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妤竹神色如旧，瞧不出一丝异样，甚至有心调侃他道：“顾大人身兼数职，白日里忙着教书育人，还得抽空处理公务。我看该爱惜身子的人，是顾大人你吧。”
“劳烦郡主挂心了。”顾立浅浅一笑，散去眼里的紧张不安。
倘若宋妤竹当真记得夜里发生的事，他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
再如何解释，也逃不开“孟浪”狂徒的名号。
宋妤竹没察觉到顾立的异样，自顾自地说道：“如今陛下待你亲厚，许多事也交由你去办，显然有意提拔你。我看不如向陛下提议，多给小跃安排几个先生，也好减轻你的压力。”
顾立想也没想便拒绝了，“小宁懂事听话，费不了多少功夫。若是由他人来教导，我也不放心。”
“倒也无须别人，我瞧顾尚书就挺好的。”
顾立点了点头，却只是道：“再说吧。”
“对了，我已安排元家军旧部子弟入京，不日便会去元府提亲。”
“什么？”宋妤竹面露不解，不满道：“如今和亲公主已定，灵姐姐也不必急着定亲了，更何况燕云十六州距靖京甚远，怎可再嫁过去？”
话说到这，她赌气般瞪向顾立，冷冰冰道：“反正此事我不同意！你歇下心思吧。”
边关战事突起，必先殃及燕云十六州的百姓。
——将灵姐姐送往那，不就羊入虎口吗？
况且靖京乃国都，即使到了最后亡国的关头，她也有能力护送灵姐姐离开，平安度过余生。
“我不知你心中是如何打算，但此事你应当同我商量再做决定，而不是如今……”宋妤竹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稳住声线道：“……来知会我一声。”
顾立直视她的眼睛，没有丝毫避让，亦没有愧疚之意：“你怀疑我别有用心？”
“你想多了。”她撇过头，不肯瞧他一眼。
宋妤竹也不愿如此揣测他的用意。
顾立耐心解释道：“今元家军已散，但元家军旧部仍坚守在燕云十六州内，有他们在，元姑娘的处境未必比在靖京差。”
“无须他人！我一样也能护得住灵姐姐！”
宋妤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是否哪里做得不够好，才会让顾立迫不及待将灵姐姐从她身边带走。
她忍不住反问道：“莫非你觉得我护不住灵姐姐？！”
此时的宋妤竹宛如一只身藏珍宝的猛兽，拼劲全力驱赶任何觊觎宝物的人。
护佑家人平安是她唯一的底线。
无论是谁，都不能僭越。
哪怕那人是顾立，也不行！
顾立眸色变得暗沉，胸口仿佛被勒住一般，有些喘不过气来。
明明夜里她看向他的眼里充满了厚重的信任，似乎在这世上，他才是唯一值得信任的人。
可是现今……
他又变成她眼里不可饶恕的罪人，无声宣判死刑。
周遭气氛沉凝，两人沿着御道踱步而行，谁也没有打破窒息的宁静。
许久过后，宋妤竹率先开了口。
“今日皇舅舅召我入宫，为的便是将和亲公主一事落实。”
宋妤竹细若蚊声轻轻道，担心隔墙有耳，却还是说给了顾立听。
直至此时，她才敢暴露内心真实的想法，藏在面具上的冷漠无声裂开。
“你知道吗？我自幼在宫内长大，与王贵妃会面的机会……远比同母亲见面的次数还要多得多。我见过她许多面，我以为我看透了她……她是一个颇有心计，虚伪和善的深宫妇人，后宫里没有谁比她更会权衡利弊，讨好人心。”
“从前，皇舅舅迫于群臣胁迫而娶了她，将一切迁怒于她，冷待、苛责不计其数，她却毫无怨言。不曾想后来……她倒是个有本事的，将宫里收拾得服服帖帖。她又惯会扮柔弱来博取同情，连皇舅舅也待她和善不少。”
“可今日在大殿上，她竟敢公然驳斥圣意，只为了她的女儿……”
“而我与皇舅舅便是那刽子手，将她一步步送上断头台。”
宋妤竹眯起眼，倔强地抬眼望向身侧砖红色宫墙，只见它高耸入云，望不见尽头，找不出来路，沉沉地似乎要将人压倒。
