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极度苍白瘦削的手攀上了棺椁,青蓝色的血管缓慢地鼓动着。

    他终于挣扎得直起身来,白发从指尖滑落,比雪还洁白冰冷的面容露了出来,他爬出“棺材”,望着漫天飘落不停的雪,嘴角弯了弯,却没笑出来。

    他赤足踏着冰雪,吃力地前行。

    不知道这次有没有机会……

    长年累月浸满冰雪的眼睛里,此刻竟熠熠生辉。

    “儿时仰星光,举手若能摘。于今七尺身,天高不可及。”[3]

    他慢慢扶着山冰靠下来,手指轻柔地在雪上写下两个小小的字。

    他重新闭上了双眼,等待着冰雪重新把他掩埋,等待着他来将自己放回他的棺材里。

    “真讨厌这身骨头啊……”

    .......

    钟离恨寒把雪拨开,用内力震散已经凝结的冰雪。

    他轻轻地抚上他的脸颊,在茫茫大雪中,流出的泪水凝成了冰。

    他抱起辞樰,走回棺椁旁边,将他缓缓地放进去。

    不知道多少年了。

    是二百年?还是三四百年?

    他从来没有见到有生机的弟弟了。

    他被困在最深远的梦境之中,委身最冰冷的雪山之中。

    在短暂的清醒之间,只能品尝无边的孤独。

    ——如果弟弟没有仙心玉骨就好了。

    然后做个平庸人活五十、一百吗?

    不是他的错。

    那个道士当时说的一点不错。

    他看着手中的占卜龟甲,又细细看他面目,直看了良久,叹息一声,欲言又止。

    不知是看出了何等凄惨未来,才最后说一句。

    “到时候无能为力,便且放手吧。”

    钟离恨寒冷冷地看着他:“且不说我如何无能为力,若有那么一天,我也绝不放手。”

    他又轻轻扯动嘴角:“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会救回辞樰。”

    他会让弟弟从无边孤寂醒来,永远陪着他。

    ……

    阿含取下云哥儿脚下的密信,展开一看,金色面罩下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祸灭九阴,福生十方。”

    那时候真是无天于上,无地于下。

    末路穷途啊。

    多少正道魁首追杀他全家啊,从初雪落下,到凛冬散尽。

    每个人的五官他都看不清,好像每一张脸长的都一样正气凛然。

    他当年窝在冰冷的尸体里,想起他们冷冰冰的神态,竟奇异地感同身受——爹做错了吗?没有。

    是我没有路走了。

    父亲仰天长笑,声音回荡震颤,含血讽道:“我这前半生,蝇营狗苟,本应茕茕孑立,不料后半生,老天怜悯让我有妻有儿有钱有权!到如今这一步……”

    “皆我咎由自取,可怜我儿啊……”

    他边笑边呕血,燃尽半生功力,把妻儿推入山崖。

    阿含又冷又饿。

    他跌下崖下,只看见父亲的鲜血浸透衣袍,惨烈骇人。

    “娘?”

    他懵懂起身,在冰冷的尸体里爬起来,想把尸体碎块拼起来,却捧出了碎冰。

    “娘,我冷。”

    阿含收起密信,薄唇轻吐:“十余载了……不知当初多少人还没死绝啊?”

    “湷元,风雨,兑泽。”

    他天生眉骨如刀,容颜盛绝,此刻面色如霜,红唇含冰,更有肃杀冷绝之姿。

    “好大一盘浑水。”

    ……

    到了晚上,下来吃饭喝酒的全是江湖人。

    偶有女人刻意扮成男人样,和师兄弟一起结伴同行。

    和尚道姑却也不稀奇。

    大堂里灯火通明,映在老板娘懒散的眼底,她看着难得一见的热闹情景,心里暗嗤。

    又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们推杯换盏,碰坏杯碗,结交兄弟。

    他们酒喝得多。

    借着酒,胆子来了,一个男人喝住同桌,烛光下露出他那半藏着炫耀半是混沌的醉脸。

    “你们知道一个大秘密吗?”

    “哈哈哈哈哈哈!”他又满饮一碗,“有人被杀了!”

    同桌笑话他:“这算什么秘密?稀奇事?”

    在江湖的纷扰之地,其他的客栈时常遭遇刀光剑影,死人不过平常事。

    但只在她的客栈,不会有死人。

    “你们知道死的是谁吗!”他故作悬念地拉长语调——

    “快说来听听!”

    “极意楼!”

    这三个字一出,满堂寂静。

    老板娘眼瞳微眯,手里不作声响地拿捏起桌上碎银。

    “欲穷天下事,登高极意楼?”

    吵吵嚷嚷的声音响起来,在他们心生惧怕之中,有眼睛悄无声息地瞥了老板娘一眼。

    “怕什么!这里是灵心客栈,难不成有人敢在灵心客栈犯事?”

    尖嘴猴腮的男人冲老板娘讨好一笑,老板娘微动唇角,站起身来,缓步走来,在她发间铃铛声中,比馥郁香气更快来到的是她珠圆玉润的声音,她状似嗔睨:“继续说啊?什么大秘密?”

    那人酒已经被老板娘吓得半醒,心里直骂自己愚蠢:“极意楼派了‘月’去一处地方回收情报……”

    “他们的人全死了!”

    老板娘饶有兴致地坐下,又斜倚支柱:“月?”

    “何处地方?”

    “您听过吗?”

    他战战兢兢:“是九疑。”

    敛芳容的眉微微一动,对他露出一个簌簌飘雪的笑容:“原来如此。”

    她起身,铃动:“我想你们也没有本事守住这个秘密,不如……”

    “别走了吧?”

    ……

    敛芳容坐在尸山血海里,依旧把玩着那枚碎银。

    “极意楼时、日、月、年、穷。”

    “若是死了几个时,几个日,那不过正常。便是死了月,也是可算倒霉。”

    “可他们偏偏死在九疑……”

    “九疑不是早已封山?那里能有什么?”

    “师父当年只言片语……九疑不知缘由早已沉寂不止百年,只记得他们的剑曾经天下第一,兑泽书院的记载也早在改朝换代与腥风血雨中丢失。”

    “剑?”

    “有人得到了九疑的残存消息?可是极意楼呢?为什么也死了,死在九疑……”

    “谁杀死了他们?”

    “是九疑?”

    “九疑剑?”

    敛芳容擦掉脸上血迹,把横秋收回剑鞘:“有人从九疑出来了。”

    “怎么进去的?”

    敛芳容笑起来,又看了眼地上的死尸:“灵心客栈是不许杀人。”

    “不过,我可没说,我不会杀人。”

    “九疑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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