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母打来电话,叫朱妏妏帮衬着一块买点生活日常品。比如常用的热水壶已经漏了水,每次一用,滴滴答答地湿一片。

    再论朱父平日睡觉的垫褥发了黄,全是他半夜多汗的迹渍。

    朱妏妏陪着朱母在商场超市逛了几回。

    兼在网上看中几样,能让朱父在床上躺着,利好腰背的垫子。保温杯也得重新买过。

    现在这个款式太大,每次朱父在病床喝水都得漏。

    千挑万选中的小口保温杯,不日就送货上门。朱母拆开来立马洗干净,教朱父试试手感。

    尽心尽力伺候完了,她扶着腰坐在桌边剥核桃。朱妏妏瞧她剥得困难本想帮忙。

    倒让朱母捏着她的手臂轻嗔:“你刚做了指甲还来做这剥壳的事,仔细指甲剥落了。”

    朱妏妏闻言,用力摁了摁自己坚硬的甲片:“不碍事,牢固得很。以前图方便在外边做,一小时得大几百。如今自己一个人试着贴了贴反倒不比店里的差。”

    朱母抿唇笑:“我前先还跟你姨母说,让你改天有时间给我俩个老太太做做漂亮指甲呢。”

    朱妏妏说:“那敢情好。姨母何时来的,我竟没过来招待。”

    朱母说:“那又何妨,都这么熟悉的亲眷家的了。就是你这姨母天天为她女儿女婿操心,眼见着白头发也快跟我一样多了。”她意兴阑珊地将核桃肉放进嘴里,细嚼慢咽。似乎剥起来的滋味比吃的时候更好几分。

    她一面闲嘴,“咱们家几姐妹也不知着了什么魔了。一个婚姻坎坷,一个子女婚后不太平,还有你阳阳表弟的娘,好歹这阵子有了些活人气。我呢,不说了。说起来又得抹眼泪。被你爸看见大家伙儿心里都不得劲。”

    朱妏妏不觉探过身去,捏了捏朱母的手。心里明白,朱母不仅为着病榻不起的朱父,何尝不每天替自己的事叹长叹短。

    朱母素性与什么事都往外边漏的姨母不同。将朱妏妏与蒋鹤贤的烦心事,可谓捂得严严实实。外头不能言说的烦闷,只得在朱妏妏跟头倾诉一二。

    今日,她多提了一嘴:“你表姐婚后不顺,要是哪天从她新家搬出来到你那多住了几天,你可一定得好好照顾她。”

    朱妏妏点点头,知道自家表姐是位生性纯良,一头扑在学业研究和流连实验室的。

    她踌躇着问了句:“我听她抱怨过,说是姐夫不通人情世故,婚后有诸多争吵。这情况,我是要怎么劝她呢。”

    朱母瞧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你看,这就是不听大人的好言,非得执意孤行的下场。你表姐多优秀的一孩子,折戟在人生大事上了,你姨母哭都没处去哭。”

    朱妏妏觉着朱母借题发挥的本事不减威力,可也不能越性忤逆了她。就当充耳不闻,受着说几句就是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方道:“之前姐夫来家里做客行礼,倒也见着还好。至少他对表姐的感情是真的。”

    朱母竖起食指,往她额头点了点:“傻孩子,婚姻大事岂是感情来决定的,我和你爸爸以前对彼此一无所知,父母看着中意了,倒也就在一块,果然处了这么多年。结婚你以为是什么爱情的水到渠成么,那就大错特错。结婚是经营,所以得擦亮眼找准你的共同伙伴。你在公司里做了这几年,难道还不懂这个理。”

    朱妏妏性子上来,拗脾气说:“要我跟不认识的人同床共枕,那我情愿单着呢。”

    朱母意有所指,冷哼:“我现在倒希望你单着。”

