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过民政局。
朱妏妏眼前闪过了一幕幕错综复杂的画面。
既有她和蒋鹤贤互相打闹，趣言称呼对方太太先生的开心烂漫。
又兼具了想从家里拿户口时，理智一刹那回神，所带来的深度颤栗。
她当时站在朱母的卧室，几乎觉得自己疯狂了。愣住了好久，才意识过来，她这冲动的行为的后果将不堪设想。
首先，她那对二老就会有被背叛的胸闷气短。其次朱妏妏才发觉，自己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时，也不过是没长大的孩子。
朱妏妏仍旧会不时地描绘在脑子里翻江倒海的那些婚后画面。
和蒋鹤贤进进出出，同床共枕，打闹下厨，平日里这些烦琐日常的婚后小事。
像互戴戒指，成为合法夫妻的喜悦，差点让她想将父母抛之脑后。
这还是那名，事事听从父母意见并奉为圭臬的朱妏妏么。
朱妏妏从未怀疑朱父朱母的识人眼光。因而显得她当下的举动更没思虑种种现实因素，颇为幼稚。
她不考虑面对的各种客观阻难，来自父母的来自亲朋好友的。乃至是源于蒋鹤贤个人性格的偏执，她也抛诸脑后。
朱妏妏怎么会不知道，现在的蒋鹤贤远远不是成为好丈夫的上优人选。光是他不时表现出来的独占欲。就让享受惯了自由家庭亲密关系的朱妏妏，浑身不自在。
当初蒋鹤贤刚回到这座城市时，她多么避如蛇蝎。远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意气用事。
眼前，民政局的楼房墙砖已经从眼底，飞速地逝去。
她与蒋鹤贤刚从新开张的艺术博物馆游逛回来。
开车的蒋鹤贤目不转睛，所以连经过了民政局都不曾停下一秒。
朱妏妏不由得捏紧了自己偷偷潜出的包里的户口本。终是闭紧了唇。找不到一个好的开口点，她眼睁睁看着车子驶离。
直至在一个红绿灯口被拦下了。
朱妏妏径自地向后躺靠，平复呼吸，还得时不时余光瞟一眼身边男人。
就怕他洞若明火，瞧出点不对劲。
这么十来秒的红灯时间，朱妏妏的手心早就渗透出了层热汗。
蒋鹤贤将手撑在左窗框边沿，望着他那一侧罗列的车外旧景，不知想起什么笑了一声。
他的语气掺了一丝怀念青春的意味：“你看我们学校，来来去去翻新装潢，都是这么一套老颜色。”
朱妏妏眯缝着眼，朝那方向一带的尽头，一座座巍峨古朴的灰白建筑望去。林荫道里隐隐约约地听见高中生散步去吃饭的悠扬说笑声。
心下却想到，这附近应该离蒋鹤贤当年租住的公寓不远了。
她分了神，一刹那思绪恍惚。
朱妏妏面上心不在焉地搭腔：“毕竟是百年老校，我们的老师什么都有情怀。”
蒋鹤贤看着她，神色转了一转。像是洞察出她的心思一样，手下已先行一步没走直线，拐向了另一头，开往他曾经所在的公寓一带。
“离吃饭点还早，我们去一趟以前那间公寓看看。至于张初云那边，想必他还会迟点，我们多耽误一会时间再去也无碍。”
朱妏妏没想着蒋鹤贤和自己念到一块去了。
又不敢确认他是否看穿了自己，所以投己所好。
她一时讷讷的，便玩着安全带，掩饰真实想法。
尽管已经是社会里独当一面的成年人了，骨子里仍保留那个故作淡定的小孩心理。
朱妏妏收回目光，“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哪还能在呢，就算没卖出去也恐怕残败得不能够看了。”
蒋鹤贤便开始拿似笑非笑的目光，斜望右手边的朱妏妏，说：“那间我早就买下了。我现在只问你，记得不记得路怎么走”
这地方，朱妏妏从前来的次数屈指可数。现在倒依然能熟门熟路地指示着蒋鹤贤，在若干狭小街道里穿梭。
两道高大的葱绿树木的尖头转了黄，被风一吹飘飘扬扬。
她伸手，撩开一片遮挡了视线，黏附在前挡风玻璃上的叶片。
眼见着这附近的老居民像被时光冻结似的走来走去。有些穿着打扮不输年轻人的老太太们，成群结伴在椅子上看书。
还有戴帽子遮阳的老大爷，举着相机一个一个的拍照。
如果光看背影，觉得这些洋气的姥爷老太个个都看着年轻矍铄，活得有滋有味。
