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叔叔

    一个时辰前。

    烈阳西垂。

    阳光经花窗的缝隙投射进来,红杉木地板上满是斑驳的光影。

    林管家立在光影之中,屏住了呼吸,眸光转也不转凝视着床榻旁,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许是午后的阳光太过刺眼,他看着看着,眼中不觉已有了湿意。

    当初不谙世事的小孩,竟也学会了照顾小孩。老人家想起过往,不禁喟叹出声。

    细微的声音传入耳中,霍启凝视着小孩子睡颜,只作未闻。

    过去的事情已经无力改变,他能做的,便是珍惜当下。

    照看好兄长唯一的血脉。

    男人似怎么也看不够般凝视着小孩,许久过去,他弯下了身躯,将婴儿小小的身躯搁置在了床榻上。

    又缓缓将自己手臂抽出。

    小孩子扭了扭身躯,随即,熟睡了起来。

    霍启如释重负般轻声吐息。

    嬷嬷说过,熟睡的小孩放上床榻时,容易受惊醒来。

    初听时,他是有些紧张的,现在来看,也不过如此。

    霍启缓缓转过身来,觑着一屋子人如临大敌的模样,他似入定的老僧一般,淡然一笑。

    这一刻里,男人信心十足,觉得照顾个小孩轻而易举。

    他甚至觉得,连乳母与嬷嬷,都不需要了。

    可紧接着......

    幼童鸦黑的眼睫似展翅的蝶翼般轻颤了颤,小手倏然伸直,冲着虚空胡乱一抓。

    随即,婴儿稚嫩的面容扭曲了起来,“哇哇”的哭声响彻天际。

    霍启:“......”。

    他宛如玉雕的面容上还有着未散的笑意,僵直的转过身去。

    便见小孩子双眸紧闭,不安的扭动着身躯,豆大的泪滴顺着眼角汩汩流下。

    到底与他血脉相连,他心疼得不行。

    没有多想,便一把抱起了人。

    婴儿柔软的身躯贴上他的那一瞬间,哭声短暂停歇了下来,小孩子缓缓睁开了泪眼。

    霍启轻抚着小孩后背,暗暗想到,不算什么,他能哄住。

    搁不上床榻,便不搁了罢,他抱着睡,也没什么。

    可事情往往事与愿违。

    阳光又斜了几分,斑驳的光影移至了稍间中央。

    小孩茫然睁开了眼睛,凝视着男人面容,待看清晰,肉肉的小手倏然扬起,拍在男人俊美的侧脸。

    霍启:“......”。

    而这只是开始,小孩子的动作没有规律,又快得难以想象。

    霍启单手竖抱着小孩,顾及着幼童安危,并不敢出手抵挡。

    束手束脚的,他俊美的容颜,便似个靶子般,被小孩子拍来拍去。

    不一会儿,便鬓发散乱了。

    霍启:“......”。

    林管家生有三子两女,膝下孙辈不计其数,见此情景,倒还算镇静,忙吩咐嬷嬷,抱过了小孩。

    霍启得已解脱。

    男人手攥成拳,吞咽了下,吩咐林管家,“哄好阿泽。”

    林管家:“......”。

    他不会、他不敢!

    .......

    霍府花厅,崔行之拨弄着珠串,坐在了靠右的圈椅之上。

    清矍的眸光每隔一会儿,便看向下首冰肌玉骨的少女一眼。

    一脸的无可奈何。

    这少女名唤崔雪柔,是他年过三十才得的掌上明珠。

    那个时候,他已决心修道,于子嗣一事上并不看重。

    崔雪柔是他与人双-修时,意外有的。

    他在她落地一月后,才听仆人说起,匆匆过去看了一眼。

    只那一眼,他便怔得许久回不过神来。

    小孩子那双眼睛,似清明雨后枝头的青杏一般,清泠泠、湿漉漉的,既不像她,也与她母亲截然不同。

    竟意外与他一位故人,十分相似。

    故人已辞世多年,他对故人的思念,却似潮水一般绵延不绝。

    便是这会儿,凝视少女面容,他有满肚子指责,也说不口了。

    好一会儿,崔行之似气恼、似宠溺轻叹了声,“罢了,便随为父一起罢。”

    他说。

    随着他这话出口,少女杏眼微微闪动,缓缓抬起面容。

    女子绝美的五官露了出来,大眼睛、高鼻梁,唇线清晰饱满,下巴精致短小。

    一脸温和从容,冲着上首的老者浅浅一笑。

    端方极了。

    他这爱女连坑他爹爹,都是如此优雅。崔行之凝视着少女,轻笑着想道。

    ......

