了。既然我收了这些钱，以后你也别再拒绝我给你们的各项付款支出。就当我是贷给你了，你慢慢还。反正时间长得很，我这怎么也不急。”
朱妏妏当没听清他这来日方长话外，纠缠一辈子的深意。却因面上这紧抓不放的视线，不免害了臊。
嘴上胡乱地应了两声，朱妏妏便松口气望向了窗外。
有股说不出的轻松充盈着胸肺，升腾起释然的感情。
朱母那头总算能应付了事。
蒋鹤贤这也显然是深思熟虑过后，才愿意接下她这“亲夫妻”明算账的还钱。
朱妏妏不是没听出蒋鹤贤话中隐含的胁迫。只当没听见，小声儿说了句：“谢谢你。”
蒋鹤贤再次踩下油门笑了笑：“能不总跟我说谢谢吗，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他微微侧着脑袋，靠在后座上，姿势闲适舒服。
看起来有种把握全局的悠闲自然。
“前些天张初云上门造访，是为着他那旅行社的事。电话里一句两句扯不清，今天他估摸着还得来一回。”蒋鹤贤说，“待会你也见见他吧。”
朱妏妏不觉唔了一声。拿食指托着下颌，轻轻在皮肤上缘旋转：“好。”
蒋鹤贤随口说：“那天在他旁边的还有位姓温的秘书，是我大伯那的人。平日里和这位秘书少来往点为好。他身后站着那名精明算计的蒋董事长。”
朱妏妏想到大学时候短暂交流便如芒在身的银发老人。转念又想起了，江湖传闻中的他和蒋老董事长的不睦新闻。
她视线一下子从蒋鹤贤的照常握方向盘的右手，猛然一拐。
瞥到外头尘土漫天的新小区建筑区。
眼前似乎还回旋着那日晚上，温秘书在蒋鹤贤楼下与她说那番话时淡漠悲悯的神色。
想到蒋鹤贤那只右手背后的事，温秘书隐隐透露了，蒋鹤贤曾藐视生命的口吻。朱妏妏就禁不住抓紧了从肩颈穿过的那条安全带。
就好比手下这根带子是唯一支柱，以此，她才能撑过她不曾知道的，一星半点的蒋鹤贤的灰色过去。
她和蒋鹤贤在超市买了时鲜蔬肉。刚好搭配冰箱里剩余的海鲜酱，肉酱，耗油等等调味品。
蒋鹤贤家里放置着电磁炉，可以和旁边的锅炉同时开火。
一只放油刷平，等热了一些，便嗑一个蛋进去。金黄色的蛋液滋啦滋啦地平铺开来，逐渐在油沸里凝固。
朱妏妏便将另一只熬汁的锅盖掀开，洒点早预备好的盐糖调味。
她另备了一只新鲜鸡蛋。等到洗干净的海鲜一一煎炒完，闷进锅盖煮个一小会功夫。最后将蛋液浇在上头，搅拌均匀并洒葱花匀色。
黄黄绿绿再加上贝壳类本身如精美艺术品的外形，便极有美感。
朱妏妏身着一条碎花浅色的淡粉围裙。穿过胸口，细细系在背后，打一个蝴蝶结。
蒋鹤贤弯腰为她系结的时候，另一只锅上的水已经沸腾。偌大的厨房烤箱和炸锅，统统上阵，飘着勾人唇鼻的鲜香。
他压住朱妏妏放下木质锅铲要去察看烤箱的匆忙动作。
“我来。”
定点端出的甜品完好无损，正正成功。
朱妏妏已转小煮锅的火，转而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抿唇点头：“成了，很成功。”
她继而扭头，观望着厨台上一盘盘精心排列的餐盘。似是觉得缺了点什么而蹙了蹙眉。
她忽而想起来：“家里椒盐没了。”
蒋鹤贤将挂在沙发靠背上的外套径自披上肩，拿起餐厅桌上的手机。行至门口才扭头，他笑着说了句：“外边温度低，家里暖和，你这么单薄就不要下去了。”
朱妏妏并未犟嘴，乖乖点头等他回来。
等待最后一碗解渴的什锦清汤做毕，自个随手拿了本，蒋鹤贤散在沙发边缘的立体书架上的杂志翻看。
没看两眼，门铃响了起来。
她想着该不会是蒋鹤贤忘拿了什么东西，扫了一圈屋内的陈设，没发现遗漏之物。想是今日的客人上门。
进洗手间，朱妏妏上下打量了眼自己的行装都挺得体礼貌。
这才把围裙解了，挂到椅背上，她继而去开门。
张初云想着总得是蒋鹤贤来迎接。不料门缓缓地在眼前敞开，结果看见了朱妏妏的脸孔。
他不待错愕立刻调整过来，发挥他最优秀的交际本事。
“朱小姐，又见面了啊。久违久违。”张初云脱了鞋，熟门熟路地入门，四下里张望了圈没瞧见蒋鹤贤。
倒是一眼先锁定了餐厅红木椅上的代表女人的粉色温馨围裙。
没多久就连忙撇了眼神，回到近旁的朱妏妏脸上。张初云咳嗽一声，“怎么就你一人在家啊，蒋鹤贤这货呢。”
朱妏妏去厨房鸣叫的锅边关火。
白皙的手指上，指甲做了半延长的款式，亮晶晶的涂了原生的裸色。