得亏蒋鹤贤车技好，才足够不惊扰了这群岁月静好的老人。不一会儿，车子停在一处空停车位。
二人下了车便一前一后上了楼。
楼道略显陈旧。还带着十几前的审美和风格。电梯则坏了，门口伫立着一只正在施工的黄牌。
她们上楼的这段时间，不时地有上夜班的年轻人奔下来，擦肩而过。
朱妏妏先站在门口，就此停住了脚。蒋鹤贤往她背上掸了掸灰，一抬下巴道：“钥匙给你了，怎么不开门。”
近在咫尺的低喑哑男声，把她一下子拽回到青葱学生时代。她第一次受邀到蒋鹤贤住处来时的不安小心，悸动慌乱重新复苏。由此生出了近乡情怯，迟迟未动作。
她找了个借口，站到蒋鹤贤身后。才问了问：“你有来过么。”
蒋鹤贤却比她要果断，早就伸手去推门：“你该问我，每个月来几次。而不是问我这么显而易见的话。”
朱妏妏心里打着鼓，哪还有心思与他怄气。在他高大的背影后边亦步亦趋跟了几秒钟，开始暗自吐气。
放眼望去。里头陈设一如多年前。
例如她曾经惴惴谨慎地落座的椅子床沿，都还干干净净，一见便是经常雇人来此定期打扫。可见这屋子，确实承载了蒋鹤贤许多的怀念记忆。只可惜她好像独独在考试完了那阶段，才做客几回。
也就是说，这间屋子虽好，但并不是承载着和她的共同回忆。
也是。朱妏妏掩饰着落寞心想，他俩又吵又闹又笑，又共同生活的地方在遥远的几千公里外。
同样寸土寸金，那边却无断续地有学生接手。
她怕蒋鹤贤测探出自己没由来的感伤，急急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冷静了方道：“说起来，我们前后桌那一年我还不怎么了解你。从来不知道你每天在外边结交些什么朋友。”
蒋鹤贤经她这么一提，自也想起每每被翘掉的各类自习课。倒是不怎么在意地随手撩了桌上一件东西，“那会儿总觉得，在外头更舒服快活。没什么拘束也比较自由自在，没有老师管控。不过最主要的还是不想写卷子。”
朱妏妏睨着蒋鹤贤，不欲给他留面子：“是在外边抽烟喝酒更便利吧。我们累死累活地做题答卷，结果你这不上晚自习的，跟我们上同一所大学。”
蒋鹤贤本想说，他若是那时没这么不拘管束，或许会收点朱家双亲的另眼相待。想想又觉得这话没意思透了，干脆不提。
朱妏妏并不知道他这一番心理活动。
她在床榻边坐了一会，觉着天色渐暗，应该动身离开：“你那时怎么想到外边来住，不住宿舍。就是单纯的和大学时一样的想法，觉得想做就做了？”
蒋鹤贤却把朱妏妏这随便一说的话，当了真，脸色正经了起来。
他一手则已经挡在她出门下楼的门板上：“今天请我们去吃烧烤的那吉他手，你不也认识么。当时我们俩，就是在这所城市认识的一家店里认识了。至于其他七七八八的人，大多也都是经由他介绍认起来的，并不长久。朋友么，总是阶段性的来来去去，才留下身边那么几位。”
朱妏妏一经感觉出，蒋鹤贤是与自己解释，当年她好奇的他的社交圈。登时有被看透的羞赧，从脚底热到了心头。
脑海里想了一圈，也没能搜罗出得体的应对。再说心头徘徊着杂七杂八的念头，她难得就结巴了一下：“那时候喝酒就这么有趣么。”
蒋鹤贤也没想到，从她嘴里冒出了这么没有杀伤力的一句话。一停之后，他反而笑了起来：“至少我那时候确实喜欢。”
朱妏妏几乎当即领会他的意思，哽了一哽。
怎能不知蒋鹤贤是因为现在酗酒应酬得烦了，开始敬谢不敏。
究竟是怎么种拉扯的心态，能教他做到这份上。哪怕做到酒都要喝得反胃也不想松手般，折磨自己。
朱妏妏好不容易压下了这股心头的浮动，扯了扯他的袖口，轻声言语：“不喜欢就不做了吧，也够了。”
向来擅长精准的人，也在这类词汇上含糊其辞，更别说蒋鹤贤的敏锐更能一眼洞察她的想法。因而连回应都听着格外凉薄。
他越是低头，越将那温声低语的口气与话里的意思讽刺对照，听着心悸而不容忽视：“不够。”
每当蒋鹤贤或有或无地露出强硬的态度。不论他是旁敲侧击，还是正面回应。她只有装哑作聋的份。
一旦她要求他以身体为上，就会显得自己说风凉话，不通世故浮于表面。另一方面则是朱妏妏知道，他的变化的肇事祸首就是自己。