“皇命难违，我为一己私欲，不得已将宋玉送上和亲公主的位置……”
“明知她此去便是永别，我还是成了手刃她生命的刽子手。”
顾立静默倾听着，听她话里轻描淡写，却藏不住无措与不安。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谁人不为欲望而拼搏，不为己身而活？
成就了欲望，便得牺牲他人的利益。
“你后悔了？”
“不，我不曾后悔。”
“无愧于心，那便足够了。”
“但愿吧……”
出了宫门，宋妤竹一言不发钻入了长公主府的马车里，顾立在后吩咐马夫自行回顾府，他随长公主府的马车离开即可。
谁知，话音刚落。
他匆匆转过头，只见那辆载着宋妤竹的马车掉头就走，速度极快，没有片刻停留之意。
顾立：“……”
“大人？您要不要追上去。”
顾立望着远去的马车，不自觉勾起嘴角。
忽而，某种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
此事不给宋妤竹一个满意的答复。
恐怕很难收场啊。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回到长公主府，然后安稳停落在隔壁的元府大门前。
宋妤竹下了马车，不自觉地抬起头。
但见眼前“元府”匾额高悬于顶，大气磅礴，气势恢宏，乃开国皇帝御笔钦赐，靖国独一份的荣宠，再无他家。
只是，再大的荫庇、再大的功勋也比不过当权者的猜忌。
元家没落，门可罗雀。
看似是因为元家军晏城一战的败绩？
看似是因为元家军众将领皆身亡，无人后继？！
然，又有谁知晓……
——百年来，靠世袭制的元家军，盘踞在燕云十六州等地，从未踏入其他地域，孤独地守下一座座城，从未让敌军入侵。
直到今日，宋妤竹仍坚信元家军犹在，只是不便现于人前。
“怎么回事？”
宋妤竹在门前等了许久，迟迟未见有人开门。
等到好不容易开了门，又见门房小厮哆哆嗦嗦急着要赶她离去，“郡主见谅，元家今日不便见客，您请回吧。”
宋妤竹不是无理之人，即使面对元家那群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亲戚，礼数也一贯周全，让人无从诟病。
她伸手抵住即将合上的大门，冷声道：“我来元家平素必会递帖子，怎的就今日没递帖子，贸然来一回，就要遭人驱赶？这是该有的待客之道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
谅他们胆子再大，也不敢赶走她，别说这群无权无势的小人，就说靖京数一数二的王家，也不敢直言将皇家之人赶走。
除非……
里面藏着足以令她动怒的大事！
宋妤竹瞬时沉下脸，不管不顾一脚踢开守门人，大摇大摆地通往元灵秀的别院。
路上不见洒扫的仆役，就连那群穷亲戚也不见踪影。
更奇怪的是，灵姐姐居然也不在院里。
莫非是出门了？
不可能！
她否决了自己的猜想，灵姐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塌了也不见得她会出元府大门一步。
宋妤竹双手抱胸，漫无目的在后院乱闯乱撞，偌大的元府却无人出面制止。
不对劲！
许久过后，可算瞧见了人影，她立即命人抓了过来。
“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小人什么都不清楚！求郡主饶过小人一命。”
宋妤竹无暇顾及其他，一把将人从地上抓起来，“说！灵姐姐在哪？！”
“前些日子老爷和少爷们都被贼人殴打了一顿，至今仍下不来床，夫人们心急，就让灵秀姑娘到祠堂为少爷和老爷祈福，估摸如今还在呢。”
“大胆！谁给你的底气竟敢诓我？！”
“小人句句属实。”
