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厚的夜色里,二人相对无言。

    “你不愿说,那也罢了。现在你的卖身契在你手里,你才学出众,不待在柳府中也能有个好营生。若你愿意,可去官府立个女户;又或者也可等明年参加宫里女官的考核……也能有个好前程。”

    “你可以好好想想。”

    柳时序看向她,温和的说道。

    姜昭月攥着手里的卖身契,对上他深邃的眼眸。

    “我想留在柳府。”她答。

    她知道柳时序是为她考虑,但至少现在,她还不能离开。

    “我想拜您为师。”姜昭月说。

    “曾经我有一好友,才学出众却因得罪了高官被赐死,他教了我很多,我希望能不负他的期待,辅佐明君,开创盛世。”

    柳时序久久不言,他看向姜昭月的眼神里有打量和考究,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对上姜昭月清澈且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据我所知,柳大人您如今是在辅佐太子殿下吧?您认为,殿下可堪大统?”姜昭月大着胆子说道。

    她知道,柳时序不是迂腐的人。他也早就对太子不满。

    上辈子,太子继位后任用小人,暴虐无道。黎民百姓民不聊生。

    柳时序教她救世之道,可最终,她还是辜负了他的教导。

    这一世,她不愿再看见悲剧重演。

    太子,是一定要废的。

    柳时序哑然,太子殿下的为人,他比谁都清楚。

    “那依你所见,谁可登那至尊之位?要知道,当今陛下可只有太子这一个儿子。”柳时序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平淡的陈述事实。

    “昭月不知。但宗室子弟众多,总会有合适之人。”姜昭月答。

    柳时序微微叹气,似是有些无奈。“这些话,不要对外人提起。至于拜师……你可学过四书五经,君子六艺?”

    “学过。”

    “诗,词,曲?为官之道?”

    “学过。”

    “那我也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柳时序说。

    “既如此,那你以什么身份留在柳府?”他问。

    姜昭月思考片刻,随即郑重的向他行礼:“先生,请让我做您的谋士吧。”

    “大燕已现倾颓之势,来路必将坎坷;风雨如晦,我愿与先生同行。”

    ﹉﹉﹉﹉﹉

    科举放榜,柳时序如前世一般中状元,任翰林院修撰。而姜昭月则开始暗中调查半年后即将爆发的大案。

    她记得,那是一宗科场舞弊案。

    舞弊案涉案的学子和官员甚多,而那场科举考试的副考官就是当时的礼部侍郎,如今的礼部尚书徐诚礼。

    徐诚礼,也是柳时序在国子监时的老师。

    柳时序为老师求情,却不知道对说了些什么触怒了皇上,当天就被罢了官。

    后来的柳时序并没有将当时他对皇帝说的话告诉姜昭月,他究竟说了什么,现在的姜昭月也无从知晓。前世案件结案时依旧疑点重重,姜昭月相信,自己提前调查,定能改变前世的轨迹。

    上辈子舞弊案爆发时,她还被软禁在太子府,听到的消息不多。

    今年六月,一位落榜的寒门举子将千里赴京,状告英国公府长子买通考官偷换考卷。

    皇帝震怒,下令严查,却没想到查出来舞弊人数众多。查案过程中,又意外发现英国公府贪污受贿、私养亲兵,最终,英国公府也因意图谋反的罪名被满门抄斩。

    这宗舞弊案看上去水落石出,但姜昭月知道这宗案件绝对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因为在英国公府被定罪后,英国公幼女、也是当今皇上亲封的令和郡主,写下血书为父鸣冤,后在狱中自杀。

    只可惜,这并没能改变最后的结果。

    姜昭月曾在与太子共同出席宴会时见过这位英国公幼女,在她的印象里,那是一位娇气腼腆甚至有些软弱的女孩,她常常乖乖的站在父母的身后,有时与别人搭话都会脸红。

    英国公府落难前,她已经和她的表哥互换庚帖,英国公和夫人也为她求情,皇帝已经下旨恩赦。

    若无冤屈,她怎会用撞墙自杀的方式死在脏臭的诏狱中?

    ——姜昭月就准备从这位英国公幼女入手。

    她在京城还没有人脉,于是,她托柳时序打听到了对方的喜欢和平日里常去的地方,准备来一次“偶遇”。

    柳时序没有问她为什么要打听对方的行踪,只嘱咐她万事小心。

    ……

    “姑娘这边请,这都是江南那边来的上好的和田玉做的手饰,瞧瞧这玲珑剔透的,和普通的玉料完全没法比!”

    “好漂亮!楚楚,我们也买几样吧?你可是英国公独女,过几日春考不戴新首饰,那不是让人笑话嘛?”

    “对啊对啊!买几样吧!”

    “可是……年初爹娘已经给我采办了……”

    “首饰怎么会嫌少呢?”一个少女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打断了前者的话,径自拿起一个玉镯试戴了起来。

    朋友一打岔,被围在中间的女孩脸色涨红。

    姜昭月站在店铺一角,冷冷的看向那边。

    那被围在中间的少女,正是英国公幼女,沈楚。

    “我也在旁边听了一会儿了,我说,我看你们也都是家境优渥,为何逼着人家给你们买首饰呢?”姜昭月走上前去,掀开自己的帷帽,缓缓开口道。

    “你谁啊你?敢这么跟我说话!”其中一位少女冷冷的嘲讽。“况且我们只是觉得这玉饰楚楚戴着好看,又不是让她买了送给我们!”