如果她们久别重逢那会儿，她不那么尖锐躲避，兴许不会刺激到他。他有个正当职业，二人相敬如宾尴尬离场，也不会牵扯出这诸多事端。
恰恰她避之不及，就怕自己意志力薄弱闯下大祸。蒋鹤贤又太志在必得，避免不了地一日日走向极端。
细数这桩说不完的无头情案，甚至没人能理清其中恩怨，到底是哪一天起，有一方怀恨在心。自此别扭拧巴表里不一。
又从哪天开始，他俩相互较劲。直至现今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爱情，没完没了。
这是一杯浓醇的烈酒，逼得酒精过敏的朱妏妏狼狈喘气。
极擅酒量的蒋鹤贤却因误入歧途，而作茧自缚。
即便她们在这间小屋子里，用尽力气把对方勒进怀抱。谁都知道，二人忽视的矛盾一直深埋在地表之下，等待火山爆发。
朱妏妏选择了逃避，装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以为就此能相安无事，贪图一时之乐。那方的蒋鹤贤，偏要像悬崖上吊着半裂绳索的人还要殊死一搏。
人已入局，哪还有说一句撤，就能全身而退的余地。
朱妏妏也没天真到觉得，自己一句话定乾坤扭局势。
不管蒋鹤贤是觉得，手里攥紧的东西仍旧不够才不肯放手。还是因为局内多方资本涉入，他已是局中之人不能离开。
唯独能确定的是，他们两只手紧握到鲜血淋漓的时候，他也不会容忍她挣开一下这事实。
朱妏妏疼。她却不能因为一己之私，放着因她而大变性情的男人独自承伤。
她的忍痛能力在岁月的打磨里，臻于成熟。手指被蒋鹤贤抓得骨节都胀疼，也能咬咬牙忍过去。
等他们两人驱车，赶到约定地点，倒还早了几分钟。张初云来得晚尚不见人影，倒是温秘书，早早到了一张桌子边。
他正与一名自由音乐手聊着吃饭的地点。
朱妏妏突兀地在脑海里，飘浮出这吉他手给自己发过的信息。巧合的是那名吉他手，也心有所感。
一扭头，已经瞧见他俩人了。当即大伙儿四人互相打了个招呼，便前往另一餐厅吃饭。
张初云来得迟了，连说着自罚三杯，落座就开始喝酒。
那吉他手也只笑着摇头，示意了一下蒋鹤贤意有所指：“鹤贤现在除了工作，不沾一丁点酒。连以前爱喝的调制酒都不碰了。”
蒋鹤贤瞥了一眼已经与吉他手攀谈起来的张初云，并非探寻不出他话底饱含的叹息之意，面上依旧稳定不动地笑了笑，说：“是我自己的原因，工作上喝得多了私底下就不爱碰了。”
张初云打了个响指，应和：“对，我前台招来的小伙子小姑娘都是这么说的。下了班不愿看到老板的电话，谁不是啊。”
那吉他手难得往这城市跑一趟开演出，久违的见一面，当然也不会不给蒋鹤贤几分薄面，不再揪着这话题。
不放叹了口气，他便将视线，投向坐在蒋鹤贤左手一侧紧密挨着的女人身上：“妏妏，别来无恙，看你这几年过得都挺不错的，为你开心。”
朱妏妏知道他说的是客气话，也微微笑笑。
这回应既不显得逢迎，又隐去了她和蒋鹤贤分手这些年的私密话题。恰到好处地缓解了刚刚那一分，旁人看不懂的气氛的凝滞。
她捧起手边的饮料，各自给自己与蒋鹤贤倒了一杯，眼睛跟着那倾斜而下的乳白汁液，咕嘟咕嘟地看了几分钟。
她霎时抬眼的时候，眼尾顺势眯了起来，“他照顾我，也跟我一起不喝了。还记得我从前去看你们演出都不喝酒的，有人陪着我了，我倒不那么局促了呢。”
吉他手本想乐呵呵地扯几句淡。比如说他当年多惋惜他俩的分离，转念一想，自己在乐队里都见惯了分分合合。嘴上还特地说出来颇矫情。
他顺着朱妏妏的台阶夸了一嘴，还不忘自己曾给朱妏妏发去的那条讯息。
轻轻抱着胳膊，吉他手挑眉道：“那阵子，我刚和鹤贤重见了一面，没见着你。就想几时我们还能这么坐一起，煮酒论论寒温。这么一来，我又想起你俩大学那会儿的事了。”
蒋鹤贤也没顾忌，比如温秘书张初云这两人的在场可能惹事。他心里挺清楚，这二人的口风严实也会做人，于是一点没隐瞒地点点头应了。
完了，还略显调侃地反戏谑了回去。他桌前的筷子没动几下，全在谈话上了：“我记得，那时和你说要带位姑娘一起来看你们的音乐会。你们那伙人都拿我来打趣。现在想想真是太年轻了，什么都由着你们乱开玩笑。”
