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妏妏又生病了。似乎她这段时日总是小病不断,这一次却是不同,病症大有来势汹汹的意图。

    她估摸着是十年前的那场心病又卷土重来。

    赶紧约了刚进修回国的女医生看了一回。

    女医生翻阅着她的一项项报告,忍不住把身子往她那前倾,“你啊你,何必再趟这浑水。现在可好又一次沦陷了不说,瞧你身心也再遭打击。”

    朱朱妏妏嘴唇发白得厉害,握着旁边的椅子扶手说:“我该怎么办。”

    女医生自然明白她这话的背后深意。

    她点了点桌面说:“妏妏,你现在不就挺好的么。及时止损,不至于你再沉溺下去。依着我看你还能再早一段时日抽身。”

    朱妏妏把视线猛地拐开。

    似乎面前女医生的谆谆目光让她心虚得无处遁形。

    “不是。”朱妏妏说,“我的意思是我还有没有其他的补救措施。”

    “原来我们妏妏是想我给你个台阶下,好让你再吃回头草。”女医生轻声叹了口气说,“我做不到。”

    朱妏妏一时攥紧了拳头,久久地望着床沿边上的一只灰毛小鸟,却是答非所问:“我还爱他。”

    女医生抿紧唇没再说话。

    朱妏妏咬紧牙关,说:“我肯定会后悔的,我做错了。”

    她这话说得让人心痛。连一向见惯形色市井之徒的女医生也无言以对。

    女医生吸了一口气才说:“你想听我的心里话么。”

    “什么。”朱妏妏迷惘地抬起眼。

    女医生翻出她十年前的检查报告。至今她还能描述出,那会儿朱妏妏的青涩模样。

    “咱们也认识那么多年了,我是看着你怎么一步步从校园离开,进入社会,变成如今这么一位独立自主的女人。”

    女医生喝了一口水,语气里掺杂着点欲说还休的遗憾。她抬头,定定地望了一会。

    似乎正在犹豫该不该出口,朱妏妏却在不知不觉间往她那投来目光。

    她想知道。

    女医生斟酌之后,仍是决定开口说:“我也见过你这样本身非常优秀的女性,却因为爱情患得患失,因此去割腕自杀的也不在少数。我每次替她们做心灵疗愈都一阵唏嘘,为她们心疼,也为她们不值。多么清醒的女孩们,一旦碰了男人,都纷纷一叶障目起来。”

    这不是朱妏妏想听到的答案。她心底总是羞耻地渴望面前冷静睿智的女医生,能推她一把,让她再奋不顾身一次。

    可惜她们从第一天认识开始,彼此都不是这类人。

    女医生继续叹气:“我还记得大学时候的你,皮肤白白的,笑容浅浅的,眼神里流露的满是像我同龄同学们那样安静理智的光芒。我听见你说想要自救,那时候就对你心生好感,聊下来果然觉得你前途不可限量,我们彼此投契得很。”

    朱妏妏能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呼吸不免重了几分。她试图用喝水来掩盖此时狂乱的心跳,这一刹那,抬起眸子。

    不过两三秒的功夫,朱妏妏很快又垂眸。

    她说了一句:“我让你失望了。”

    “不。”女医生将拉出的收费单子与上边的医药清单塞进她手心,接着抬手,扶了扶银边眼镜说,“我也曾好奇你为什么再一次一头扎了进去。也感慨你到今天来见我还尚村一分残念。不论你心底怎么想。我想告诉你的是,我支持你现在这个决定。”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天色黯淡无光。朱妏妏走着走着忽而腿脚一软,竟然不顾身份,就地蹲到在一丛树荫旁边。

    她想到了昨天江边那场失控的约谈,想到她们真的从此一别两宽。

    头顶的光芒刺得她好像眼皮发涩。朱妏妏掐着手心告诫自己不许再想了:“我没事的,我会缓过来的。我可是朱妏妏。”

