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青安踩着下午太阳铺开的影子回家,她热衷于小孩子的游戏,例如顺着地上贴着的瓷砖贴合的线走,总是给自己划清可以落脚的区域,输赢在她生命里,总是占很大比例。

    阴影快走完了,前面是一段柏油马路,没什么可捉弄的,她叹了一口气。

    “叹这么大一口气,都成小老太婆了。”

    一听就知道这人是谁,他的尾音经常带点儿翘,很多人说像撒娇,但程青安从没这么觉得。

    她觉得那是他轻佻、阴阳怪气的一种表现。

    “跟你有什么事儿。”

    她头也不回就回道,脚上还加快了步子。

    横冲直撞的兔子,哪天撞树了就老实了。

    段乖觉伸手扣住她书包的肩带:“程青安,我毕业证呢?”

    被抓住,她直往前踏的步子被迫停止,程青安扭头去看对方拉住书包肩带的手,不是很白,和他的脸相比颜色更深,也更显得健康,太白了病态,她曾经以为段乖觉该不是得了什么病才白成那样儿。

    初中嘛,班上人不多,她理所当然地对段乖觉从头到尾审判了个彻底,况且他是城里来的,程青安尽最大能力压榨他,知道很多城里事的同时,对他也多少了解了点。

    她回过神,没在这种事情上纠结,书包是初一买的用了三年还能用,内部的布料虽然坏了,但不影响使用,只是被人看到有些寒酸而已。

    她从一片混沌的书包里抽出压得平整的毕业证,一句话没说递给他。

    段乖觉:“谢谢啊。”

    程青安摇头,意在不用谢,不想和他多说就要走,话不投机半句多,这种时候起争执实在很不好看。

    没成想,还是走不动。

    对抗的力量依然来自肩带,带点儿不依不挠的意思,她最终还是妥协站在原地不回头看他,说:“有事说事。”

    段乖觉在她背后嘟囔一句什么,最后掩饰性咳嗽一下:“程青安,我们可能上不了同一所高中了。”

    “我们就没这么约过,别说的好像很失望一样。”

    段怪觉:“你真无情,你把我们同桌三年的日子当什么?”

    “当高情商练习。”

    段乖觉尝试翻白眼,失败,只能竖起中指以示敬意,但总归没跳脚。

    程青安扯扯带子,还被他死攥着。

    “还有什么事?”

    他不说话。

    程青安从某种角度上来说,确实是比较早熟,这种早熟表现在她时常认为初中班上男孩的行为都幼稚得可笑,当然她也会把那个自认为早熟而高高在上的自己视若蠢材,一视同仁,绝不严于律人,宽以待己。

    三年的同桌,段乖觉起码像现在这样沉默过数百次,城里人来的,也不见得就有多成熟。

    于是程青安把他的手拍开,哄小孩儿似的说:“我们边走边说,好不好?”

    他点头了,少年黑色的刘海在空气中晃动,看上去柔软,程青安总觉得那扎眼睛。

    夏天不分昼夜地热,就算是六点的下午,空气也卷着热气儿,一个人她还能做点游戏转移转移注意力,现在跟个段乖觉,她被迫放手那些个消磨时间的利器,转头叫段乖觉说话。

    “不知道说什么,感觉跟你没什么好聊的。”

    没话说还拦她,真闲出病来了。

    “我记得你想去市县中,嘶,先祝你得偿所愿。”他又憋出一句,“给个联系方式。”

    前言不搭后语。但程青安还是给出了反应:“谢谢。我没有。”

    他没把她的冷淡当回事:“中考完了还没手机?”

    程青安冷笑:“跟你有个——”

    “喏,给你。”

    说到一半话被硬生生拦截,后半段话在嘴里头艰难翻滚绕了一圈后咽下肚,她皱着眉看眼前的手机。

    不是新款,也不是小米苹果那种叫的出名字的,应该是杂牌,他毕竟也才是初中生。

    段乖觉见她不接,就拉她的书包拉链,强硬往里头塞:“一声发小大过天,拿着呗。”

    她完全可以说一句大手笔啊出息了然后高高兴兴收下,死对头送东西这种万年没影的好事有一次少一次,上初中不知道用她多少纸,抢她作业抄过多少回,回报,回报知道吧。

    奶奶前年查出心脏病,又摔了一跤,老年人的身体脆弱不经折腾,手术也花钱,腿骨断了现在躺在医院等着照顾,这也是程青安过得拮据的原因。

    其实父母咬咬牙从薄薄薪资里面抽点钱给她买没什么问题,她相信爸妈也不会拒绝,但手机这个东西,程青安考虑的是上高中也用不了几回,不如算了。

    而现在段乖觉送她一部,从另一个角度看,简直是心想事成,可她记得无功不受禄,天上掉大馅饼会砸死人。

    况且,她有羞耻心,羞耻心让她动弹不得。

    “我不要。”

    “有没有人说你别扭得很,以后我有不会的题来问你,就当咨询费了,成不?”