吉他手生怕别人不明白个中明细似的，不住地撑着脸颊笑：“诸位请听，何止是我，我们那几个贝斯手主唱手，哪一位不是被你这一闷棍子下来砸晕了。平日看你小子冷冷清清戒性戒躁的，对感情不感兴趣。谁想到你早就勾搭上了妏妏。”
朱妏妏还真没听他们说过这些话。
她佯装伸出手臂去，捂蒋鹤贤的嘴：“可别说话，让我好好听听，你以前是怎么在朋友面前评价我的。”
张初云早就对这话题感兴趣，将先前云里雾里一扫而空，就差没跳上桌了，“让我也听听，蒋鹤贤大学时候是什么样的人。”
吉他手醉意上脸，晃悠悠地笑起来：“那你该去问妏妏，她可是很早就认识了鹤贤，说不定比我们都早。”接着还刻意撮合这对复合了的小情侣，颇有些掏出肺腑说心里话的深沉嗓音说，“你俩啊就是太年轻了，鹤贤，妏妏。年轻的时候觉得再折腾也总有耗不光的力气，觉得分开的时间再长，也逃不过一个重逢的时候笑笑的体面。却不懂，人到了我们这一定年龄了就开始心有余而力不足。错过的人，一旦错过了就不会再见了。所有的覆水重收都是好运气。覆水难收才是世间常态。”
蒋鹤贤从这场饭刚打头起，就不怎么开腔，任着身边这群新老朋友相互调侃。
直到这会儿，听见了老朋友的一番掏心掏肺的诚挚话语。
蒋鹤贤脸色微凝重少许。
他正垂眸喝水不语，感到自己膝头被捏了一下。
那力道不重不轻，但刚好捏到了他的心坎上。蒋鹤贤悄悄也将手探下来，重又回揉了揉朱妏妏的手。
这一回碰着了，两个人就都不再分开，隔开了桌边所有人的视线。在桌子底下明目张胆地十指交握。
力道愈加的沉重，谈到那离开的那么多年，就更把对方握得紧。
到后来朱妏妏发觉，自己的手背上都印下了几道浅浅的痕迹。
张初云听这吉他手是个有故事的醇厚男人，恰逢对蒋鹤贤的往事感兴趣得很，便有心多攀谈了两句。
他回来后，见今天一整晚一言不发，只当观察者的温秘书坐在车上。
把钥匙一扔也不急着开车，唏嘘了一声。
温秘书抱臂而坐，聊起来，围绕的却是今天的主人公：“我之前一直不怎么赞同他俩人的，特别是这朱妏妏，感觉很不怀好意。但其实我俩对蒋鹤贤的认知和熟悉度，可能都远远不如朱妏妏这女孩。”
张初云着实想不到，他一开口就是这么有冲击性的话题。顿住的几秒，迅速回想了一遍那名吉他大哥对自己透露的很多事。
慢慢地点了一点头，张初云代表同意：“那位弹吉他的怎么和我说的，你知道么，他说当年鹤贤爱上朱妏妏就像他们心目中一个独一无二的神话角色，为爱步入凡尘似的。”他说着，摇一摇头，“我听见这话还笑了，他叫我别笑。蒋鹤贤沉入爱河的样子是我们都无法想象的模样。”
温秘书就知道是这么回事，想起自己当时找了朱妏妏这一招的确没走错，心底一时松懈。
他不由微微吐了口气：“知根知底，总比来路不明的好。鹤贤这人的眼光也确实是独一份的高。”他顿了顿，“就比如说，我们接触朱妏妏前无不觉得她恶劣又不安分。现在呢，你我都近距离交谈过了。”
张初云摩挲了一把手里的方向盘，“说实话，像她这经历和相貌的女人，很难不给人如沐春风感吧。”
温秘书探究地侧了头，望向外头黑沉沉的天空与亮晶晶的星子：“你刚刚和那人说什么了，我也听听。”
张初云低头咬烟：“我刺探了一下情报。他和我说他们当年那一圈的人都和朱妏妏处得不错。和我俩的感受差不多吧。蒋鹤贤的朋友们几乎都知道她，现在我俩也是。”
温秘书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他还能再说什么。蒋鹤贤这么个吝啬透露情感生活的，从前也是个漏筛子，会和他的朋友们显摆女友。
他们了解的蒋鹤贤。可能远远不如朱妏妏这更早一步认识的人多。
什么叫白月光？这就是远远无法匹敌的，珍藏在心底的白月光。
就连蒋鹤贤这种与世不同的男人也无法免俗。
温秘书甚至能预见，蒋鹤贤这辈子再也碰不见第二个心动的女人了。
心里走进一个女人，就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位置接纳别人，这就是蒋鹤贤。