宋妤竹暗道事情不会如此简单，怒斥道：“不说实话是吧？！好得很！来人，将他扔出去喂狗！”
“郡主！郡主饶命！小人不敢欺瞒郡主，所言句句属实，只是……只是灵姑娘在祠堂关禁闭已有数日，不曾见天日，每日送一回粗茶淡饭。夫人们说，若是老爷和少爷身子一日不好全，灵姑娘便一步也不能离开祠堂。从此青灯作伴，孤独余生。”
宋妤竹生生被气笑了，咬牙切齿道：“好大的威风呀！如此大的做派，想必也不是第一回了吧。”
“这些年，夫人们每每都假借祈福之名，将姑娘关在暗无天日的祠堂，倘若郡主递请帖来看望姑娘，便将姑娘从祠堂遣回院中。更是不惜以元家先人遗物要挟姑娘，让姑娘终日不得安生。”
“尤其是上回姚家将聘礼全数收回后，夫人们待姑娘越发苛刻无理！”
宋妤竹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心跳得极快，“咚”“咚”声声敲打耳膜。
心里有道声音同时响起：宋妤竹，这便是你说的……能护得住灵姐姐吗？！
你有过护灵姐姐周全吗？！
——你当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良久过后，宋妤竹嘴唇翕动几下，艰难地开口道：“祠堂在哪？”
元家祠堂不同于其他家族祠堂，供奉已逝先祖以及亲人的牌位，仅仅是一些遗物存放作纪念罢了。
元家祖训有道：生前守卫大靖安宁，死后化作青烟，永守燕云十六州生生世世。
因此，元家人牌位永生永世供奉在燕云十六州内。
随着笨重的大门缓缓推开，刺眼的日光猛地蹿入内，瞬时照了满室亮堂。
宋妤竹终于见到元灵秀的身影。
-
“父皇好狠的心！居然要我嫁给那种低等、粗俗的蛮人！凭什么要我嫁！我偏偏就不嫁！死也不会嫁！！”
宋玉撕心裂肺大哭着，手背不停地抹掉脸上的泪水，瞧见哪哪都极不顺眼，泄愤般将殿内所有的物件全砸烂了。
幸好此时是白日。
要是夜里，让她见了烛火，非得把整座宫殿烧个干净才好。
宫人哆嗦着于殿外跪了一地，无人敢入内触公主的霉头。
直到一声“贵妃到——”响起，宫人才敢擦去额上的冷汗，迫不及待退至一旁。
王昭容匆匆步入殿内，恰逢望见眼前的一幕，霎时停滞在原地，不自觉屏住呼吸。
只见大殿正中央的横梁悬挂一根刺眼的白绫，宋玉闭上眼睛，垂头搁在白绫上，双手紧抓边缘，脚踩在板凳上。
跟在王昭容身后的侍女秋霞同样见到此景，率先反应过来。
她身手极好，飞刀割断了白绫，迅速抱住宋玉平安落地。
秋霞本欲使些手段，令宋玉清醒过来。
谁知下一秒宋玉便自顾自地“醒”了过来，咳嗽声不断，眼里泛起了泪花。
王昭容像是“活”了过来，回魂般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抱住了女儿。
“玉儿——”
“你怎得这般傻？要是你没了，你让母妃往后的日子该如何过啊——”
“玉儿也舍不得母妃……”
宋玉话音一转，满眼狠绝盯着王昭容道：“可是母妃，你怎么忍心让我去和亲呢？！母妃根本就不爱我！眼睁睁看着父皇下旨要我和亲，你却什么都不为我做！”
王昭容焦急地摇了摇头，急忙解释道：“你是母妃的命。母妃就算拼了命，也不会让你去和亲的。”
“母妃尽会哄我开心！”宋玉用力地推开王昭容的怀抱，指着头上的白绫放狠话道：“我就是死在慈宁殿！我也不会和亲的！你们死了这条心吧！”
“不会的，不会的。”王昭容慌了神，满脑子都是方才宋玉上吊的影子，失声道：“母妃拼了这条命，也会让我们玉儿好好活着的。”
“真的吗？”
“你要什么母妃都答应你。”
宋玉可算听到了满意的回答，委屈巴巴地点了点头。
-
“食的是残羹冷炙，睡的是冷硬地板，日日将你关在黑屋里，你管这叫无妨？！”
祠堂大门一开，里面的一切一览无余。
那群鼠辈将元灵秀关祠堂一事已是触及到宋妤竹的底线，不曾想，竟还有更过分的事正等着她。