她灵巧地用隔烫布，将锅耳捏着把它一点点倒入碗里。连长长的鬓发从额前落了也来不及管，头都没抬，轻声疑惑：“他刚下去呀，你俩没在电梯里碰头吗。”
张初云果断地摇了摇头。
眼看着她的手就要碰上滚烫的锅壁，他便旋风似的跑了上来，“这么烫的玩意儿不该是我这等糙老爷们做的么，让我来。”
朱妏妏却笑了一笑：“鹤贤是有下厨的天赋，想不到张先生是真人不露相，竟然也有。”
张初云素来是个厚脸皮的主，生平闯荡江湖，肆意妄为，唯独不能被靓女看低。此时想到他们初次见面时他就在撩女人的印象，给对方留了个坏开头。
一时呛了一声，他转开了话题：“彼此彼此吧，我也想不到那会儿看你那么高高在上地来店里问事，竟然还藏了这么一手。”
朱妏妏若有似无地瞥着他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德行。
悠悠地将步子扔进水里搓洗晾挂。又是一声门响，这次才是这家真正的男主人凯旋。
张初云两手交叉在胸口，靠着厨台边沿。
他冲提着塑料袋进来洗手的蒋鹤贤，努嘴：“你女人怎么回事，那打量我的眼神好像在说不信我会下厨。你赶紧告诉她真相，我做饭是不是可好吃了。”
蒋鹤贤把手放到冰凉的水下，冲洗细菌：“是啊，也就把生的煮成熟的水平。”
朱妏妏嘴角噙着抹笑意，转去洗手间洗脸，挤了半泵洗面奶，打泡在脸上搓揉。意图用清水洗感一身油烟气。
出来的时候，两男人已经各自把丰盛的晚宴搬上餐桌。
桌台边放着一瓶蓄水的插花，朱妏妏与蒋鹤贤坐一处。与对面孤零零的张初云一人对坐。
谈起来才知道，张初云一早找上门来是为了找蒋鹤贤入股。这等大事，他在电话里说得嘴皮子冒烟。
却得来了对方轻飘飘的一句“面谈。”
起初，他顾忌着朱妏妏这名外人在场，不愿多说，各种插科打诨只为了避开朱妏妏。
还使劲给蒋鹤贤挤眉弄眼，想把他整到书房里私密对谈。
“要是事儿不成，让我入股你们公司也行啊。不是正要上市么，那我买你的股份，可别太贵，我手头流动资金不多。”
蒋鹤贤跟着他说笑，言行却无迁就他，把朱妏妏划出去的意思。
反倒是稳稳地坐在这餐桌边，蒋鹤贤不动声色地玩笑一番：“我以为你问了我这么多次，都死了这心呢。”
张初云眼见着没法达到目的，余光瞥着朱妏妏在认真吃菜，似乎毫不关心他俩的私事，略微放松警惕，不得已承认：“今年刚扩大了店面，实在转不过钱来了。以前是想你入股咱俩一块赚钱提携你一把，现在我不装了，是真想让你资助我一把。”
蒋鹤贤轻快颔首：“没问题，你确定好了就把文件发给我。”
张初云端起手边的那杯橙汁，抿了一口。
“早知道你这么为兄弟两肋插刀，我以前就该用这借钱的理由，把你硬塞到我这旅行社里啊。”他啧啧叹道，“亏我一开始还担心这是个水磨功夫，得对你软磨硬泡。没想着根本用不着温秘书，我自己就马到成功了。”
蒋鹤贤今天显然心情不错，全程嘴角上扬。
这会儿，他也只笑笑不说话。
张初云执着玻璃杯口，对朱妏妏说：“你瞧你男人，这个神秘劲儿。我想着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也都了解透了，想不到我所知道的他还不过是冰山一角。”他说着，再从橙汁里唱出点甜滋滋的味，不觉夸赞，“这是朱小姐亲手鲜榨的么，味道不输外面。”
朱妏妏看了眼蒋鹤贤，起身去拿酒瓶来。
她捧着瓶子笑意盈盈，一时没急着给张初云，反而扭头对蒋鹤贤说，“这是葡萄酒。要我说果汁不见得比这酒水不堪，不都是水果制成的么。”
张初云说：“朱小姐，你给鹤贤也倒一杯。他现在不知怎的性子大变，滴酒不沾。请问是不是你在背后捣鬼作祟。”
蒋鹤贤仍是摇头。
他喝了口果汁，点头附和朱妏妏。眉目在头顶的光线反射里光影跳动，把他高耸的眉弓与深邃的眼眸都照射得一清二楚。
他将开瓶器递给朱妏妏，“我不喝了。”
所谓吃人嘴短。这一顿饭总体而言，张初云发挥他嘴甜会来事的外向性子。心里也确实认为朱妏妏的一手好菜让人心悦诚服，给足她面子。
就是这晚宴到了尽头的最后一截时光，张初云摇晃着酒红色的葡萄酒液，先前的那点好感被存心挑刺的想法又压制了下去。
“我忽然想起来，为什么朱小姐看着如此眼熟，四年前是不是也来过我们店里报了一次旅游团。”
朱妏妏并不隐瞒。
窥探出张初云这次神色微变，有了来者不善的隐喻。