朱妏妏眼前闪过了一幕幕错综复杂的画面。
既有她和蒋鹤贤互相打闹，趣言称呼对方太太先生的开心烂漫。
又兼具了想从家里拿户口时，理智一刹那回神，所带来的深度颤栗。
她当时站在朱母的卧室，几乎觉得自己疯狂了。愣住了好久，才意识过来，她这冲动的行为的后果将不堪设想。
首先，她那对二老就会有被背叛的胸闷气短。其次朱妏妏才发觉，自己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时，也不过是没长大的孩子。
朱妏妏仍旧会不时地描绘在脑子里翻江倒海的那些婚后画面。
和蒋鹤贤进进出出，同床共枕，打闹下厨，平日里这些烦琐日常的婚后小事。
像互戴戒指，成为合法夫妻的喜悦，差点让她想将父母抛之脑后。
这还是那名，事事听从父母意见并奉为圭臬的朱妏妏么。
朱妏妏从未怀疑朱父朱母的识人眼光。因而显得她当下的举动更没思虑种种现实因素，颇为幼稚。
她不考虑面对的各种客观阻难，来自父母的来自亲朋好友的。乃至是源于蒋鹤贤个人性格的偏执，她也抛诸脑后。
朱妏妏怎么会不知道，现在的蒋鹤贤远远不是成为好丈夫的上优人选。光是他不时表现出来的独占欲。就让享受惯了自由家庭亲密关系的朱妏妏，浑身不自在。
当初蒋鹤贤刚回到这座城市时，她多么避如蛇蝎。远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意气用事。
眼前，民政局的楼房墙砖已经从眼底，飞速地逝去。
她与蒋鹤贤刚从新开张的艺术博物馆游逛回来。
开车的蒋鹤贤目不转睛，所以连经过了民政局都不曾停下一秒。
朱妏妏不由得捏紧了自己偷偷潜出的包里的户口本。终是闭紧了唇。找不到一个好的开口点，她眼睁睁看着车子驶离。
直至在一个红绿灯口被拦下了。
朱妏妏径自地向后躺靠，平复呼吸，还得时不时余光瞟一眼身边男人。
就怕他洞若明火，瞧出点不对劲。
这么十来秒的红灯时间，朱妏妏的手心早就渗透出了层热汗。
蒋鹤贤将手撑在左窗框边沿，望着他那一侧罗列的车外旧景，不知想起什么笑了一声。
他的语气掺了一丝怀念青春的意味：“你看我们学校，来来去去翻新装潢，都是这么一套老颜色。”
朱妏妏眯缝着眼，朝那方向一带的尽头，一座座巍峨古朴的灰白建筑望去。林荫道里隐隐约约地听见高中生散步去吃饭的悠扬说笑声。
心下却想到，这附近应该离蒋鹤贤当年租住的公寓不远了。
她分了神，一刹那思绪恍惚。
朱妏妏面上心不在焉地搭腔：“毕竟是百年老校，我们的老师什么都有情怀。”
蒋鹤贤看着她，神色转了一转。像是洞察出她的心思一样，手下已先行一步没走直线，拐向了另一头，开往他曾经所在的公寓一带。
“离吃饭点还早，我们去一趟以前那间公寓看看。至于张初云那边，想必他还会迟点，我们多耽误一会时间再去也无碍。”
朱妏妏没想着蒋鹤贤和自己念到一块去了。
又不敢确认他是否看穿了自己，所以投己所好。
她一时讷讷的，便玩着安全带，掩饰真实想法。
尽管已经是社会里独当一面的成年人了，骨子里仍保留那个故作淡定的小孩心理。
朱妏妏收回目光，“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哪还能在呢，就算没卖出去也恐怕残败得不能够看了。”
蒋鹤贤便开始拿似笑非笑的目光，斜望右手边的朱妏妏，说：“那间我早就买下了。我现在只问你，记得不记得路怎么走”
这地方，朱妏妏从前来的次数屈指可数。现在倒依然能熟门熟路地指示着蒋鹤贤，在若干狭小街道里穿梭。
两道高大的葱绿树木的尖头转了黄，被风一吹飘飘扬扬。
她伸手，撩开一片遮挡了视线，黏附在前挡风玻璃上的叶片。
眼见着这附近的老居民像被时光冻结似的走来走去。有些穿着打扮不输年轻人的老太太们，成群结伴在椅子上看书。
还有戴帽子遮阳的老大爷，举着相机一个一个的拍照。
如果光看背影，觉得这些洋气的姥爷老太个个都看着年轻矍铄，活得有滋有味。
得亏蒋鹤贤车技好，才足够不惊扰了这群岁月静好的老人。不一会儿，车子停在一处空停车位。