宋妤竹无措攥紧手指，脸上满是不赞同，“你受了天大的委屈都不肯与我讲，甚至我安排到元府里照顾你的人，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个跟我说过一句实话，完全将我蒙在鼓里……”
“灵姐姐，我知那些遗物于你而言十分紧要。可那毕竟是死物，难道死物比你还要紧吗？”
倘若元灵秀肯将原委告诉她，哪怕只说一句，宋妤竹拼尽全力都会帮她夺回遗物，何况那些人根本不足为惧。
灵姐姐也无须受了那么多年的罪。
且不说，那些不过是物件，哪有活着的人要紧呢？
然而元灵秀却不这样以为，眼神坚定：“是！那些画像在我看来，确实比我更为紧要。祖父母、父母亲，还有从未与我谋面的堂兄，是他们一日日伴我长大。若没有他们，我也不可能活到今天。”
“如今的元家……除了我一个活人，也就只剩下这些死物了。若我连这些死物都护不住——我死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既是遗物，也是寄托思念与活下去的勇气。
元灵秀至今仍记得，祖母临终前始终不肯合眼，不放心她一人留于世，更是连连向她致歉。
早在祖母的亲女元衣阴差阳错嫁入皇室，登上皇后之位，诞下嫡长子，不足满月便被封为太子殿下之时……
元家的路也就走到尽头了。
只是人总抱有幻想，总以为算无遗策，小心些便不会步入历史的后尘。
可惜一切终究是幻想。
只是苦了元家的后代，殊荣没享过几分，便要承受元家覆灭的苦楚。
“小竹，有时我真羡慕你啊……你的家人犹在身旁……可我的家人却只剩下这些画像陪着我了……”
元灵秀短短二十余年的人生，不曾学过与家人如何相处，却无师自通学会了与家人长久的离别。
无人懂她心里的苦。
唯有那些画像、这座偌大的元府见证了她独自一人的日日夜夜。
“劳烦郡主挂心了。”顾立浅浅一笑，散去眼里的紧张不安。
倘若宋妤竹当真记得夜里发生的事，他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
再如何解释，也逃不开“孟浪”狂徒的名号。
宋妤竹没察觉到顾立的异样，自顾自地说道：“如今陛下待你亲厚，许多事也交由你去办，显然有意提拔你。我看不如向陛下提议，多给小跃安排几个先生，也好减轻你的压力。”
顾立想也没想便拒绝了，“小宁懂事听话，费不了多少功夫。若是由他人来教导，我也不放心。”
“倒也无须别人，我瞧顾尚书就挺好的。”
顾立点了点头，却只是道：“再说吧。”
“对了，我已安排元家军旧部子弟入京，不日便会去元府提亲。”
“什么？”宋妤竹面露不解，不满道：“如今和亲公主已定，灵姐姐也不必急着定亲了，更何况燕云十六州距靖京甚远，怎可再嫁过去？”
话说到这，她赌气般瞪向顾立，冷冰冰道：“反正此事我不同意！你歇下心思吧。”
边关战事突起，必先殃及燕云十六州的百姓。
——将灵姐姐送往那，不就羊入虎口吗？
况且靖京乃国都，即使到了最后亡国的关头，她也有能力护送灵姐姐离开，平安度过余生。
“我不知你心中是如何打算，但此事你应当同我商量再做决定，而不是如今……”宋妤竹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稳住声线道：“……来知会我一声。”
顾立直视她的眼睛，没有丝毫避让，亦没有愧疚之意：“你怀疑我别有用心？”
“你想多了。”她撇过头，不肯瞧他一眼。
宋妤竹也不愿如此揣测他的用意。
顾立耐心解释道：“今元家军已散，但元家军旧部仍坚守在燕云十六州内，有他们在，元姑娘的处境未必比在靖京差。”
“无须他人！我一样也能护得住灵姐姐！”
宋妤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是否哪里做得不够好，才会让顾立迫不及待将灵姐姐从她身边带走。