    “……”

    只要有一个稍显正当的理由就拒绝不了,程青安你真是太物质了。

    你以前还说要老死和他不相往来,结果转头就拿了人家好处,你太没道德了。

    段乖觉给她拉链拉上,没点心眼子地开口:“程青安,大方点儿,这是我强塞给你的,我希望你可以和我保持联络。”

    想了想,他补充:“要你还不愿意,那当借的,凭你这学习能力,上个牛逼大学出来还愁没钱啊,那时候我不知道在哪混呢。”

    这大概是他诚心诚意的,因为黑黝黝的瞳孔亮得很,程青安从那里面看到一个自己。

    一个局促不安,因为即将接受好处却不用支付任何报酬而困窘的女孩。

    她留着蘑菇头大脑门光秃秃的,穿着一身和潮流脱节的衣服,t-恤上还有洗不干净的油点子,看上去土得不行。

    她从来没自卑过,可现在她站在段乖觉面前,突然就明白了“你不觉得低人一等吗”那句话。

    程青安最终还是无声接受了那部手机,她甚至觉得回去的路上书包在往下坠,要把她拉到什么沼泽或者女巫的坩埚里,因为她太坏了。

    爸妈在清菜,为着第二天要上菜市场去卖。

    她扔烫手山芋一样放下书包立马也加入进去,但没提手机的事儿。

    “安安,你老师告诉你市县中要多少学费没?”

    程青安摇头,她沉默地择菜,把枯黄的菜叶从嫩绿的茎上剥离。

    “你到城里,先去你大伯家里住。”

    “好。”

    “诶,小段怎么样了?”

    小段就是段乖觉。

    “问他干什么。”

    妈拍她的脑门:“请他照顾照顾你啊,人家是过惯了的,你没去过城里,有个人帮着点好。”

    程青安择菜的手一顿,她妈说得没错,段乖觉这次确实在帮她。

    “改天……”

    “改天请他吃个饭。”程青安自然而然地接过话茬,先请他来家里吃顿饭再说,再潦草的谢意也得表达一下。

    “那你哪天去镇上告诉他一声来家里……或者你们俩就在镇上吃。”

    程青安:“外面哪有妈你做的好吃,段乖觉不想来我拉也要拉过来。”

    准备好卖菜前的准备,程青安洗漱完就躺床上了。

    她把门反锁,掏出包里的手机,带着点犹豫开机。

    开机还算快,一分钟左右,锁屏应该是系统默认,一片深邃星空。没设密码,向上划就能露出壁纸。

    一划,程青安说不出话了。

    “……”

    如果程青安还是没有接受段乖觉好意的程青安,她肯定会破口大骂变态,揪住他的领子问他什么意思。

    壁纸视角明显是偷拍,她侧着脑袋在发呆,模糊的像素堆出朦胧的神秘,连半边脸都透出点精巧的味道,看上去是离很远拍的。是手机镜头晃动了,还是那天阳光就是如此细碎呢,她身上还带着点光隙残影。

    上面配了字:程青安,看这!字后面跟着个箭头,指向一处位置。

    她点开,看见唯一一个联系人。

    “AAA同桌你段大爷(1.14)”。

    他甚至贴心地加上了生日。

    程青安第二天起床,特意打开柜子找衣服,初中生的衣柜,又是乡下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校服才是万能装备,所以程青安很少买衣服。

    她挑挑拣拣半天,找到件没什么图案的白上衣搭条短裤,骑上自行车出门了。

    从她家到镇有四五公里,不骑车走路要走一个多小时,夏天这样的天气,会被晒成人干。

    顶着烈阳到地方,程青安后背湿了一大片,她把自行车停好,躲进银行。

    银行夏天开空调,凉快,也没人赶她,对程青安来讲是很合适的等人地点。

    她给那个电话发信息。

    程青安:你有时间吗?

    她等了一会儿才等到回复。

    段乖觉:有事说。

    程青安:请你吃饭。

    又一会儿,银行窗口办理业务的人换了一两个,消息没来,一通电话倒是响起来了,铃声突兀,她下意识拿着手机推门走出去,同时道:“喂?”

    带着电流的嗓音沙哑,话也不好听:“程青安你没事吧?这么大太阳出门吃饭,水我都要喝五吨的。”

    “你来吗?”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那人啧一声,小声咕哝了句真服了,然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在穿衣服,嘟的一下,电话毫无征兆地挂断。

    程青安又坐进银行,她这边的位置没什么人,另外的一排座位坐着跟她看起来差不多大的少女,她头一伸,是方筵,初中同学。

    数学课代表,很温柔,程青安问数学题问过很多次,一来二去就熟了。

    她坐到她身边。

    方筵低着头想什么,没注意到,程青安坐在她身边了还依然一副在想事情的样。

    程青安没想打扰,等着她想完再打招呼。

    ……段乖觉好慢。

    这两天把东西收拾完,她就会直接到城里跟大伯住,也是希望她提前到地方适应生活,所以今天吃的这顿饭应该也还算正当。

    “啊,班长。”她以前是班长。

    见她回神,程青安才开口:“你在这儿有事办啊?”

    刚说完她就后悔了,每次闲聊她都问不出什么有意思的话题,不来这儿办事还能办什么,人家手里捏着单子呢。

    方筵点了下头,她说话是柔声细语的,不像程青安那么平——语调平,情感平,说什么都想在念陈述句。

    “嗯。你是等人吗?”

    “等段乖觉,吃顿散伙饭。”她仰着头看天花板,又把头转向她,“你要来吗?”

    “我不了,我们之后应该还会见的。”

    方筵成绩不错,没跌出过前十。

    两个人没继续说话了,空调制冷的声音一阵一阵地响,主动打招呼又聊不下去的尴尬感让程青安挠起脑袋,早知道不说话了。

    明明以前都是见稍微熟点的人就躲的。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背后的玻璃在响。

    一转头,是段乖觉屈起手指在敲,这时候他的表情就是凶的,眼皮懒懒地垂着,眉毛蹙在一起,显得眼尾狭长。

    那双眼睛上下打量着,藏着刀剑般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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