二人下了车便一前一后上了楼。
楼道略显陈旧。还带着十几前的审美和风格。电梯则坏了，门口伫立着一只正在施工的黄牌。
她们上楼的这段时间，不时地有上夜班的年轻人奔下来，擦肩而过。
朱妏妏先站在门口，就此停住了脚。蒋鹤贤往她背上掸了掸灰，一抬下巴道：“钥匙给你了，怎么不开门。”
近在咫尺的低喑哑男声，把她一下子拽回到青葱学生时代。她第一次受邀到蒋鹤贤住处来时的不安小心，悸动慌乱重新复苏。由此生出了近乡情怯，迟迟未动作。
她找了个借口，站到蒋鹤贤身后。才问了问：“你有来过么。”
蒋鹤贤却比她要果断，早就伸手去推门：“你该问我，每个月来几次。而不是问我这么显而易见的话。”
朱妏妏心里打着鼓，哪还有心思与他怄气。在他高大的背影后边亦步亦趋跟了几秒钟，开始暗自吐气。
放眼望去。里头陈设一如多年前。
例如她曾经惴惴谨慎地落座的椅子床沿，都还干干净净，一见便是经常雇人来此定期打扫。可见这屋子，确实承载了蒋鹤贤许多的怀念记忆。只可惜她好像独独在考试完了那阶段，才做客几回。
也就是说，这间屋子虽好，但并不是承载着和她的共同回忆。
也是。朱妏妏掩饰着落寞心想，他俩又吵又闹又笑，又共同生活的地方在遥远的几千公里外。
同样寸土寸金，那边却无断续地有学生接手。
她怕蒋鹤贤测探出自己没由来的感伤，急急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冷静了方道：“说起来，我们前后桌那一年我还不怎么了解你。从来不知道你每天在外边结交些什么朋友。”
蒋鹤贤经她这么一提，自也想起每每被翘掉的各类自习课。倒是不怎么在意地随手撩了桌上一件东西，“那会儿总觉得，在外头更舒服快活。没什么拘束也比较自由自在，没有老师管控。不过最主要的还是不想写卷子。”
朱妏妏睨着蒋鹤贤，不欲给他留面子：“是在外边抽烟喝酒更便利吧。我们累死累活地做题答卷，结果你这不上晚自习的，跟我们上同一所大学。”
蒋鹤贤本想说，他若是那时没这么不拘管束，或许会收点朱家双亲的另眼相待。想想又觉得这话没意思透了，干脆不提。
朱妏妏并不知道他这一番心理活动。
她在床榻边坐了一会，觉着天色渐暗，应该动身离开：“你那时怎么想到外边来住，不住宿舍。就是单纯的和大学时一样的想法，觉得想做就做了？”
蒋鹤贤却把朱妏妏这随便一说的话，当了真，脸色正经了起来。
他一手则已经挡在她出门下楼的门板上：“今天请我们去吃烧烤的那吉他手，你不也认识么。当时我们俩，就是在这所城市认识的一家店里认识了。至于其他七七八八的人，大多也都是经由他介绍认起来的，并不长久。朋友么，总是阶段性的来来去去，才留下身边那么几位。”
朱妏妏一经感觉出，蒋鹤贤是与自己解释，当年她好奇的他的社交圈。登时有被看透的羞赧，从脚底热到了心头。
脑海里想了一圈，也没能搜罗出得体的应对。再说心头徘徊着杂七杂八的念头，她难得就结巴了一下：“那时候喝酒就这么有趣么。”
蒋鹤贤也没想到，从她嘴里冒出了这么没有杀伤力的一句话。一停之后，他反而笑了起来：“至少我那时候确实喜欢。”
朱妏妏几乎当即领会他的意思，哽了一哽。
怎能不知蒋鹤贤是因为现在酗酒应酬得烦了，开始敬谢不敏。
究竟是怎么种拉扯的心态，能教他做到这份上。哪怕做到酒都要喝得反胃也不想松手般，折磨自己。
朱妏妏好不容易压下了这股心头的浮动，扯了扯他的袖口，轻声言语：“不喜欢就不做了吧，也够了。”
向来擅长精准的人，也在这类词汇上含糊其辞，更别说蒋鹤贤的敏锐更能一眼洞察她的想法。因而连回应都听着格外凉薄。
他越是低头，越将那温声低语的口气与话里的意思讽刺对照，听着心悸而不容忽视：“不够。”
每当蒋鹤贤或有或无地露出强硬的态度。不论他是旁敲侧击，还是正面回应。她只有装哑作聋的份。
一旦她要求他以身体为上，就会显得自己说风凉话，不通世故浮于表面。另一方面则是朱妏妏知道，他的变化的肇事祸首就是自己。
如果她们久别重逢那会儿，她不那么尖锐躲避，兴许不会刺激到他。他有个正当职业，二人相敬如宾尴尬离场，也不会牵扯出这诸多事端。