她忍不住反问道：“莫非你觉得我护不住灵姐姐？！”
此时的宋妤竹宛如一只身藏珍宝的猛兽，拼劲全力驱赶任何觊觎宝物的人。
护佑家人平安是她唯一的底线。
无论是谁，都不能僭越。
哪怕那人是顾立，也不行！
顾立眸色变得暗沉，胸口仿佛被勒住一般，有些喘不过气来。
明明夜里她看向他的眼里充满了厚重的信任，似乎在这世上，他才是唯一值得信任的人。
可是现今……
他又变成她眼里不可饶恕的罪人，无声宣判死刑。
周遭气氛沉凝，两人沿着御道踱步而行，谁也没有打破窒息的宁静。
许久过后，宋妤竹率先开了口。
“今日皇舅舅召我入宫，为的便是将和亲公主一事落实。”
宋妤竹细若蚊声轻轻道，担心隔墙有耳，却还是说给了顾立听。
直至此时，她才敢暴露内心真实的想法，藏在面具上的冷漠无声裂开。
“你知道吗？我自幼在宫内长大，与王贵妃会面的机会……远比同母亲见面的次数还要多得多。我见过她许多面，我以为我看透了她……她是一个颇有心计，虚伪和善的深宫妇人，后宫里没有谁比她更会权衡利弊，讨好人心。”
“从前，皇舅舅迫于群臣胁迫而娶了她，将一切迁怒于她，冷待、苛责不计其数，她却毫无怨言。不曾想后来……她倒是个有本事的，将宫里收拾得服服帖帖。她又惯会扮柔弱来博取同情，连皇舅舅也待她和善不少。”
“可今日在大殿上，她竟敢公然驳斥圣意，只为了她的女儿……”
“而我与皇舅舅便是那刽子手，将她一步步送上断头台。”
宋妤竹眯起眼，倔强地抬眼望向身侧砖红色宫墙，只见它高耸入云，望不见尽头，找不出来路，沉沉地似乎要将人压倒。
“皇命难违，我为一己私欲，不得已将宋玉送上和亲公主的位置……”
“明知她此去便是永别，我还是成了手刃她生命的刽子手。”
顾立静默倾听着，听她话里轻描淡写，却藏不住无措与不安。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谁人不为欲望而拼搏，不为己身而活？
成就了欲望，便得牺牲他人的利益。
“你后悔了？”
“不，我不曾后悔。”
“无愧于心，那便足够了。”
“但愿吧……”
出了宫门，宋妤竹一言不发钻入了长公主府的马车里，顾立在后吩咐马夫自行回顾府，他随长公主府的马车离开即可。
谁知，话音刚落。
他匆匆转过头，只见那辆载着宋妤竹的马车掉头就走，速度极快，没有片刻停留之意。
顾立：“……”
“大人？您要不要追上去。”
顾立望着远去的马车，不自觉勾起嘴角。
忽而，某种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
此事不给宋妤竹一个满意的答复。
恐怕很难收场啊。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回到长公主府，然后安稳停落在隔壁的元府大门前。
宋妤竹下了马车，不自觉地抬起头。
但见眼前“元府”匾额高悬于顶，大气磅礴，气势恢宏，乃开国皇帝御笔钦赐，靖国独一份的荣宠，再无他家。
只是，再大的荫庇、再大的功勋也比不过当权者的猜忌。
元家没落，门可罗雀。
看似是因为元家军晏城一战的败绩？
看似是因为元家军众将领皆身亡，无人后继？！
然，又有谁知晓……
——百年来，靠世袭制的元家军，盘踞在燕云十六州等地，从未踏入其他地域，孤独地守下一座座城，从未让敌军入侵。
直到今日，宋妤竹仍坚信元家军犹在，只是不便现于人前。
“怎么回事？”
宋妤竹在门前等了许久，迟迟未见有人开门。
等到好不容易开了门，又见门房小厮哆哆嗦嗦急着要赶她离去，“郡主见谅，元家今日不便见客，您请回吧。”
宋妤竹不是无理之人，即使面对元家那群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亲戚，礼数也一贯周全，让人无从诟病。
