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银行刚上班,朱母便赶不及地拎着只包,跑了趟柜台取钱。一趟走下来,她的低跟高跟鞋差点磨起后脚跟的皮肉。

    朱妏妏于是在医院下面买了药酒,用棉签沾着,蹲在她腿边擦拭起皮的伤口。

    朱母口上说是拿了号心急,跑着进窗口,一时不慎在玻璃门前的阶梯拐了一下。

    幸好脚没怎么崴,那点起皮的地方也多半出点淤青,几天便消退。

    朱母等朱妏妏直起身,便把取出来的包给她,将袜子重又套到脚关节上盖住那一口脱皮的疤,说:“早年跟着你以前很会炒股的表哥也玩过些投资,都是些闲钱赚来的私房钱,本打算给你爸和我养老用。你也知道,你爸那点工资也就平日花花了,存不了多少。如今咱家入不敷出,又欠着外人一大笔钱,总得还了,不能想着白白占人家便宜,惹得我们身段也低了不是?”

    朱妏妏懒得推辞,径直将手机里的转账页面伸在她眼皮子底下。

    她眉头稍稍皱着,连同语气也有点压不住的柔婉低落:“先前那房子也是,这次也是。怎么就须动用到你们的养老钱上了。”

    朱母当然亦有借此试探朱妏妏的小心思。

    当着她的面,听了这番话。朱母好歹脸色好了稍许,口气闲闲淡淡地说:“如今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见,比不得从前我和你爸支使着你的日子。”

    朱妏妏好像听不出她的话外幽怨,只挑着最近的高兴事说了,与朱母欢喜:“周氏集团的周总夫妻,妈妈可知道。近来里面那位周夫人挺看中我,想来手头这短期项目结束了还会有长期的合作,届时到手的奖金也会不少。”

    朱母听下来,这才打起了精神:“这种大老板最喜欢的不是你能力有多超群,而是看你的团队协作力。能力是一方面,但性子太急太冒尖儿的也不成功。她们啊,人都见多了,有自己的喜好。”

    朱妏妏忽然明白过来,自己的顶头主管怎么一开始挑中了自己,当那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森森白骨。一时之间,她后背泛起了凉意。

    转眼又瞧朱母,见她困倦地连打哈欠。朱妏妏替她把那包藏好了,然后说:“改时间,妈再存回去吧。钱的数目虽然不大,可也都是你这么多年的心血。”

    朱母只略微懒怠地应了声,也不知怎么个想法就睡下了。

    朱妏妏给她盖好被子,再去朱父的床前望了一望。随即她开车,前往今天的第一个行程点。

    茶楼环境清幽,没什么人大声喧哗。前台的实习生年轻人蹑手蹑脚地带她,前往二楼包厢。

    最后她在一堆泉水哗哗作响的隔间前,站住脚:“朱女士,周总大约再十分钟到。”

    朱妏妏推门,看了看桌上放置的茶具碗器。不觉笑问了句他们这的招品糕点是什么。年轻人口齿流利,叙述了一大串宫廷御制的精品甜糕。

    末了,她不忘添一句隐秘的谈话:“周总很爱吃甜食。”

    朱妏妏心领神会:“算在我头上。”她算计了一番这月的收支,正低头凝思,坐在桌边没多久,周夫人已准点抵达。

    周夫人偏爱谈事正经的地方,所以酷爱来茶楼这类静僻之地。

    周夫人捡了一块米香糕在嘴里品尝,搁下银质发光的筷子,掩嘴咀嚼。吃完了才扬唇一笑:“要论喝茶,我并无多喜欢喝。平日里来这更爱吃些特制点心。倒都是别处吃不着的。”

    朱妏妏与周夫人聊得拢,当然不会扫她的兴。反而搜肠刮肚找出些词句来迎合周夫人。偏怕自己表现得太过明显,又时有保留。

    谈天说地消磨了一小时有余,朱妏妏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就将掖着的企划书拿到明面上来。