    姜昭月不置可否。

    沈楚性子软,常常因为别人开口说“要是我也有就好了”就将首饰送给别人。英国公夫妇或许知道,但因国公府也不缺那点银子,二人也不会在意。

    今生调查完沈楚的经历,姜昭月也明白沈楚养成如今性子的原因。

    沈楚有个同父同母的嫡亲哥哥,沈宇。

    他比沈楚大八岁,英国公夫妇身份尊贵又十分相爱,沈宇作为他们的独子,自小就被别人捧着长大,在家更是说一不二。

    习惯了被所有人放在第一位,妹妹出生却占领了自己部分“特权”,沈宇自然是十分不习惯也十分不满。

    沈楚从小就是很乖顺的女孩,是饱读诗书无比讲规矩的世家贵女。

    与沈宇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混世魔王大不相同。

    “沈宇!你看妹妹才七岁都能作诗了!你再看看你这写的是什么玩意?!狗屁不通!”

    “今日怎么又被夫子责罚了!你读书怎么就那么不用功呢!你看你妹妹刚入女学,就得了春考第一!”

    “阿宇,沈楚原来是你妹妹啊?你们的性格可真一点也不像……你这做哥哥的,读书怎么还没妹妹好呢。”

    ……

    或许是因为父母、同窗的话语,十五岁的沈宇深深的讨厌自己这个妹妹。

    “沈楚就是个没主见的包子,好欺负的很。念书念得再好又怎么样,她始终是要嫁人的。”

    于是他这么对好友说。

    况且不只是他讨厌沈楚,沈楚对他也完全没有好脸色,不是吗?

    他堂堂英国公世子,难道还要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只是沈宇完全忘了,曾几何时,他的妹妹也追在他的后面,甜甜的喊他哥哥,求着他陪自己玩乐。

    只不过沈宇从未在意妹妹的变化,也没有发现沈楚对他态度完全的改变是在他成为一甲进士之后。

    ……

    “我不认识你们,可你们话里话外难道不是让这位姑娘买下这些首饰……因为你们自己喜欢?”

    姜昭月看着姑娘们,轻描淡写地说道。完全没顾几位贵女纷纷变了的脸色。

    “这位姑娘看起来年纪尚轻,戴这如此青翠的和田玉……反倒有些不妥了。”

    姜昭月温婉地笑笑,从店铺送给客人准备的赠品簪花里挑了一朵纯白的,簪在了沈楚的头发上。

    沈楚愣了一下,双颊微红。

    沈楚容貌清丽,首饰太厚重反而难以突出她的气质。

    “我看你们似乎都是家室出众,但她们的家室恐怕不如你才是。那你不愿意做的事,就严词拒绝好了。我想,你的朋友们肯定也不会介意的吧?”

    “要是你的父母知道你不高兴,他们也会难过的。”姜昭月道。

    沈楚抿了抿嘴,然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也是,自己是英国公嫡女,是皇室宗亲、陛下亲封的令和郡主。

    完全没有必要讨好她们的。

    不怕没了这些“朋友”。就冲英国公府的权势和令和郡主的名头,想和她交好的贵女可以从城南排到城北。

    姜昭月见到沈楚的脸色,知道沈楚听进去了。

    沈楚身边围着的这些贵女家室不如她,而且在姜昭月的印象中,这些人的家族在英国公府落难后不约而同的选择了袖手旁观。

    “时候不早了,我今日午时还约了表哥一起去望江楼尝他们的新菜,就不送你们了。”沈楚对其他人说。

    她的声音还是软软的,却多了几分疏离。

    大燕朝民风开放,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定下了婚期的未婚夫妻是可以独处一室的。

    围在她身边的人纷纷识趣的离开,而姜昭月的内心则是有几分激动。

    与沈楚亲近的表哥只有一位,那就是与她青梅竹马长大又立下婚约的沈家旁支子弟,沈长衡。

    她现在不仅知道了沈楚接下来要去哪里,而且沈楚与沈长衡见面,亲近之人也能不那么顾忌,说些私事。

    “见微知著”,是前世柳时序一直教导她的。

    “姐姐,你刚刚帮了我,现在也中午了,你与我一起去望江楼用饭吧?”就在姜昭月准备离开首饰铺去望江楼蹲点时,她感到有人拉了拉她的袖子。

    “啊?这样不好吧……你不是与旁人约好了吗?”姜昭月装成有些惊讶的样子,但是并未拒绝。

    “没什么的,表哥很通情达理,况且……”

    沈楚有些不好意思。

    因为对这二人的事有所耳闻,姜昭月马上懂了。

    当年沈楚下狱,沈长衡家一支因为与英国公一支血缘关系远所以没有被牵连。可尽管如此,沈长衡还是四处奔走为其求情。

    皇后都有些看不过去,私下召见他劝他说不要再掺和英国公府的事了。万一牵连了自己家那就不好了。

    可是,沈长衡却不为所动。

    再三问询,沈长衡才支支吾吾的吐露真相。

    他说:“英国公夫妇被处斩了,楚楚怎么办呢?”

    姜昭月想着前世沈楚死后太子跟她说过的关于沈长衡的事。当时的太子十分不屑,说高门贵族,谈何真情。

    但她却十分唏嘘。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却天人永隔。

    “你表哥……是你心上人吧?”姜昭月调侃道。她见沈楚微微点了点头。

    “我们已经订婚了,母亲请人算了吉日,今年九月,我们便成婚。”

    沈楚腼腆的笑笑,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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