她想了想方才圆滑做答：“前一次去贵店咨询，我想您贵人多忘事，我这话说出来总有套近乎之嫌，便没有说出来。您现今认出来了，我也就没什么可否认的了。”
张初云的冷意从他闭唇微笑的表情里，一丝丝地射出来。
看见朱妏妏这女人这么刀枪不入未免有些不屑，他仍自伪装：“你早些说你是鹤贤的老情人，还何苦费这么多心思。”忽觉多嘴失言，望了眼蒋鹤贤。
果然见他眉峰微蹙。
蒋鹤贤听她们这两人一口一个您，一口一个朱小姐，之前的好心情一时之间也慢慢击伏下去。
他对张初云直言道：“今天是请你来吃饭，不是来听你夹枪带棒。”
张初云心说有了女人忘兄弟。又寻思，他这兄弟比朱妏妏那女人还要晚认识蒋鹤贤。
不觉如打蔫的茄子般，他奄奄地朝朱妏妏遥敬一杯。
“对鹤贤是真心实意的，那我肯定好言好语。我敬你这杯。厨艺相当不错，以后多给点机会尝尝。”
朱妏妏看他锋芒敛得飞快，料想他还没偃旗息鼓，此事必有后续。但此刻也没乘胜追击，就只恬淡疏离地微微笑了：“当然。”
蒋鹤贤探身，问了问：“先前你们说的在店里见过一面，是什么意思。”
张初云带着些许醺意，想了一下：“好像是问朱妏妏的一个朋友的身体情况能不能报团吧，是吗？我有点儿糊涂了。”
朱妏妏瞧了眼蒋鹤贤，谨慎思索两秒钟，说：“是的，是我妈妈的一位旧相识。”
这餐饭，大体上是吃得其乐融融的。
巧合的是，次日中午，朱妏妏便在公司楼下会见完一位外来合作方，看见来这一带与朋友聚餐见面的张初云。
张初云早打听过她的来头。知道是有点小钱的小门小户里出身的女孩子，有着不错的工作。
没想到她接洽起工作对象，竟然有着和昨晚下厨吃饭时，完全不一样的淡然气质。
张初云等她用流利的外语与别人边谈边送人上车了，看她落单往公司走来，他插着兜走过去。
张初云叫住了朱妏妏：“我听说过，你和鹤贤是同一所高中同一所大学毕业的。不错呀，混得很优雅。”
朱妏妏顶着扑面而来的冷风，微眯着眼，笑而不答：“如果我向你认输，你可不可以放我一马，张先生。我中午还有很多公务等着我处理，需要失陪。”
张初云哼道：“去附近咖啡店坐坐吧，我有事儿想问你。”他竖起两根指头，“二十分钟，不会超出。”
朱妏妏权衡利弊之下，依旧是答应前往。
张初云叫了两杯咖啡，上了桌也不跟她废话，慢条斯理地托着腮，徐徐说出要事：“你那阿姨去年年底来我们店里报了团了，后来因为我们导游临时有事，也没个能替工的，时间推迟到今年三月。今早上又来问了一次，我给她打了五折，说是看在你的面儿上。怎么样，我够义气吗，鹤贤的人就是我的朋友。”
朱妏妏捧着温暖的热咖啡，小口啜了口。
不忘拿帕子，擦去饱满红唇边留下的咖啡渍。
这支口红十分昂贵，不会轻易留色。她瞧了眼杯沿干净如初，心里有点儿得意，看来网上淘货未见得比专柜买差。
如今比不得以前能肆无忌惮地花钱，她各种精打细算，都必须把钱花在刀刃上了。
她凝眸，回想今早上母亲与她聊了的三言两语。那时还以为母女俩冰释前嫌，没成想中间还有这么段奇缘。
朱妏妏不觉轻笑：“谢谢你。”她抬眼，“想必你有同等的信息想在我这儿交换，想知道什么呢。”
张初云顿了顿：“别把我想这么利益，我不是那种人。”
朱妏妏很懂得怎么跟这类人相处，依旧好脾气地温和笑看着他。
张初云说：“昨天没说完的话题，我们继续吧。四年前蒋鹤贤回来以后，就发生了很不对劲的改变。你告诉我，是不是你对他做了什么。”
朱妏妏怎么可能轻易忘记那段记忆。
似乎脑海里每一段和蒋鹤贤相关的回忆都清晰如昨日，历历在目。她放下杯子，杯角在桌面，干脆利索地发出砰的一声响。
声音不大不小，不高不低，如同她安静思索后的答案：“我知道，我言语伤害了他。”
张初云根本未料想朱妏妏会坦诚得这么干净。当下被浓郁的苦咖，一口呛到喉管子里。
他狼狈咳嗽，满脸涨得通红难受。
朱妏妏将纸巾盒递给他，继续找补：“你别这么激动。我是想说，那段时间我们也还在漫长的分手期间。他没找我复合，我也没找他。”随后露出尖利雪亮牙齿，袒露她此番入座的真实用图，“他……那时候回来以后怎么了。”
张初云一扯嘴角，瞧着朱妏妏眯眼：“鬼机灵呢。我不告诉你。”
朱妏妏笑着坐而不动：“不，你会告诉我的。”
张初云低头怔了一怔，长叹口气：“我知道，但凡口上说伤害过的人，实际都没做得太过分。”他自言自语，好像给朱妏妏打圆场般接着说，“他的床头本来一直放着和你的合照，所以你也知道，我们这批与他相熟的朋友早就将你的大名如雷贯耳了，朱妏妏。”