    周夫人借着茶室的灯光,细细读了一番手里的格式清楚明了的文书。

    微抬了眸,夫人点着其中一页纸上的内容:“我其实早和你们主管也谈过。那位陈先生硬实力虽然过关,但太冒进,缺乏协作的稳定,这点不如你。我宁可叫你顶替了来,省心得很。”

    朱妏妏微笑道:“周总您看看,可还有需要改进的地方。”

    周夫人却已放下了文件,“你现在缺一个锻炼的机会,这次正好是当领头羊的好时机,顺便看看你的团队协调能力是否是我们的高看。晚上我同你们主管也约好了在一家酒店吃饭,你一块儿过来。”

    朱妏妏心知自己不是周夫人的对手。

    干脆在之后周夫人的层层不动声色的盘问下,她挑选几个不算那么刁钻的话题,一一如实答了。

    周夫人的一颗玲珑心,都是从油锅里煎炸出来的,何谓不是无坚不摧,无洞不穿。朱妏妏看她逼问着自己在主管升迁之路的事上表态。

    朱妏妏不得不圆滑做答:“许多时候我们也不过是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坦白与您讲,我能感觉出这事不仅仅是我看到的那么简单,但是能窥见的始终是冰山一角。主管聪明机智,成熟果敢,我需要向她学习的地方还有许多。”

    周夫人拍掌笑了笑:“好一个云深不知处。那照你看,是在我能多学点内容,还是你主管更让你受益匪浅。”

    朱妏妏沉着气求稳,又觉得这种沉重轻佻的话题不如也照单炮制。反而笑着,她开了句玩笑。

    “周总说笑了,你们二位都是人中龙凤,哪还轮得到我这么个小角色挑三拣四呢。那我也太大的面子,实在承受不起。”

    周夫人的眼中隐隐闪烁着赞许的光芒。

    意识到场合不适合她说更多刁奇的话来透露自己想将她挖角的意思,周夫人便直言:“你很有意思。你尽管放心,我不喜欢喝酒,晚上我们几人的饭席,绝不会有酒的出现。”她举起糕点又轻咬一口,边点头夸它可口美味边说,“你瞧,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我们改变不了规则,那就去当制定准条者。让别人来适应我们,唯有足够强大,这才是立足之道。”

    晚间的饭席,依旧是朱妏妏周夫人先行到场。最早到的朱妏妏不敢耽搁在任何一位领导者的后面。

    一下午,频繁看着时间,恐怕当年在考场上写试卷都没这么焦急时间的准点与否。

    主管的高跟鞋声先清脆利耳地从外边响过来。

    一声声由远及近,倏而停了几秒钟。打开小半扇的门上,还停留着她推门的那只纤纤素手。

    随即,她那爽利而沉稳的声音透缝传来:“真巧,周老板。我才与周总约在了这一地吃圆桌饭,你们俩夫妻可不会就是想好了点一家酒楼吧。”

    随后一个男人探了进来,瞧瞧桌旁的周夫人,笑道:“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正好我帮你这桌结了账。”

    周夫人拿干净帕子擦着面前的高脚玻璃杯,起身迎着主管,这才瞄了眼她丈夫:“你这话说得可不凑巧,我还没点呢,怎么结,难不成只结了这桌上的酒水钱。”

    周老板笑笑:“你们女人聊吧,我还是趁早出去为妙。”

    主管与这两夫妻也算认识了几年,有了几分熟稔,带着调侃看这对业内公认开夫妻店的男女打口水仗。

    主管自己噙了抹笑,决心不掺和人两口子的事。殊不知这是周总夫妻间的斗嘴乐趣呢。

    主管没见着包厢内的朱妏妏,唇角要挑不挑地将手压着椅背:“朱妏妏还没到么,来迟了就罚一杯吧。”

    方听得离间的洗手室飘来一声女人讨饶。

    只见朱妏妏擦着双手走出来:“可冤枉我了,主管。”

    周夫人及时阻止这对上下级的唇枪舌战。平铺着一张三角巾放在膝头,一手优雅拾起刀叉,瞧着桌边二人:“快坐了吧。我早替朱小姐在你旗下不值,你看你这做什么事都不择手段的性情,人家一个初涉职场的小新人,你不提携她也就罢了,还总算计他她。”