恰恰她避之不及，就怕自己意志力薄弱闯下大祸。蒋鹤贤又太志在必得，避免不了地一日日走向极端。
细数这桩说不完的无头情案，甚至没人能理清其中恩怨，到底是哪一天起，有一方怀恨在心。自此别扭拧巴表里不一。
又从哪天开始，他俩相互较劲。直至现今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爱情，没完没了。
这是一杯浓醇的烈酒，逼得酒精过敏的朱妏妏狼狈喘气。
极擅酒量的蒋鹤贤却因误入歧途，而作茧自缚。
即便她们在这间小屋子里，用尽力气把对方勒进怀抱。谁都知道，二人忽视的矛盾一直深埋在地表之下，等待火山爆发。
朱妏妏选择了逃避，装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以为就此能相安无事，贪图一时之乐。那方的蒋鹤贤，偏要像悬崖上吊着半裂绳索的人还要殊死一搏。
人已入局，哪还有说一句撤，就能全身而退的余地。
朱妏妏也没天真到觉得，自己一句话定乾坤扭局势。
不管蒋鹤贤是觉得，手里攥紧的东西仍旧不够才不肯放手。还是因为局内多方资本涉入，他已是局中之人不能离开。
唯独能确定的是，他们两只手紧握到鲜血淋漓的时候，他也不会容忍她挣开一下这事实。
朱妏妏疼。她却不能因为一己之私，放着因她而大变性情的男人独自承伤。
她的忍痛能力在岁月的打磨里，臻于成熟。手指被蒋鹤贤抓得骨节都胀疼，也能咬咬牙忍过去。
等他们两人驱车，赶到约定地点，倒还早了几分钟。张初云来得晚尚不见人影，倒是温秘书，早早到了一张桌子边。
他正与一名自由音乐手聊着吃饭的地点。
朱妏妏突兀地在脑海里，飘浮出这吉他手给自己发过的信息。巧合的是那名吉他手，也心有所感。
一扭头，已经瞧见他俩人了。当即大伙儿四人互相打了个招呼，便前往另一餐厅吃饭。
张初云来得迟了，连说着自罚三杯，落座就开始喝酒。
那吉他手也只笑着摇头，示意了一下蒋鹤贤意有所指：“鹤贤现在除了工作，不沾一丁点酒。连以前爱喝的调制酒都不碰了。”
蒋鹤贤瞥了一眼已经与吉他手攀谈起来的张初云，并非探寻不出他话底饱含的叹息之意，面上依旧稳定不动地笑了笑，说：“是我自己的原因，工作上喝得多了私底下就不爱碰了。”
张初云打了个响指，应和：“对，我前台招来的小伙子小姑娘都是这么说的。下了班不愿看到老板的电话，谁不是啊。”
那吉他手难得往这城市跑一趟开演出，久违的见一面，当然也不会不给蒋鹤贤几分薄面，不再揪着这话题。
不放叹了口气，他便将视线，投向坐在蒋鹤贤左手一侧紧密挨着的女人身上：“妏妏，别来无恙，看你这几年过得都挺不错的，为你开心。”
朱妏妏知道他说的是客气话，也微微笑笑。
这回应既不显得逢迎，又隐去了她和蒋鹤贤分手这些年的私密话题。恰到好处地缓解了刚刚那一分，旁人看不懂的气氛的凝滞。
她捧起手边的饮料，各自给自己与蒋鹤贤倒了一杯，眼睛跟着那倾斜而下的乳白汁液，咕嘟咕嘟地看了几分钟。
她霎时抬眼的时候，眼尾顺势眯了起来，“他照顾我，也跟我一起不喝了。还记得我从前去看你们演出都不喝酒的，有人陪着我了，我倒不那么局促了呢。”
吉他手本想乐呵呵地扯几句淡。比如说他当年多惋惜他俩的分离，转念一想，自己在乐队里都见惯了分分合合。嘴上还特地说出来颇矫情。
他顺着朱妏妏的台阶夸了一嘴，还不忘自己曾给朱妏妏发去的那条讯息。
轻轻抱着胳膊，吉他手挑眉道：“那阵子，我刚和鹤贤重见了一面，没见着你。就想几时我们还能这么坐一起，煮酒论论寒温。这么一来，我又想起你俩大学那会儿的事了。”
蒋鹤贤也没顾忌，比如温秘书张初云这两人的在场可能惹事。他心里挺清楚，这二人的口风严实也会做人，于是一点没隐瞒地点点头应了。
完了，还略显调侃地反戏谑了回去。他桌前的筷子没动几下，全在谈话上了：“我记得，那时和你说要带位姑娘一起来看你们的音乐会。你们那伙人都拿我来打趣。现在想想真是太年轻了，什么都由着你们乱开玩笑。”