谈完话，已快到了下午上班点。朱妏妏像倏然回过神，起身去买单。
张初云早抢着买了。
朱妏妏和他谈得还算愉快，回办公室后，心潮却久久不能平复。
他口里的那张合照，朱妏妏多半能猜出来是哪张。
就在大学那年去西藏旅游，托人拍下的照片。
那时他们浓情蜜意，单纯青涩。彼此都是天之骄子学海坦途。
是外人眼里最般配不过的一对年轻情侣。是背着朱父朱母，悄然在伊甸园结育红苹果后，如临仙境的少年初恋。
她还记得，她的头发几次三番撩到他眼上。
蒋鹤贤阖着眼皮，拨了好几回都没成功阻挡风的吹袭。朱妏妏半咬着嘴，怀揣罪恶感。
瞄一眼蒋鹤贤在风沙和她发丝的阻碍里睁不开眼睛的表情，捂嘴偷笑。
她当时还拍着蒋鹤贤的肩膀，语重心长开导：“没关系的，大不了就是闭着眼的照片。”
蒋鹤贤眼微微睁开，上眼皮垂着，撩她一眼嘴唇轻抿。
似乎是不太高兴她这么幸灾乐祸，蒋鹤贤却仍习以为常：“你也闭着眼陪我。”
朱妏妏的鼻尖被他高挺的鼻子，亲昵碰擦了一下。她不觉揉一揉：“谁叫我头发长，你头发短呢。”
说实话，蒋鹤贤的头发也不短了。茂盛浓密且乌黑发亮。衬着他的白皙皮肤，让黑眼珠如点漆般墨黑。
整一个清瘦挺拔，干净利落。
两人的衣服，还不断地被大风吹得猎猎往后鼓动。像两只充盈着风力的扬帆。
张力和青春，都洋溢在平日看来不苟言笑的两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的外皮下。
连拍照人都被感染了，起哄着给支法子：“那位男生，努力把眼睛睁开呀。就一点头发而已。看你懒散的，你就想着当婚纱照一样拍嘛。”
朱妏妏头一歪，用发红的耳根紧紧抵着蒋鹤贤。他们两人无论头脸还是手臂，亦或是身体，都紧紧贴在了一起。
当他伸出手臂来拥着她，更是将她抱入怀里。
朱妏妏被蒋鹤贤单手揽着削瘦的肩膀，笑意浅浅。
她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咕嘟：“你听他说什么，婚纱照。”
蒋鹤贤的呼吸很温热。
贴拢着她的脸颊，传进她的骨髓。
“嗯。”
最后一看拉出来的照片，蒋鹤贤还真因婚纱照那三字，使劲张开了一直懒洋洋的眼皮。
即使朱妏妏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一直飘在他脸上半遮半掩。仍能瞧出两人笑得眉眼弯弯的神色。
蒋鹤贤暗暗握紧了的手掌，在她肩头似乎永久停伫。
快门定格下他们最放松也最认真的一次合照。
她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时候第一次摸索爱情这种东西的渴望和享受。一如她也再忘不了，现在再次品尝爱情带给她深刻的痛感与欢愉。
那时年少，恣意的爱纯真且无杂质。
笨拙，清纯，无邪得像一张随时能染黑的白纸般岌岌可危。
但现在刻骨铭心，掺杂利益算计的感情能否认不是爱吗。
朱妏妏在与蒋鹤贤重新偶遇开始就一直不断拷问自己。直到现在，她有了答案。
好像长到这年纪还是头一次，产生了躲着朱父朱母的罪恶念头。这已经无关害怕二老棒打鸳鸯才一退再退。
纯粹是她怕面对二老无声的质问，羞愧得无地自容。
二十多年来被赋予的价值观在朱母面前全盘崩塌，受她鄙夷。朱妏妏哪怕是经历了再多大风大浪，也难以应付。
朱母似是觉察到了她这点不可见人的小心思。
在某次看着朱妏妏暗地里偷偷嘱咐护士们多关照些他们两个，下一刻，她又匆匆离开全程跟做贼没两样。
朱母回了病房，默默坐在床沿哭了起来。
然后掏出手机，给朱妏妏发了试探性的讯息，当作她做妈的一次退步。
朱妏妏坐在办公室里，想象得到朱母如何一点点低下她大半生都昂起的头颅。上一次她从这里赶回家，看见自家被揭下的门楣时也同样无能为力。
正值下班点，一众同事们奔向了电梯间，再一窝蜂地鱼贯而出。
朱妏妏与海伦告别后也准备踱步，向百米远外的地铁口缓步走去。
身后数米远距离的车，滴滴按了两声喇叭。朱妏妏扭头，瞧见驾驶座上缓缓降下大半扇车窗的男人。
踌躇了几秒，她仍是走过去，开了车门。
照例吃饭回家，顺便还闲聊了几句朱父病情。朱父现在的左邻右舍都是些和他差不多病症的化疗病人。