    主管早料定,依朱妏妏的性子,不会走漏半点口风。眼见消息都传到周夫人这,业界也已流传大半,自己不必再瞒。

    她将腿一抬,轻松交叠了个二郎腿,“周总,瞧你这说的。我和妏妏还不是两个差不多性质的人,都是为了保着位子才战战兢兢地过活罢了。”

    周夫人不听她的胡言。

    这种私人饭场本就是消息互通往来的场合,不过是今日多带了个主管下面办公室的朱妏妏,也不必顾忌。

    周夫人漱了口水吐在碟子里,擦着手慢慢道:“我听闻贵司的上层多有动荡,许是今年七月就要迎来新的变革。我们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人还没到,倒是先闻其厉了。”

    主管等不及鲍鱼海参捞饭的最后上场,催人先上了,这会儿就一小口一小口,抿唇品尝。

    她抬眼打量着面前夫人的神色,心下一思索,干脆诚实回答:“这次职位更迭的风波大了,你们猜这种事是对我司股票好还是坏?换做任何一个在任老总,必都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非是新官走马必须杀鸡儆猴,这一位又是个早在欧洲就立下根基颇是狠厉的角色,能操纵资本玩弄股市。谁敢这么做。”

    周夫人摇头叹息:“我不评判你,只忠告你别玩得太狠,此番险些拖了朱女士下水,也是你的本愿?”

    主管拿眼笑意朦胧地瞅着朱妏妏:“你听,周总是为你找不平呢。”

    朱妏妏拿起手边的果汁,含蓄地抬眉,就这一瞬,她这向来平静温和的眉眼里隐隐闪过了一道转瞬即逝的光芒。

    她收敛声色,低声道谢:“周总,我无法喝酒,只能以水代酒了。”

    周夫人两只手执起杯身与杯脚,让她的杯盏与自己轻碰。

    “我也不会喝,这又有什么。早与你说了,做不惯就跳出来,有时候我们只是被人局限在那圈子了。后退一步,海阔天空,我岂不是个更好的例子。”

    晚间八点,周夫人的女儿从芭蕾舞蹈班下课,须早些去接。这场包厢宴本就该散了。

    主管与朱妏妏,送周夫人上车离开。

    这会儿,主管倒是不急着走。她抱着臂站在自动大门前的空地,语气感慨:“我就想象不到这么相夫教女的温馨场合。”

    朱妏妏的眼前,浮现那天主管给自己看的寸头照。主管必然是个自恋的个性,才能把最年少轻狂惊世骇俗的那张照片保存完好,随身附带。

    只见这位主管长身倚立,姿态高傲,在夜色下浑身透露出点不经驯服却又融入规训的矛盾和张力。

    朱妏妏正如每一位在上司跟旁,八面玲珑的沉稳下属。不知不觉中瞧着主管,升起刚入职场就崇拜的心思来。

    她微蹙着眉间,轻轻反问:“您是什么时候习惯穿职业女装的。”

    主管瞥了她一眼,顿顿方道:“从我进社会的那一天开始。怎么,你想嘲笑我?”

    朱妏妏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当着主管摇了摇头,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满分笑意:“不,您误会了。我是想从您的身上学些道理,比如什么时候该低头,什么时候又该不屈服。”

    主管呵了一声,旋即回了包厢。待朱妏妏进入后她才用脚带上门,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的位置坐下。

    叫人来开了瓶酒一口斟饮了,主管说:“你不会不知道,你现在所有的机会都是我给你的,其中自然有你的优秀之处,但没有我的引荐,你万万还没有此等机遇。也可以说你把握住了。毕竟一开始我把你当棋子算谋,只是想着你这人刚好是小陈所有缺点的对立面。他焦躁你稳定,他好动你沉着,他野心勃勃而你深藏不露,他遭人嫉恨而你天生有着逢场作戏的好交际手段。刚好,你又是个不惹人注意的,没背景的。”