    朱妏妏又如何,她尝尽了什么叫做肝肠寸断。昨日提分手的是她,今天后劲翻滚而上搅得她胃里翻天覆地的,还是她自个罢了。

    朱妏妏曾在离开前的最后一秒扭头远远望他一眼,却根本不敢多看。

    因为蒋鹤贤伫立江边的身影实在寂寥孤独。

    她捂着脸蹲了许久。直至双腿酸麻,已经不属于自己。

    日子仍在一天天地空空流逝。这座富丽堂皇的大城市,并没有因一对痴男爱女的分别而停滞不前。

    来往的香车鬓影仍旧日日上演,一切都与素日毫无分别。

    朱妏妏用年假带了朱母去外头逛了几天,权当散心也好,两人在度假村的清泉绿山之间躺了几日。朱母的心情渐渐也好转起来,只不过好多时候还是会陷入莫名的失落。

    朱妏妏算着日子,快要到表姐孩子的满月酒了。大半个月前表姐预产日到来,全家老小忙得脚不沾地。

    朱妏妏与朱母本也想去帮衬着做活,被姨母赶了回来。

    姨母惦念着朱妏妏家愁云惨淡,哪里肯让她们这对伤心母女还来忙里忙外。

    电话里,她只对朱妏妏里里外外嘱咐:“你妈平常是个要强的人,要是过来帮手,被些碎言碎语的说了,可不得郁闷好几天。妏妏啊,你多陪着你妈,多多关心她心里情况。我这阵子也实在忙得焦头烂额,没法抽出身来张望,你替我多多顾着些。”

    朱妏妏忙说:“姨母哪里的话,这段时日多亏有你照拂着。”

    姨母说完了以后,去照顾啼哭的孩子。

    换表姐无精打采地拖着鞋子来听电话。

    表姐这几日,被婴儿闹得日夜不安生。姐妹俩轻言细语地说了两三句。

    朱妏妏想替小侄女买些平安锁挂在脖子上。又问虎头鞋准备好了没,是否要她帮忙。

    表姐连声打着懒洋洋的呵欠,听朱妏妏语气有种强撑的镇定,心思敏锐的她瞬间感觉到了表妹的异常。

    “我妈那人的性子你也知道,她早早准备了齐全。”

    朱妏妏嗯了一声。

    她轻轻地说:“那也好。我总算能见到我小侄女了,每天看照片,可不如抱抱她真人过瘾。”

    表姐笑了起来,忽地压低声音说:“你妈最近心情怎么样。”

    朱妏妏闻言望了望楼下沙发上看电视的母亲:“我刚陪她到外头,旅游散心回来。瞧她的样子,比前阵子可好多了。还说要提前去你家帮把手,不然心里不得劲,像浑身有蚂蚁在爬。”

    “也是,多出来见见人总是有益身心发展的。”

    表姐渐渐把话题,拐到朱妏妏头上,“你呢。听你口气不太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朱妏妏还是下意识摇头,可在知根知底的表姐面前总是忍不住卸下伪装。这种时候,她深深喘了一口气。

    只先道了句:“我哪有什么事。”继而,她开玩笑地说,“我要是有什么事,我妈怎么办呢。”

    表姐听她还能开玩笑,心里松了一松,但到底还是狐疑继续追问:“真没事?我跟你什么关系,你直说,借给你撑腰。是工作上还是感情上最近出问题了。”

    朱妏妏终于没忍住,低低地吐了出来:“我和我男朋友,分手了。”

    电话那头起初没有声音,过了几秒钟,那里头传出来女人刻意抑制的低叫。

    表姐特地拿着电话到阳台外头去接:“就是上回我见过面的姓蒋的小伙子,是么。”

    朱妏妏应了一声。她才发现再一次想起蒋鹤贤,心里头还是会一抽一抽地跳动。

    表姐犹豫片刻,才发话问:“你妈知道么。是因为你爸那件事儿?他这个男人我真是恨不得当面拿刀冲过去。”到最后言语发狠都咬牙切齿了。

    “不是。”朱妏妏连忙辩护,“是我提的分手。”

    表姐不觉沉默住了,隔了一会儿方才又说:“过几天你到我家里来,细细跟我说。”

    朱妏妏用手指绕着自己的衣摆一角,顿了顿才低下头:“我妈妈也知道。”

    表姐心里想起朱母其实并不中意那个叫蒋鹤贤的,不由得心领神会,暗暗试探:“你是为了你妈?”