年龄上至八十的耄耋老人，下至十多岁的花季少年少女都有。
朱妏妏聊到，本就心态不够稳定的朱父这阵子心情更显低落。
她自己也开始感同身受的头疼：“听我妈妈说，最近这段时日，他总埋怨自己给我们家的开支带来了困扰。嫌他自己为了祈福健康，消去害怕恶性肿瘤扎根体内的恐惧，去拜佛。没成想肿瘤没什么大事，却因这一遭子进了一次生死线，每日愁眉苦脸以泪洗面。真不知还能怎么劝他。”
蒋鹤贤停了车便探过身。
他将手伸了过去，在她脸上轻轻抚摸：“事在人为，做了应尽的就行。”
朱妏妏垂着颈子，兀自瞧着身上紧勒的安全带，低低嗯了一声。
随即拿出手机，操作了一番。朱妏妏抬眸定定地望了望蒋鹤贤：“我手头的钱不多，从前都是有多少花多少了。这几个月慢慢存了点，每次能转的还是不多，你别嫌弃，该收的还是收了吧。这是我们全家的意思。”
蒋鹤贤放在身侧的手机，当真叮地一声响。
提示他转账待收款的信息声清脆刺耳。
他半晌答应了，却还有额外条件附着在他深沉注视背后：“我明白了。既然我收了这些钱，以后你也别再拒绝我给你们的各项付款支出。就当我是贷给你了，你慢慢还。反正时间长得很，我这怎么也不急。”
朱妏妏当没听清他这来日方长话外，纠缠一辈子的深意。却因面上这紧抓不放的视线，不免害了臊。
嘴上胡乱地应了两声，朱妏妏便松口气望向了窗外。
有股说不出的轻松充盈着胸肺，升腾起释然的感情。
朱母那头总算能应付了事。
蒋鹤贤这也显然是深思熟虑过后，才愿意接下她这“亲夫妻”明算账的还钱。
朱妏妏不是没听出蒋鹤贤话中隐含的胁迫。只当没听见，小声儿说了句：“谢谢你。”
蒋鹤贤再次踩下油门笑了笑：“能不总跟我说谢谢吗，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他微微侧着脑袋，靠在后座上，姿势闲适舒服。
看起来有种把握全局的悠闲自然。
“前些天张初云上门造访，是为着他那旅行社的事。电话里一句两句扯不清，今天他估摸着还得来一回。”蒋鹤贤说，“待会你也见见他吧。”
朱妏妏不觉唔了一声。拿食指托着下颌，轻轻在皮肤上缘旋转：“好。”
蒋鹤贤随口说：“那天在他旁边的还有位姓温的秘书，是我大伯那的人。平日里和这位秘书少来往点为好。他身后站着那名精明算计的蒋董事长。”
朱妏妏想到大学时候短暂交流便如芒在身的银发老人。转念又想起了，江湖传闻中的他和蒋老董事长的不睦新闻。
她视线一下子从蒋鹤贤的照常握方向盘的右手，猛然一拐。
瞥到外头尘土漫天的新小区建筑区。
眼前似乎还回旋着那日晚上，温秘书在蒋鹤贤楼下与她说那番话时淡漠悲悯的神色。
想到蒋鹤贤那只右手背后的事，温秘书隐隐透露了，蒋鹤贤曾藐视生命的口吻。朱妏妏就禁不住抓紧了从肩颈穿过的那条安全带。
就好比手下这根带子是唯一支柱，以此，她才能撑过她不曾知道的，一星半点的蒋鹤贤的灰色过去。
她和蒋鹤贤在超市买了时鲜蔬肉。刚好搭配冰箱里剩余的海鲜酱，肉酱，耗油等等调味品。
蒋鹤贤家里放置着电磁炉，可以和旁边的锅炉同时开火。
一只放油刷平，等热了一些，便嗑一个蛋进去。金黄色的蛋液滋啦滋啦地平铺开来，逐渐在油沸里凝固。
朱妏妏便将另一只熬汁的锅盖掀开，洒点早预备好的盐糖调味。
她另备了一只新鲜鸡蛋。等到洗干净的海鲜一一煎炒完，闷进锅盖煮个一小会功夫。最后将蛋液浇在上头，搅拌均匀并洒葱花匀色。
黄黄绿绿再加上贝壳类本身如精美艺术品的外形，便极有美感。
朱妏妏身着一条碎花浅色的淡粉围裙。穿过胸口，细细系在背后，打一个蝴蝶结。
蒋鹤贤弯腰为她系结的时候，另一只锅上的水已经沸腾。偌大的厨房烤箱和炸锅，统统上阵，飘着勾人唇鼻的鲜香。
他压住朱妏妏放下木质锅铲要去察看烤箱的匆忙动作。
“我来。”
定点端出的甜品完好无损，正正成功。
朱妏妏已转小煮锅的火，转而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抿唇点头：“成了，很成功。”
她继而扭头，观望着厨台上一盘盘精心排列的餐盘。似是觉得缺了点什么而蹙了蹙眉。
她忽而想起来：“家里椒盐没了。”
蒋鹤贤将挂在沙发靠背上的外套径自披上肩，拿起餐厅桌上的手机。行至门口才扭头，他笑着说了句：“外边温度低，家里暖和，你这么单薄就不要下去了。”