    后面闲拉了些,例如她那老朋友报旅行社的高兴事。朱妏妏见她没想到旅行社社长和蒋鹤贤那层渊源。

    瞅了半天朱母的表情,朱妏妏便心安下来。并不多说,省了招来母亲的不快。

    表姐诚如朱母所言,没几日在手机上给朱妏妏发了短讯,下一刻便拖着一只装了几夜换洗衣物的小包行李,到朱妏妏家来过夜。

    朱母千叮咛万嘱咐朱妏妏,别掺和人家的家长里短。万一别人来日和好如初。自己做了冤大头,净不值。

    朱妏妏开始还记着些朱母的惦念。

    后头与表姐睡在一张床上,说悄悄话,她就把什么明哲保身的嘱咐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们先头凑在一处,相互瞧了一番彼此的美甲。

    表姐摸了摸她的甲身硬度,点头称赞:“你适合这种裸色的,看着素净漂亮。瞧我这指甲做了没几天开裂了,烦人得很。实验室里又有许多规矩定在那,我不好太张扬。”

    朱妏妏捧着表姐的手指细细看了回,说:“明天我给你重做一次。你瞧我现在手艺如何,能开店吗。”

    表姐连声说能,禁不住抱着她一整个脑袋。将她倾在自己怀里的身子骨。联想到上学时,两人总阴差阳错地升入同一所学校。

    总因年龄差摆在那,见的次数每次都锐减。

    表姐一时心里感慨。

    想是家里那位又给她带来了不悦,表姐她一时口气就懒倦了少许。不如刚才谈女生间的化妆美甲穿搭这些,来得热络。

    “你知道我这几天想的什么吗,妏妏。我想到结婚前那段日子。不论是我妈还是你妈,都不怎么同意这门婚事。你妈还算好的,在我跟头,不怎么说他坏话。我妈那机关枪似的嘴,又快又爆,天天给我说得心焦胸闷。如今一回想,兴许那时听了她们的,和谁家在石油公司坐管理的小儿子结了倒好。至少人家混到那层面,不会再产生大过年的去做客,一点眼色都不懂,把主人家闹得人心惶惶彼此都不中意的尴尬地步。”

    朱妏妏自然向着表姐说话。哪还管朱母的诫告,跟着数落姐夫的不是。

    让表姐发泄痛快了。她才从表姐温暖熟悉的怀里探出脑袋,犹犹豫豫说:“你后悔吗。”

    表姐没答,只说:“结婚前觉得婚姻是爱情的圆满句点。还记得大学时谈得心神荡漾,你都可还记得我那会儿的丢脸模样。如今结了婚,才知什么叫过日子。而不是一腔情愿的爱情。”她自嘲一笑,“妏妏,你以后别学我。无论爱不爱一个人,跟他在一块生活都是不一样的。否则朝夕相处只会消耗爱意。你说,老一辈的哪能不知道爱情是为何物,她们都是过来人了才不愿意我们走回头路。可笑我当初还嘲笑我妈小市民的市侩,看我以前那清高样呢。”

    朱妏妏翻身,躺着仰看天花板。

    半晌又是低低的应了声。

    表姐见她这模样,心底就解了几分:“我不是当你妈的什么说客,你就想啊,妏妏,我尚且如此,你家现在这情况。姨夫已经是这身体了,要是我和我老公天天吵的那样子摆到他跟前去,别说我只是个没血缘的,都会叫他看了不痛快。何况是你这亲生女儿呢。”

    朱妏妏闭着眼,嗓音惨淡蕴含着浓浓的低落:“我爱他。”