    “也不是。可能就是不适合吧。”沙发上朱母正在叫朱妏妏,朱妏妏没敢多耽搁匆匆地跑过去,就此挂了电话。

    朱母正在收拾她给表姐女儿准备的精心小玩意儿,都是老传统里特别讨喜的喜庆稀罕物。

    姨母见了自然特别喜欢,搂着自家的小外孙女逗她和朱母玩。

    朱母坐在一旁。

    乐得笑起来没了眼睛。

    “我看你妈也是喜欢小孩子的,看她这高兴的。”

    朱妏妏听见表姐的话,也点了点头,“好多天不见她这么笑了。”

    表姐对朱妏妏说:“你和你男朋友分手,是为了你妈妈还是为了你自己。”

    朱妏妏一时不料表姐的单刀直入。

    她当然是多重因素考虑之下的慎重决定。但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在那漫长的煎熬里被磨掉了许多心性。

    “爱他,让我觉得好像迷失了自我。”朱妏妏带了点惆怅,却不无真挚地闭上眼睛,紧紧抓了片刻拳头说,“我害怕这种盲人摸象的感觉。”

    表姐伸出手指一根根替她理头发,笑了笑说:“小妏妏,我是看着你过来的,你一直在学习还是讨长辈喜欢上都天赋异禀,受人羡慕,但我知道你在此上面花费的精力也只多不少。”

    朱妏妏顺手把被撩起来的长发玩在指尖。抬头看着表姐的时候,眼圈已经泛红:“姐姐。”

    表姐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如果你的男朋友把你拉到了铁轨那一方,把我们最熟悉的妏妏拐走了。那不论是我,还是我妈,更别说你妈了,我们都会联合起来把你再抢回来的。”

    “姐姐……”

    表姐用指头贴在她额头上轻弹一下,仍是像小时候玩闹那样,亲昵无间,乐呵呵地说:“你没有错。”

    朱妏妏的情绪被这一句话点到窝心口。一时间,把自己整个人窝到了表姐的温暖怀抱之中。

    这是她最习以为常的领域。

    她的亲人们,她最熟知的姨姨姐姐们,她的父母把她哺育出来的舒适区。

    她不想再任性妄为地一次次把自己变得体无完肤,她母亲辛苦教育出来的那个朱妏妏变得六亲不认。

    朱妏妏本就应该听取身边亲近的人的意见,而不是固执地一再作对。否则,她也不是今天的朱妏妏了。

    从表姐家出来,朱母还在合不拢嘴,对表姐的女儿赞不绝口:“多可爱的孩子,一整个雪团子堆砌起来似的,真像你姐姐,漂亮得很。也是没想到你姐夫那个人,人情世故不怎么通,对老婆还真不错。”

    朱妏妏笑着给朱母系上安全带:“我也算是看明白了,姨母这人啊,是喜欢说坏不说好的。我们知道的姐夫是个缺点一身暴露的人,实际怎么个好法,咱都不清楚呢。”

    朱母头里还点头附和,末了幽幽地说:“我就没法跟你姨母一样。”

    朱妏妏拍拍朱母的手,朱母又想到了自己的丈夫眼眶微微肿起来。她说:“要不怎么说我和你爸看对了眼呢,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

    朱妏妏岔开话说:“妈,你晚上想吃什么。”