朱妏妏并未犟嘴，乖乖点头等他回来。
等待最后一碗解渴的什锦清汤做毕，自个随手拿了本，蒋鹤贤散在沙发边缘的立体书架上的杂志翻看。
没看两眼，门铃响了起来。
她想着该不会是蒋鹤贤忘拿了什么东西，扫了一圈屋内的陈设，没发现遗漏之物。想是今日的客人上门。
进洗手间，朱妏妏上下打量了眼自己的行装都挺得体礼貌。
这才把围裙解了，挂到椅背上，她继而去开门。
张初云想着总得是蒋鹤贤来迎接。不料门缓缓地在眼前敞开，结果看见了朱妏妏的脸孔。
他不待错愕立刻调整过来，发挥他最优秀的交际本事。
“朱小姐，又见面了啊。久违久违。”张初云脱了鞋，熟门熟路地入门，四下里张望了圈没瞧见蒋鹤贤。
倒是一眼先锁定了餐厅红木椅上的代表女人的粉色温馨围裙。
没多久就连忙撇了眼神，回到近旁的朱妏妏脸上。张初云咳嗽一声，“怎么就你一人在家啊，蒋鹤贤这货呢。”
朱妏妏去厨房鸣叫的锅边关火。
白皙的手指上，指甲做了半延长的款式，亮晶晶的涂了原生的裸色。
她灵巧地用隔烫布，将锅耳捏着把它一点点倒入碗里。连长长的鬓发从额前落了也来不及管，头都没抬，轻声疑惑：“他刚下去呀，你俩没在电梯里碰头吗。”
张初云果断地摇了摇头。
眼看着她的手就要碰上滚烫的锅壁，他便旋风似的跑了上来，“这么烫的玩意儿不该是我这等糙老爷们做的么，让我来。”
朱妏妏却笑了一笑：“鹤贤是有下厨的天赋，想不到张先生是真人不露相，竟然也有。”
张初云素来是个厚脸皮的主，生平闯荡江湖，肆意妄为，唯独不能被靓女看低。此时想到他们初次见面时他就在撩女人的印象，给对方留了个坏开头。
一时呛了一声，他转开了话题：“彼此彼此吧，我也想不到那会儿看你那么高高在上地来店里问事，竟然还藏了这么一手。”
朱妏妏若有似无地瞥着他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德行。
悠悠地将步子扔进水里搓洗晾挂。又是一声门响，这次才是这家真正的男主人凯旋。
张初云两手交叉在胸口，靠着厨台边沿。
他冲提着塑料袋进来洗手的蒋鹤贤，努嘴：“你女人怎么回事，那打量我的眼神好像在说不信我会下厨。你赶紧告诉她真相，我做饭是不是可好吃了。”
蒋鹤贤把手放到冰凉的水下，冲洗细菌：“是啊，也就把生的煮成熟的水平。”
朱妏妏嘴角噙着抹笑意，转去洗手间洗脸，挤了半泵洗面奶，打泡在脸上搓揉。意图用清水洗感一身油烟气。
出来的时候，两男人已经各自把丰盛的晚宴搬上餐桌。
桌台边放着一瓶蓄水的插花，朱妏妏与蒋鹤贤坐一处。与对面孤零零的张初云一人对坐。
谈起来才知道，张初云一早找上门来是为了找蒋鹤贤入股。这等大事，他在电话里说得嘴皮子冒烟。
却得来了对方轻飘飘的一句“面谈。”
起初，他顾忌着朱妏妏这名外人在场，不愿多说，各种插科打诨只为了避开朱妏妏。
还使劲给蒋鹤贤挤眉弄眼，想把他整到书房里私密对谈。
“要是事儿不成，让我入股你们公司也行啊。不是正要上市么，那我买你的股份，可别太贵，我手头流动资金不多。”
蒋鹤贤跟着他说笑，言行却无迁就他，把朱妏妏划出去的意思。
反倒是稳稳地坐在这餐桌边，蒋鹤贤不动声色地玩笑一番：“我以为你问了我这么多次，都死了这心呢。”
张初云眼见着没法达到目的，余光瞥着朱妏妏在认真吃菜，似乎毫不关心他俩的私事，略微放松警惕，不得已承认：“今年刚扩大了店面，实在转不过钱来了。以前是想你入股咱俩一块赚钱提携你一把，现在我不装了，是真想让你资助我一把。”
蒋鹤贤轻快颔首：“没问题，你确定好了就把文件发给我。”
张初云端起手边的那杯橙汁，抿了一口。
“早知道你这么为兄弟两肋插刀，我以前就该用这借钱的理由，把你硬塞到我这旅行社里啊。”他啧啧叹道，“亏我一开始还担心这是个水磨功夫，得对你软磨硬泡。没想着根本用不着温秘书，我自己就马到成功了。”
蒋鹤贤今天显然心情不错，全程嘴角上扬。
这会儿，他也只笑笑不说话。
张初云执着玻璃杯口，对朱妏妏说：“你瞧你男人，这个神秘劲儿。我想着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也都了解透了，想不到我所知道的他还不过是冰山一角。”他说着，再从橙汁里唱出点甜滋滋的味，不觉夸赞，“这是朱小姐亲手鲜榨的么，味道不输外面。”