    表姐停了一会子,将床头灯关灭。两人就着黑漆漆的深夜,仿佛才能更诉尽衷肠。

    爱字如沉重的大石头,把两个女人的心,压得连跳动都缓慢了半秒。

    朱妏妏感到血液在皮下流淌迅速,面上的温度渐渐地高了。

    眼皮掀动的速度却有如粘合了什么强力胶,一次比一次滞缓。带着千斤重的重量,坠得她不想再睁眼面对现实。

    然而她不能,她也不习惯就此消沉。

    生活还要继续,她需要重整旗鼓,也许有人会因为爱情而消极避世。

    但显然无论是朱妏妏,还是表姐,她们从未与生活作对。

    表姐到底年长她几岁。无论朱妏妏薪水几多,阅历几何,总归在她跟头都有小时候的肌肉记忆。表姐总能压制几分。

    表姐不想做什么清醒的人,说那些朱妏妏听腻了的话,因为她现下也正感同身受备受煎熬。更知行动起来,不如别人的风凉话那么简单易行。

    她在被子下找到了朱妏妏冰凉的手,轻声关切:“我听你说起过。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这还未曾听你聊过。”

    朱妏妏扭头,抱着她的颈子蹭了许久。

    她声音经由皮肤的摩擦,闷了不少:“其实很早之前你就知道。在我大学的时候,那个春节,你还记得吗。”

    朱妏妏又详细描述了当时的场景,说起两人躲开一干闹哄哄的亲戚,跑到空地单独看炮仗。

    表姐就讶然地记起来,啊了一声:“这么早。”她沉思,“那你们谈了是有多久。我和你姐夫这么些年的日子?总有了吧。”

    朱妏妏谈话的节奏慢了半拍,摇了摇头:“没有。”

    即使她不添缀其他的话,表姐都已然心领神会。她知道臂弯里的这小表妹,自小就和自己亲近。

    这从出生开始,到牙牙学语的年龄再到逐步升学,变成成人的情谊,无人可及。

    表姐既知朱妏妏这是段从年少到现在,破镜重圆的纠葛。便更懂这种分分合合的爱情,比寻常厮守平淡的爱还要深刻。

    表姐不由抱住了朱妏妏,在她肩背上轻拍:“他现下做什么的,之前只听你说,是你的老同学。”

    朱妏妏笑了下:“搞钱的。”说完想起自家那些窟窿,心底怎么也乐不起来了,低头吐露心声:“我以前一直在想,什么才是爱呢。现在重新遇见他,我才知道爱是很难界定的东西,即便曾经的那人已经面目全非,可爱就是爱,会在见到他的那一瞬心旌起伏。即便知道他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身体里汹涌澎湃的感觉仍清清楚楚地告诉我,这就是爱……”

    表姐忍不住说:“你妈妈知道吗。”

    朱妏妏沉默,隔了会儿开口:“知道,她和爸爸都不看好。因为现在我们之间牵扯了太多现实的东西。”

    表姐说:“妏妏,我知道你看着随波逐流,其实很有自己的主见。你认定的东西你会追逐,但你不是盲从,因为你还聪明理智,一旦会伤害到自己就要坚决地放弃。读书的时候老师不是和我们说吗,有时放弃是更好的圆满和成全。”

    朱妏妏的手感觉更冷了一点。

    她的体温在表姐温热的掌心里,变得僵冷。侧身一骨碌背对表姐,把脸深深埋进枕头。

    她说出来的声音,低如蚊蚋,被紧密拉得严实的厚厚落地窗帘掩盖得严丝合缝。

    让人能听见的那点声响,如同是被挤出来的海绵的水,一点一点费劲地落在地上。

    朱妏妏一字一字费劲地说:“如果我不想要呢。”

    表姐才听清她的这句话,愣了愣,苦笑:“被伤到遍体鳞伤也不要放弃吗。在我看来还是及时止损的为好,我们都不想你受伤。”

    朱妏妏忽而又折返过来,转移话题:“别说我了。今天明明是我来劝解你的,怎么反过来变成你安慰我了。”

    表姐笑笑:“我还能怎么办,在你这睡几天又得回去了。我结了婚没办法,日子还得继续过。你和我不一样,你的机会多着呢。”