吉他手生怕别人不明白个中明细似的，不住地撑着脸颊笑：“诸位请听，何止是我，我们那几个贝斯手主唱手，哪一位不是被你这一闷棍子下来砸晕了。平日看你小子冷冷清清戒性戒躁的，对感情不感兴趣。谁想到你早就勾搭上了妏妏。”
朱妏妏还真没听他们说过这些话。
她佯装伸出手臂去，捂蒋鹤贤的嘴：“可别说话，让我好好听听，你以前是怎么在朋友面前评价我的。”
张初云早就对这话题感兴趣，将先前云里雾里一扫而空，就差没跳上桌了，“让我也听听，蒋鹤贤大学时候是什么样的人。”
吉他手醉意上脸，晃悠悠地笑起来：“那你该去问妏妏，她可是很早就认识了鹤贤，说不定比我们都早。”接着还刻意撮合这对复合了的小情侣，颇有些掏出肺腑说心里话的深沉嗓音说，“你俩啊就是太年轻了，鹤贤，妏妏。年轻的时候觉得再折腾也总有耗不光的力气，觉得分开的时间再长，也逃不过一个重逢的时候笑笑的体面。却不懂，人到了我们这一定年龄了就开始心有余而力不足。错过的人，一旦错过了就不会再见了。所有的覆水重收都是好运气。覆水难收才是世间常态。”
蒋鹤贤从这场饭刚打头起，就不怎么开腔，任着身边这群新老朋友相互调侃。
直到这会儿，听见了老朋友的一番掏心掏肺的诚挚话语。
蒋鹤贤脸色微凝重少许。
他正垂眸喝水不语，感到自己膝头被捏了一下。
那力道不重不轻，但刚好捏到了他的心坎上。蒋鹤贤悄悄也将手探下来，重又回揉了揉朱妏妏的手。
这一回碰着了，两个人就都不再分开，隔开了桌边所有人的视线。在桌子底下明目张胆地十指交握。
力道愈加的沉重，谈到那离开的那么多年，就更把对方握得紧。
到后来朱妏妏发觉，自己的手背上都印下了几道浅浅的痕迹。
张初云听这吉他手是个有故事的醇厚男人，恰逢对蒋鹤贤的往事感兴趣得很，便有心多攀谈了两句。
他回来后，见今天一整晚一言不发，只当观察者的温秘书坐在车上。
把钥匙一扔也不急着开车，唏嘘了一声。
温秘书抱臂而坐，聊起来，围绕的却是今天的主人公：“我之前一直不怎么赞同他俩人的，特别是这朱妏妏，感觉很不怀好意。但其实我俩对蒋鹤贤的认知和熟悉度，可能都远远不如朱妏妏这女孩。”
张初云着实想不到，他一开口就是这么有冲击性的话题。顿住的几秒，迅速回想了一遍那名吉他大哥对自己透露的很多事。
慢慢地点了一点头，张初云代表同意：“那位弹吉他的怎么和我说的，你知道么，他说当年鹤贤爱上朱妏妏就像他们心目中一个独一无二的神话角色，为爱步入凡尘似的。”他说着，摇一摇头，“我听见这话还笑了，他叫我别笑。蒋鹤贤沉入爱河的样子是我们都无法想象的模样。”
温秘书就知道是这么回事，想起自己当时找了朱妏妏这一招的确没走错，心底一时松懈。
他不由微微吐了口气：“知根知底，总比来路不明的好。鹤贤这人的眼光也确实是独一份的高。”他顿了顿，“就比如说，我们接触朱妏妏前无不觉得她恶劣又不安分。现在呢，你我都近距离交谈过了。”
张初云摩挲了一把手里的方向盘，“说实话，像她这经历和相貌的女人，很难不给人如沐春风感吧。”
温秘书探究地侧了头，望向外头黑沉沉的天空与亮晶晶的星子：“你刚刚和那人说什么了，我也听听。”
张初云低头咬烟：“我刺探了一下情报。他和我说他们当年那一圈的人都和朱妏妏处得不错。和我俩的感受差不多吧。蒋鹤贤的朋友们几乎都知道她，现在我俩也是。”
温秘书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他还能再说什么。蒋鹤贤这么个吝啬透露情感生活的，从前也是个漏筛子，会和他的朋友们显摆女友。
他们了解的蒋鹤贤。可能远远不如朱妏妏这更早一步认识的人多。
什么叫白月光？这就是远远无法匹敌的，珍藏在心底的白月光。
就连蒋鹤贤这种与世不同的男人也无法免俗。
温秘书甚至能预见，蒋鹤贤这辈子再也碰不见第二个心动的女人了。
心里走进一个女人，就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位置接纳别人，这就是蒋鹤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