    “你爸给我和你留下了一大笔钱,都是理财炒股赚来的。”朱母抽出纸巾擦着眼角,“你说他这人,平常吝啬刻薄的,还顶爱计较,偏偏最后要给我和你来这么一出耍酷行为。”

    朱妏妏一时想起朱父的那半封遗信,失了神,待回过神来已经冲口而出:“爸爸那剩下半封信究竟去哪了呢。”

    朱母愣了愣说:“多半是在家里哪个角落。我再去找找看。”

    朱妏妏把车子缓缓挪上道路,本想说“我想他了,想再看看他的笔迹。”却怕朱母触景伤情,只好按下不表。

    快到家的时候,朱妏妏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小区楼房门口,她心里猛地一跳,险些就快要呼吸不过来。

    她赶忙稳住心神去把车停了。

    若无其事地送了母亲上楼,随意找个借口。朱妏妏又走到一楼的大厅。

    男人依旧站在老地方抽烟,时而拿手搔一搔后脑勺。

    朱妏妏一步步慢慢走近他身旁,直至站住了脚再也不动。她深深提了一口气,以待自己从狂乱的心绪里恢复平静:“张先生?”

    张初云吓了一跳往边上一弹,眯起来眼细细瞧她。

    这一下子他镇静安定了不少。

    张初云平静从容地对答:“朱小姐。”

    此情此景多多少少掺了点尴尬在内。至少连张初云都不复往日的混不吝。俩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都说不出话。还是朱妏妏先行说了一句:“找个地方坐坐么。”

    张初云摆摆手,“我是来这里的朋友家吃饭,一不小心走到这来了,怎么这么巧。”

    朱妏妏微微笑着看他。

    张初云解释这个漏洞百出的巧辩。朱妏妏却也没有拆穿。

    “是吗。”

    张初云再也装不下去,叼着烟把一张什么东西递了过来。朱妏妏只消瞥一眼,瞬间就感觉世界安静了。

    这张纸是医院里的复印纸,黑白图像上是专业医生才看得懂的病理检视结果。至于下边的一行字还算通俗易懂。

    “他家……是有遗传病史的。”

    张初云开始烦躁地捋头发:“我也跟他说多多注意身体,他偏不听。这上边的是你前段时间带他去检查的报告吧,那大夫怎么说。”

    朱妏妏这才解了张初云的来意。

    她回忆起后来回诊大夫的一席话。张初云听完哦了一声,口气略显焦躁:“前阵子可能确实没事。这段日子我明显感觉他不对啊,要让医生来看他死活不肯。”

    朱妏妏掏出手机,很快把那天的报告单什么翻阅出来。

    因为心急,中途还磕巴了好几次,简直不像平日那名淡定自若的自己了。

    张初云听着她的一句一句叮嘱,也挺好脾气地连连点头答应。最后他却沉下目光,艰涩地说出心里话:“你不能去看看他么,他现在的情况很不好。”

    朱妏妏不觉呆在那里。

    张初云的车就在附近,她可以随时同车而去。

    心底确实也有个声音一直在撺掇自己。

    朱妏妏朝张初云说:“……不了,我就不去打扰他了。”

    张初云原本就窝着的一腔遗憾,这回发泄了出来。他指着这张皱巴巴的纸朱妏妏小声说:“他只听你的话。”

    朱妏妏摇摇头无力地笑了一下:“不是的。”

    张初云不解地看着朱妏妏。朱妏妏抬起眼眸,说:“如果有要我提供帮助的地方,你随时说。但我和他,确确实实已经离开了。”

    张初云走了,然而朱妏妏长久地站在那个老地方一动不动。她僵成了一块石头,心底填满的所有东西,都是张初云口里那个强撑病体还在大强度办公的蒋鹤贤。

    他现在多“上进”,近乎到了残虐自己的身体也不肯轻言放弃的程度。又或是,他只有把自己全身心沉进工作里才能疗愈情伤。

    都不可知道了。

    朱妏妏再也没有资格去当面和他说什么。毕竟,他已经许下了那句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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