    服务生将酒重新拿出去。

    朱妏妏余光里,瞥见一名身高体长的瘦高个男人。他将手指竖在嘴唇上,悄无声息地在服务生开门关门的一瞬间,潜了进门。

    她单单瞧了一眼便装作无事发生,继续挪回面前的女人脸孔。

    朱妏妏接着主管的话茬:“所以你认为我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主动辞职,因为资历不深,对公司可有可无。因一场真相不明的私生活而离开公司,也不算什么大事。而你正好一石二鸟,借刀杀人。既将职场对敌连根拔除,自己水涨船高职位高升,又能除掉我这最后的当事人。”

    主管眸光犀利:“朱妏妏,现在对你有何坏处呢。我见你接得住招,不也给了你机会。”

    朱妏妏想到她最近焦头烂额的一系列事情,不觉抿嘴浅笑:“这一张精妙绝伦的大网,输在哪一步了呢。

    主管哼了哼:“倒也不算输,顶多是事态的发展出乎了我的意料。”

    一直不曾出声的蒋鹤贤,忽然从背靠的雕花墙面起身。两手舒展而开,显露出优越的臂长。

    他从毫无预兆的主管身旁走过。

    皮鞋声响富有沉稳节奏,惹得主管太阳穴猛然一跳。

    主管近乎使了全力,没叫自己从座位上弹跳起来,竭力压制了喉底的尖叫:“蒋总,你何时到的。这么偷听我们女人家的私事,恐怕不礼貌吧。”

    蒋鹤贤把手撑在一张椅子的背上,淡淡一笑:“我今天与周老板在这谈生意,看他先走了,正好得空来接我女朋友。难道这也有错?”

    主管说:“小蒋总,你这话就说得不够厚道了。”话止于此她忽然失去和他辩论的力气,摆手对朱妏妏道,“我是否与你说过,公事与私事一旦掺和了,就难办起来。你看现在还有谁能让你摆脱小蒋总女友的身份。连小蒋总本人也乐在其中,替你赋予这个至高无上的头衔呢。”

    朱妏妏能听出她话里讽刺无限,旨意在四两拨千斤:“与周夫人的这次合作,很感谢您给我的机会,让我有证明自己的渠道。但正如您所说,后面的路都应该靠自己走,无论是您,还是蒋总,我都感谢在心,至于闯不闯得出一番名堂全凭个人本事,我也须靠我自己。这点我自始至终都明白。就如你所说,如果没有我一直死守在这岗位上不让步半分,恐怕我早躲着辞职去了,再没有今天的机遇。”

    主管似是被她打动,停了片刻,徐徐吐气:“难怪周夫人看得起你,你的确是个有悟道的。靠人不如靠己。想着这点,我也就不用多指点你了。”

    蒋鹤贤的脸色从刚才朱妏妏说话起就颇为高深莫测,直至这一刻方才笑了起来。

    “我从一开始就很好奇,怎么几个月前还密谋着踩着职场新人的尸骸往上爬的人,如今却像变了副性子说起指点迷津的事了。我昨天才与贵司下一任接班人吃了饭,这才恍然大悟。原是这人早早就在企业斗争里站好了队,自以为站对了人就能收拾好行囊,两个月后去赴任。”他倾近朱妏妏,话却是对着主管的,“你们说这人是不是高兴得太早了,岂不知案子牵扯得越大,内部走掉的人越多,改革换新的越快,最后自己也会自身难保?”

    主管猛地站起来,恶狠狠盯住了蒋鹤贤。

    她实在受不了他的指桑骂槐。

    更受不住他最后那席话要是为真,主管可如何是好:“果然是你一直在捣鬼。我说呢,怎么小陈那案子,本只要内部调查就结束了。现如今竟被牵扯到了司法程序上。果真是你。”

    蒋鹤贤摊一摊手,笑容随意:“我只是和贵司的下一任总裁吃了几顿饭,至于你这话说得我有通天般的本领,我无福消受。”说完眯起眼,欲搂过朱妏妏肩膀往外走,“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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