她伸手抵住即将合上的大门，冷声道：“我来元家平素必会递帖子，怎的就今日没递帖子，贸然来一回，就要遭人驱赶？这是该有的待客之道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
谅他们胆子再大，也不敢赶走她，别说这群无权无势的小人，就说靖京数一数二的王家，也不敢直言将皇家之人赶走。
除非……
里面藏着足以令她动怒的大事！
宋妤竹瞬时沉下脸，不管不顾一脚踢开守门人，大摇大摆地通往元灵秀的别院。
路上不见洒扫的仆役，就连那群穷亲戚也不见踪影。
更奇怪的是，灵姐姐居然也不在院里。
莫非是出门了？
不可能！
她否决了自己的猜想，灵姐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塌了也不见得她会出元府大门一步。
宋妤竹双手抱胸，漫无目的在后院乱闯乱撞，偌大的元府却无人出面制止。
不对劲！
许久过后，可算瞧见了人影，她立即命人抓了过来。
“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小人什么都不清楚！求郡主饶过小人一命。”
宋妤竹无暇顾及其他，一把将人从地上抓起来，“说！灵姐姐在哪？！”
“前些日子老爷和少爷们都被贼人殴打了一顿，至今仍下不来床，夫人们心急，就让灵秀姑娘到祠堂为少爷和老爷祈福，估摸如今还在呢。”
“大胆！谁给你的底气竟敢诓我？！”
“小人句句属实。”
宋妤竹暗道事情不会如此简单，怒斥道：“不说实话是吧？！好得很！来人，将他扔出去喂狗！”
“郡主！郡主饶命！小人不敢欺瞒郡主，所言句句属实，只是……只是灵姑娘在祠堂关禁闭已有数日，不曾见天日，每日送一回粗茶淡饭。夫人们说，若是老爷和少爷身子一日不好全，灵姑娘便一步也不能离开祠堂。从此青灯作伴，孤独余生。”
宋妤竹生生被气笑了，咬牙切齿道：“好大的威风呀！如此大的做派，想必也不是第一回了吧。”
“这些年，夫人们每每都假借祈福之名，将姑娘关在暗无天日的祠堂，倘若郡主递请帖来看望姑娘，便将姑娘从祠堂遣回院中。更是不惜以元家先人遗物要挟姑娘，让姑娘终日不得安生。”
“尤其是上回姚家将聘礼全数收回后，夫人们待姑娘越发苛刻无理！”
宋妤竹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心跳得极快，“咚”“咚”声声敲打耳膜。
心里有道声音同时响起：宋妤竹，这便是你说的……能护得住灵姐姐吗？！
你有过护灵姐姐周全吗？！
——你当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良久过后，宋妤竹嘴唇翕动几下，艰难地开口道：“祠堂在哪？”
元家祠堂不同于其他家族祠堂，供奉已逝先祖以及亲人的牌位，仅仅是一些遗物存放作纪念罢了。
元家祖训有道：生前守卫大靖安宁，死后化作青烟，永守燕云十六州生生世世。
因此，元家人牌位永生永世供奉在燕云十六州内。
随着笨重的大门缓缓推开，刺眼的日光猛地蹿入内，瞬时照了满室亮堂。
宋妤竹终于见到元灵秀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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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好狠的心！居然要我嫁给那种低等、粗俗的蛮人！凭什么要我嫁！我偏偏就不嫁！死也不会嫁！！”
宋玉撕心裂肺大哭着，手背不停地抹掉脸上的泪水，瞧见哪哪都极不顺眼，泄愤般将殿内所有的物件全砸烂了。
幸好此时是白日。
要是夜里，让她见了烛火，非得把整座宫殿烧个干净才好。