    父女两人在花厅等了一刻钟有余。

    直到小厮通传完毕,才仆从领着,跨过了齐膝的门槛,进来了明理堂中。

    与往日寂然无声的庭院全然不同,今日的明理堂,闹成了一团。

    稚嫩的童音与老者“哎呀”的痛呼声,交织了一起。

    崔行之诧异不已,没有多想,便一脸急切往里行去。

    不一会儿,便见寝屋的稍间之中,往日里温文尔雅的青年,这会儿鬓发散乱,双目赤红。

    他挺直的身躯半跪了下来,双手扶在了小孩子肩头。

    四目相对,男人疲惫又无可奈何,第八十一次重复,“阿泽,叔叔在这儿。”

    而回应他的,是小孩子更为响亮的哭声。

    “hu hu、hu hu......”

    “我要hu hu。”他说。

    初时的震惊已经过去,崔行之回过了神来,他微弯下了身躯,眸光在两人之间扫来扫去。

    若有所思了许久,在男人再一次重复‘阿泽,叔叔在这儿’时,轻声说道:“有没有可能......”

    “我是说有没有可能,阿泽口中的hu hu,并不是仲明你呢?”

    霍启,字仲明。

    霍启:“......”。

    男人一时怔然。

    一种奇怪的心理作祟,他理所当然以为,小孩子口中‘hu hu’,是指叔叔。

    经这一提醒,他恍然想起了许多细节。

    山洞之中,他由地方口音指出阿泽想说的是叔叔,而不是‘hu hu’时,少女一脸诧异的神情。

    以及马车上,阿泽哭着唤‘hu hu’时,是冲着姑娘,而不是冲他。

    他那会儿在想什么,他在心中暗道:傻孩子,叔叔在这呢。

    他越深想,越觉自己蠢得厉害。

    许久过去,霍启抚过小孩额头,轻声哄道:“阿泽乖,hu hu一会儿就来。”

    他话落下,小孩子茫然眨了眨眼睛,像是听懂了一般,冲着虚空张了张唇。

    随即,阖上了嘴巴。

    霍启:“......”。

    .......