朱妏妏看了眼蒋鹤贤，起身去拿酒瓶来。
她捧着瓶子笑意盈盈，一时没急着给张初云，反而扭头对蒋鹤贤说，“这是葡萄酒。要我说果汁不见得比这酒水不堪，不都是水果制成的么。”
张初云说：“朱小姐，你给鹤贤也倒一杯。他现在不知怎的性子大变，滴酒不沾。请问是不是你在背后捣鬼作祟。”
蒋鹤贤仍是摇头。
他喝了口果汁，点头附和朱妏妏。眉目在头顶的光线反射里光影跳动，把他高耸的眉弓与深邃的眼眸都照射得一清二楚。
他将开瓶器递给朱妏妏，“我不喝了。”
所谓吃人嘴短。这一顿饭总体而言，张初云发挥他嘴甜会来事的外向性子。心里也确实认为朱妏妏的一手好菜让人心悦诚服，给足她面子。
就是这晚宴到了尽头的最后一截时光，张初云摇晃着酒红色的葡萄酒液，先前的那点好感被存心挑刺的想法又压制了下去。
“我忽然想起来，为什么朱小姐看着如此眼熟，四年前是不是也来过我们店里报了一次旅游团。”
朱妏妏并不隐瞒。
窥探出张初云这次神色微变，有了来者不善的隐喻。
她想了想方才圆滑做答：“前一次去贵店咨询，我想您贵人多忘事，我这话说出来总有套近乎之嫌，便没有说出来。您现今认出来了，我也就没什么可否认的了。”
张初云的冷意从他闭唇微笑的表情里，一丝丝地射出来。
看见朱妏妏这女人这么刀枪不入未免有些不屑，他仍自伪装：“你早些说你是鹤贤的老情人，还何苦费这么多心思。”忽觉多嘴失言，望了眼蒋鹤贤。
果然见他眉峰微蹙。
蒋鹤贤听她们这两人一口一个您，一口一个朱小姐，之前的好心情一时之间也慢慢击伏下去。
他对张初云直言道：“今天是请你来吃饭，不是来听你夹枪带棒。”
张初云心说有了女人忘兄弟。又寻思，他这兄弟比朱妏妏那女人还要晚认识蒋鹤贤。
不觉如打蔫的茄子般，他奄奄地朝朱妏妏遥敬一杯。
“对鹤贤是真心实意的，那我肯定好言好语。我敬你这杯。厨艺相当不错，以后多给点机会尝尝。”
朱妏妏看他锋芒敛得飞快，料想他还没偃旗息鼓，此事必有后续。但此刻也没乘胜追击，就只恬淡疏离地微微笑了：“当然。”
蒋鹤贤探身，问了问：“先前你们说的在店里见过一面，是什么意思。”
张初云带着些许醺意，想了一下：“好像是问朱妏妏的一个朋友的身体情况能不能报团吧，是吗？我有点儿糊涂了。”
朱妏妏瞧了眼蒋鹤贤，谨慎思索两秒钟，说：“是的，是我妈妈的一位旧相识。”
这餐饭，大体上是吃得其乐融融的。
巧合的是，次日中午，朱妏妏便在公司楼下会见完一位外来合作方，看见来这一带与朋友聚餐见面的张初云。
张初云早打听过她的来头。知道是有点小钱的小门小户里出身的女孩子，有着不错的工作。
没想到她接洽起工作对象，竟然有着和昨晚下厨吃饭时，完全不一样的淡然气质。
张初云等她用流利的外语与别人边谈边送人上车了，看她落单往公司走来，他插着兜走过去。
张初云叫住了朱妏妏：“我听说过，你和鹤贤是同一所高中同一所大学毕业的。不错呀，混得很优雅。”
朱妏妏顶着扑面而来的冷风，微眯着眼，笑而不答：“如果我向你认输，你可不可以放我一马，张先生。我中午还有很多公务等着我处理，需要失陪。”
张初云哼道：“去附近咖啡店坐坐吧，我有事儿想问你。”他竖起两根指头，“二十分钟，不会超出。”
朱妏妏权衡利弊之下，依旧是答应前往。
张初云叫了两杯咖啡，上了桌也不跟她废话，慢条斯理地托着腮，徐徐说出要事：“你那阿姨去年年底来我们店里报了团了，后来因为我们导游临时有事，也没个能替工的，时间推迟到今年三月。今早上又来问了一次，我给她打了五折，说是看在你的面儿上。怎么样，我够义气吗，鹤贤的人就是我的朋友。”
朱妏妏捧着温暖的热咖啡，小口啜了口。
不忘拿帕子，擦去饱满红唇边留下的咖啡渍。
这支口红十分昂贵，不会轻易留色。她瞧了眼杯沿干净如初，心里有点儿得意，看来网上淘货未见得比专柜买差。
如今比不得以前能肆无忌惮地花钱，她各种精打细算，都必须把钱花在刀刃上了。
她凝眸，回想今早上母亲与她聊了的三言两语。那时还以为母女俩冰释前嫌，没成想中间还有这么段奇缘。
朱妏妏不觉轻笑：“谢谢你。”她抬眼，“想必你有同等的信息想在我这儿交换，想知道什么呢。”
张初云顿了顿：“别把我想这么利益，我不是那种人。”
朱妏妏很懂得怎么跟这类人相处，依旧好脾气地温和笑看着他。