宫人哆嗦着于殿外跪了一地，无人敢入内触公主的霉头。
直到一声“贵妃到——”响起，宫人才敢擦去额上的冷汗，迫不及待退至一旁。
王昭容匆匆步入殿内，恰逢望见眼前的一幕，霎时停滞在原地，不自觉屏住呼吸。
只见大殿正中央的横梁悬挂一根刺眼的白绫，宋玉闭上眼睛，垂头搁在白绫上，双手紧抓边缘，脚踩在板凳上。
跟在王昭容身后的侍女秋霞同样见到此景，率先反应过来。
她身手极好，飞刀割断了白绫，迅速抱住宋玉平安落地。
秋霞本欲使些手段，令宋玉清醒过来。
谁知下一秒宋玉便自顾自地“醒”了过来，咳嗽声不断，眼里泛起了泪花。
王昭容像是“活”了过来，回魂般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抱住了女儿。
“玉儿——”
“你怎得这般傻？要是你没了，你让母妃往后的日子该如何过啊——”
“玉儿也舍不得母妃……”
宋玉话音一转，满眼狠绝盯着王昭容道：“可是母妃，你怎么忍心让我去和亲呢？！母妃根本就不爱我！眼睁睁看着父皇下旨要我和亲，你却什么都不为我做！”
王昭容焦急地摇了摇头，急忙解释道：“你是母妃的命。母妃就算拼了命，也不会让你去和亲的。”
“母妃尽会哄我开心！”宋玉用力地推开王昭容的怀抱，指着头上的白绫放狠话道：“我就是死在慈宁殿！我也不会和亲的！你们死了这条心吧！”
“不会的，不会的。”王昭容慌了神，满脑子都是方才宋玉上吊的影子，失声道：“母妃拼了这条命，也会让我们玉儿好好活着的。”
“真的吗？”
“你要什么母妃都答应你。”
宋玉可算听到了满意的回答，委屈巴巴地点了点头。
-
“食的是残羹冷炙，睡的是冷硬地板，日日将你关在黑屋里，你管这叫无妨？！”
祠堂大门一开，里面的一切一览无余。
那群鼠辈将元灵秀关祠堂一事已是触及到宋妤竹的底线，不曾想，竟还有更过分的事正等着她。
宋妤竹无措攥紧手指，脸上满是不赞同，“你受了天大的委屈都不肯与我讲，甚至我安排到元府里照顾你的人，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个跟我说过一句实话，完全将我蒙在鼓里……”
“灵姐姐，我知那些遗物于你而言十分紧要。可那毕竟是死物，难道死物比你还要紧吗？”
倘若元灵秀肯将原委告诉她，哪怕只说一句，宋妤竹拼尽全力都会帮她夺回遗物，何况那些人根本不足为惧。
灵姐姐也无须受了那么多年的罪。
且不说，那些不过是物件，哪有活着的人要紧呢？
然而元灵秀却不这样以为，眼神坚定：“是！那些画像在我看来，确实比我更为紧要。祖父母、父母亲，还有从未与我谋面的堂兄，是他们一日日伴我长大。若没有他们，我也不可能活到今天。”
“如今的元家……除了我一个活人，也就只剩下这些死物了。若我连这些死物都护不住——我死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既是遗物，也是寄托思念与活下去的勇气。
元灵秀至今仍记得，祖母临终前始终不肯合眼，不放心她一人留于世，更是连连向她致歉。
早在祖母的亲女元衣阴差阳错嫁入皇室，登上皇后之位，诞下嫡长子，不足满月便被封为太子殿下之时……
元家的路也就走到尽头了。
只是人总抱有幻想，总以为算无遗策，小心些便不会步入历史的后尘。
可惜一切终究是幻想。
只是苦了元家的后代，殊荣没享过几分，便要承受元家覆灭的苦楚。
“小竹，有时我真羡慕你啊……你的家人犹在身旁……可我的家人却只剩下这些画像陪着我了……”
元灵秀短短二十余年的人生，不曾学过与家人如何相处，却无师自通学会了与家人长久的离别。
无人懂她心里的苦。
唯有那些画像、这座偌大的元府见证了她独自一人的日日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