    明理堂与秋叶斋相距甚远。

    明月由婢女搀扶,绕过了大半个霍府,行至明理堂时。

    时间又过去了一刻钟。

    不算短的一段时间,她先由仆人服侍清理了身体。

    紧接着,便有四名少女过来,为她梳发穿衣。

    明理堂遣人过来时,她正端着碗鸡汤,小口的啜饮着。

    少女听仆从神色凝重,说起着明理堂中情况,娟秀的眉头微微皱起。

    却也没有多想,好说话的应了下来。

    她初来此处,饮食起居与过去全然不同,她不说十分满意,也有八分了。

    兴奋劲儿还没过去,想睡也睡不着,愿意四处走走。

    这么一想,少女搁下了瓷勺,便随仆从一起往明理堂走去。

    而此时的明理堂中,小孩子似哭累了一般,短暂停歇了下来。

    霍启得已喘息,低声吩咐了林管家什么,转身去了寝屋。

    不大的稍间,一时寂静了下来。

    直到一刻钟后,明眸皓齿的少女走过长长的廊檐,行至稍间门扉处。

    眼前骤然一暗,随之一抹明亮的黄色映入眼帘。

    姑娘脱下白衣,换了一身明黄色纱裙,像严冬刚过、春日未来。

    萧条大地上盛开的迎春花朵。

    崔行之年过半百,喜爱鲜亮的颜色,不禁多看了一眼。

    这一看,他不由怔在了原地。

    少女明眸皓齿、肤白胜雪,浓密的长睫掩映下,一双杏眼竟与故人一般无二。

    只眼瞳是琥珀色,更添了几分灵动与娇俏。

    而这少女比之故人,也更为美艳动人。

    更不必说,只与故人有三分相似的崔雪柔了。

    霍启摩挲着指腹,透过屏风的间隙向外看去,入目是两张相似的面容、三张惊讶的脸庞。

    他停了须臾,若有所思了起来。

    山洞之时,他见到少女的第一眼,他便觉得姑娘有点儿眼熟。

    只那时候,变故一个接着一个,他疲于应付,便没有想起来。

    直到回到了明理堂中,仆从隔着门扉向他通传,崔家老爷与小姐过来了府上。

    崔家老太爷与崔行之父亲是结义兄弟。

    兄长与嫂嫂双双蒙难时,便是崔行之出面,一手操持了丧仪。

    后来,霍氏族老已他们这一只没人为由,要霸占家中的产业。

    也是他出面与之周旋,保住了霍府的家业。在他回来的当天晚上,便将产业如数归还。

    霍家到了他这一代,与崔家的交情,已不剩什么了。

    可他待崔家人却一项礼遇。

    是以,便是崔雪柔不请自来,让他心中略略不喜,却还是一反常态。

    请人进了内院明理堂中。

    霍启想到这儿,恍若未觉几人的异样,不动声色向外走去。

    而明月,她环顾过屋中,很自然便将眸光投向了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少女身上。

    虽怔然了一瞬,却与崔氏父女的震惊全然不同。

    这一点,便似人看虎时,仅凭老虎条纹与面部的些许不同。

    是难以区分虎的。

    她看人时,杏眼与眯缝眼,于她来说也差别不大。

    比之惊讶,她更感困惑。

    少女美则美矣,可那精致的面容却似木雕一般,有点儿僵硬。

    她深感有趣,不禁眯起了眼睛,直视起了少女。

    崔雪柔:“......”。

    若不是她的面部,并不全然受她控制,她差点儿便维系不住了端方的面容。

    小孩子“hu hu”声倏然响起,打破了一室寂静。

    霍启应声看去,便见小孩子挣脱了林管家,似一枚肉团子般,扑进了少女怀中。

    hu hu......

    比姑娘与崔雪柔相似的面容相比,他更好奇,阿泽为何唤一少女hu hu?

    是少女昵称?

    还是姑娘乳名?

    .......

    哭闹不止的幼童,在少女过来之后,短短一会儿,便被安抚住了。

    小孩子喝过了羊奶,不过片刻,便睡了过去。

    此时,红日已然西垂,金色的阳光渐变得赤红。

    霍启凝视着幼童睡颜,确认了小孩子不会再次醒来,而后,转过了身来。

    崔行之矍铄的面容印入眼帘,他面上已没有初时的惊讶。

    似也没有打算询问一二少女来历。

    霍启便也按兵不动,抬眸看了眼大敞的窗扉,礼貌挽留道:“天不早了,府上已备了薄酒,崔叔留下用膳罢。”

    崔行之心领神会,客套推拒,“在下辟谷,便不叨扰了。”

    两人你来我往,又说了几句,崔行之便与崔雪柔一同道了告辞。

    稍间一时冷寂了下来。

    男人沉默了须臾,压低了声音轻声吩咐,“摆饭罢。”

    他正午时才举过男女不可同席的典故,这会儿,却问也不问了,领着去了次间。

    一桌子佳肴摆在了眼前。

    明月眉眼微微弯起,由婢女虚扶着坐在了圆凳之上。

    男人想了想,随之入座。

    不是他不顾及姑娘清誉了,而是两人之间夹着个阿泽,他有话儿想与少女说。

    眼看天便黑了,比起来更晚些时候,孤男寡女独处续话。

    还不如这会儿,趁着用饭早早说了。

    男人思来想去的,直到火红的光线似瀑布一般,自洁白的云层直滚落到了地面。

    他的眸光越过了红霞,落在了少女面容上,好一会儿,轻声道:“在下有一不情之请。”

    明月应声抬眸,她眼前洁白的瓷盘上,摆放着婢女布菜时,替她夹来的三两翅尖。

    小姑娘极有眼色,不知怎么便看出了,她喜食这个。

    少女漫不经心轻应了声,示意他往下说去。

    边应着,边用一双素手抄起了桌上银箸,夹取了翅尖,搁进了口中。

    不一会儿,连骨头带着皮肉,“咯吱咯吱”嚼了起来。

    又“咕咚”一声,吞进了肚中。

    霍启:“......”。

    婢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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