张初云说：“昨天没说完的话题，我们继续吧。四年前蒋鹤贤回来以后，就发生了很不对劲的改变。你告诉我，是不是你对他做了什么。”
朱妏妏怎么可能轻易忘记那段记忆。
似乎脑海里每一段和蒋鹤贤相关的回忆都清晰如昨日，历历在目。她放下杯子，杯角在桌面，干脆利索地发出砰的一声响。
声音不大不小，不高不低，如同她安静思索后的答案：“我知道，我言语伤害了他。”
张初云根本未料想朱妏妏会坦诚得这么干净。当下被浓郁的苦咖，一口呛到喉管子里。
他狼狈咳嗽，满脸涨得通红难受。
朱妏妏将纸巾盒递给他，继续找补：“你别这么激动。我是想说，那段时间我们也还在漫长的分手期间。他没找我复合，我也没找他。”随后露出尖利雪亮牙齿，袒露她此番入座的真实用图，“他……那时候回来以后怎么了。”
张初云一扯嘴角，瞧着朱妏妏眯眼：“鬼机灵呢。我不告诉你。”
朱妏妏笑着坐而不动：“不，你会告诉我的。”
张初云低头怔了一怔，长叹口气：“我知道，但凡口上说伤害过的人，实际都没做得太过分。”他自言自语，好像给朱妏妏打圆场般接着说，“他的床头本来一直放着和你的合照，所以你也知道，我们这批与他相熟的朋友早就将你的大名如雷贯耳了，朱妏妏。”
谈完话，已快到了下午上班点。朱妏妏像倏然回过神，起身去买单。
张初云早抢着买了。
朱妏妏和他谈得还算愉快，回办公室后，心潮却久久不能平复。
他口里的那张合照，朱妏妏多半能猜出来是哪张。
就在大学那年去西藏旅游，托人拍下的照片。
那时他们浓情蜜意，单纯青涩。彼此都是天之骄子学海坦途。
是外人眼里最般配不过的一对年轻情侣。是背着朱父朱母，悄然在伊甸园结育红苹果后，如临仙境的少年初恋。
她还记得，她的头发几次三番撩到他眼上。
蒋鹤贤阖着眼皮，拨了好几回都没成功阻挡风的吹袭。朱妏妏半咬着嘴，怀揣罪恶感。
瞄一眼蒋鹤贤在风沙和她发丝的阻碍里睁不开眼睛的表情，捂嘴偷笑。
她当时还拍着蒋鹤贤的肩膀，语重心长开导：“没关系的，大不了就是闭着眼的照片。”
蒋鹤贤眼微微睁开，上眼皮垂着，撩她一眼嘴唇轻抿。
似乎是不太高兴她这么幸灾乐祸，蒋鹤贤却仍习以为常：“你也闭着眼陪我。”
朱妏妏的鼻尖被他高挺的鼻子，亲昵碰擦了一下。她不觉揉一揉：“谁叫我头发长，你头发短呢。”
说实话，蒋鹤贤的头发也不短了。茂盛浓密且乌黑发亮。衬着他的白皙皮肤，让黑眼珠如点漆般墨黑。
整一个清瘦挺拔，干净利落。
两人的衣服，还不断地被大风吹得猎猎往后鼓动。像两只充盈着风力的扬帆。
张力和青春，都洋溢在平日看来不苟言笑的两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的外皮下。
连拍照人都被感染了，起哄着给支法子：“那位男生，努力把眼睛睁开呀。就一点头发而已。看你懒散的，你就想着当婚纱照一样拍嘛。”
朱妏妏头一歪，用发红的耳根紧紧抵着蒋鹤贤。他们两人无论头脸还是手臂，亦或是身体，都紧紧贴在了一起。
当他伸出手臂来拥着她，更是将她抱入怀里。
朱妏妏被蒋鹤贤单手揽着削瘦的肩膀，笑意浅浅。
她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咕嘟：“你听他说什么，婚纱照。”
蒋鹤贤的呼吸很温热。
贴拢着她的脸颊，传进她的骨髓。
“嗯。”
最后一看拉出来的照片，蒋鹤贤还真因婚纱照那三字，使劲张开了一直懒洋洋的眼皮。
即使朱妏妏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一直飘在他脸上半遮半掩。仍能瞧出两人笑得眉眼弯弯的神色。
蒋鹤贤暗暗握紧了的手掌，在她肩头似乎永久停伫。
快门定格下他们最放松也最认真的一次合照。
她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时候第一次摸索爱情这种东西的渴望和享受。一如她也再忘不了，现在再次品尝爱情带给她深刻的痛感与欢愉。
那时年少，恣意的爱纯真且无杂质。
笨拙，清纯，无邪得像一张随时能染黑的白纸般岌岌可危。
但现在刻骨铭心，掺杂利益算计的感情能否认不是爱吗。
朱妏妏在与蒋鹤贤重新偶遇开始就一直不断拷问自己。直到现在，她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