    朱妏妏看着她委曲求全,心头一酸:“姐姐,你也不要受伤,好吗。”从什么时候起,她们被羡慕和夸赞淹得习以为常的人生,变成了现在这种身不由己的样子。

    从前的无忧无虑,像学生时代的一场梦。最后惊醒,手里紧紧握住的似乎只有自己那些踏踏实实的薪资。

    这才象征着告诉她们,前二十年的顺遂人生并非南柯一梦。

    表姐搔她痒痒,折腾到最后翻滚了两圈趴在床上叹息:“好,谁不想健健康康呢,谁又愿意被伤到千疮百孔还要一意孤行呢。”

    朱妏妏提前跟蒋鹤贤说了家里有表姐做客几天的事。蒋鹤贤当然不会再来打扰。

    静悄悄地度过了一周,表姐又多睡了一天,才收拾行李回自家小窝。

    临行这日。蒋鹤贤以为她已经走了,正拿着东西,若无其事地进门来找朱妏妏。

    朱妏妏还在客厅和表姐说笑,三人忽然站在了一个地方。面面相觑,都静了好几分钟。

    蒋鹤贤率先出声,将手里的东西放在茶几上,一只胳膊还随意地垫在电视机柜边的橱子上端,对朱妏妏说:“你的快递寄到我家了,我给你拿过来,所以没知会你一声。”

    朱妏妏起身看了看标签,扭头朝着目瞪口呆的表姐笑笑:“许是我记错了。”

    表姐双手环胸,做出朱妏妏娘家人来撑腰的姿态,镇静自若,瞧着这位忽然现身的不速之客。

    “妏妏,你男朋友?”

    朱妏妏赶紧介绍。蒋鹤贤又是微微露出个笑容便要动身离开。

    其实刚一进屋,他瞟了眼地上的行李就知怎么一回事,待朱妏妏出声后才喊了一声表姐。

    表姐也给面子,拿眼瞅着朱妏妏。

    跟在蒋鹤贤身后,朱妏妏和蒋鹤贤之间两人私聊了几句,不外乎是你先走吧。

    然后是这宽肩窄腰,气质不错的年轻男人关门离开的沉闷声音。

    朱妏妏回到客厅中央,一时之间无言以对。表姐倒挺自在,瞧着无所适从的朱妏妏挑眉:“连进门密码和钥匙都给人家了。放心,我会在你妈面前给你保密。”

    朱妏妏顿了一下,才也从唇角划了丝笑意。

    她抬眼瞧了瞧打趣的表姐:“他叫蒋鹤贤,就是前几天晚上我跟你说的男人。”

    事后,表姐和家里男人吵架,顾及朱妏妏这边的情况,便来得少了。她去娘家和母亲对战三百回合也能捱过几天。

    朱妏妏听说这事,心里还挺郁闷,对表姐说:“你尽管来我这就是了。”

    表姐在电话里悠悠道:“你那情况,我还敢去?”调笑毕了,这才正经与她说,“以我这长几岁的姐姐眼光来看,你男朋友相貌身材气质都属上乘,不愧是我妹妹,眼光比家里人都好。可惜我看着有点儿不冷不热的是怎么回事,他对你热乎吗。”

    朱妏妏一开始想挂电话,省得她继续调侃。听到后来却也听完了。

    她点头:“挺好的。”

    表姐说:“依我看,你妈已经把人家当做狐狸胚子才不同意你俩呢。而你,就是聊斋志异里那白净书生。狐狸和书生,那谁能答应。我也不会把以后我肚子里的女儿托付给这种气质凉凉的男人,一看就是女儿吃亏。”

    “什么,你有孩子了?”

    表姐一顿:“查出来,年底预产期。那怎么办呢,我现在是骑虎难下,为了这没出生的孩子也不得不继续凑合过着。你瞧,结婚加上小孩,双重束缚我哪还脱得了身。到时候来喝你外甥女的满月酒,我可说好了,你这阿姨必须穿得隆重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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