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延朗和范晓牵着马,和李长缨缓缓在街边走着。

    “长缨,你怎么自己在这儿呢,朝今大哥呢?”范晓看见长缨手里的提篮,接着又说道:“这是刚从秀坊回来?我娘还让我去找你呢,说按你上次描的石竹绣样做出的襦裙漂亮又精巧,让你今年花朝节一定要给她做头花。我跟你说最近不太平,都说北狄和北姜要打起来了,你可千万莫要自己出城。”

    范晓一开口就似烧开的水一般嗡嗡不停,沈延朗心里想,他们竟原来这样熟,怎么从未听范晓提起过,还有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样聒噪?

    李长缨倒是见怪不怪的样子,轻巧着一一回应了:“哥哥去给广盈楼修葺屋顶去了,我刚去秀坊给萍姐姐送花样,范夫人如果喜欢,今年一定给她做。”然后顿了顿,目光转向沈延朗,微微笑了一下,“自上次沈将军提醒,我便未再出过城了。”

    沈延朗看向她,目光柔和下来,轻轻点了点头。

    范晓插了进来,奇道:“你们两个怎么认识的?”

    李长缨将上次的事情简单说了,末了又说道:“我爹说样弩已经做好了,还准备让哥哥去侯府找将军呢。”

    沈延朗停了脚步,阳光洒在他的肩头,勾勒出少年挺拔的身姿。街道上商贩叫卖声不绝,他侧过身,微微低下头,语气似也沾染上了初春的雨露,有些温柔:“今日我休沐,不知现在拜访,是否会打扰了姑娘?”

    三人一同到了李家小院,院门未关,李原本坐在小几旁,看见三人一同进来,有些惊讶,拄着拐起了身。

    沈延朗和范晓行了一礼,长缨在旁边说了城门偶遇的情形,便放了提篮,沏起了茶。

    范晓倒是很熟稔:“李伯,我们刚从眉山回来,带了好些好吃食,今日咱们就一起吃午饭吧,吃完饭再谈打兵器的事儿。”

    李原点头应允了。

    沈延朗和范晓一并把屋内的方桌抬到了院子里,范晓解了长耳背上的包袱,把餐食一一拿了出来。只是有些碎的厉害,真成了花生碎肘子皮了。

    范晓一边抱怨,一边扒拉出还算大块的花生糕递给李长缨。

    李长缨大方接了。

    女孩唇红齿白,一口接一口吃得十分满足。感觉到沈延朗在看她,李长缨抬头眨了眨眼,轻轻舔了下嘴唇。

    沈延朗顿了顿。

    此时倒是真的感到后悔了。

    刚才不该跑那样快。

    说话间,李朝今也回来了,看见院内的情形,难得挑了挑眉。李长缨迎了上去,帮兄长提拿工具。李朝今便在院里洗了洗手,挽起袖子进了厨房。

    沈延朗坐在院中,一边听李原、范晓闲聊,一边不自觉看向小厨房,李朝今应是时常下厨,此时他围了围裙,切菜动作十分娴熟。李长缨围着她的兄长打转,好像在帮忙,但看起来又有点像添乱。

    不一会儿,李朝今便转过身点了点她的额头,说了些什么,她就又退了出来。

    沈延朗看着她搬了个小凳,坐在他和李原中间,双手托腮,开始听他们聊天。

    “眉山有个仓洋巷子,那里有南边来的商人,李伯你说的石楠和牛筋应该都能订到。”范晓一边呼噜呼噜喝着茶,一边说道:“您把要求说清楚,我肯定能给你买到。”

    李原点了点头:“春季是采买的好季节,先让商人进一批货,多选几种年生的,回头让吾儿去挑一挑。”

    “好,”沈延朗一口应下:“等我们再去眉山,便将此事定了。”

    “好香啊,朝今大哥这做的是什么?”范晓使劲儿吸了吸鼻子,开始打岔:“也太香了,我肯定得吃两碗。”

    上一个话题便再进行不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李长缨又跑去了厨房,刚要踮脚去够墙架上的堆盘,却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越过了她,身后有温热的气息接近又抽离。她回过头,便见沈延朗逆着光,语气温和:“还需要拿什么?”

    李长缨又指了指旁边架子上的筷筒,让沈延朗一并拿了。

    五人围坐在小院中,许是很久没有招待客人了,李原觉得有些恍惚,年轻人都望向他,等着他先动筷,他咳了一声:“都自便吧。”小院便又热闹起来。

    范晓大口大口吃着李朝今炒的腊肉,喋喋不休夸赞着,李长缨一边吃着花生糕,一边点头附和着。李朝今看着有些好笑,点了点她,让她别只顾着吃甜点,先吃饭。

    沈延朗坐在李长缨的边上,看向她,春日暖阳下,女孩明媚无瑕,就像草原上一朵随风而动的鸢尾花。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直到李朝今将桌子又重新收拾干净,李原便拿出了做好的样弩,放到了桌面上。只见背弩约三尺长,和寻常弓箭一般重,可打开卡扣,里面却另装有十只箭矢,机关重重,看得旁边范晓啧啧称奇。

    “将军可先试试是否趁手,待有了石楠和牦牛筋,准头还能更上一层楼。”李原说道。

    沈延朗用手掂了掂,有些按耐不住:“前辈,我们这就去练场试一试。”

    旁边范晓也等不及了:“快走快走,长缨,你要不要一起来?”

    李长缨先看向了李原,看他没有出声反对,便又望向了沈延朗。沈延朗见她从刚才起便一直看着弓弩,很感兴趣的样子,便点了点头,对她说道:“姑娘若有兴趣,不妨一同前往。”

    女孩露出笑容,轻快点了点头。

    三人一同来到了侯府傍边的练武场,入口处是一棵高大的凤凰木,还不是开花的季节,只有绿色枝杈随风摆动。此处本是块空地,袁伯甫为了方便训练沈延朗剑术,在空地中安放了好些木桩草人,此时用来射箭,倒也合适。

    沈延朗单手持弩,侧身而立,只见他平举手臂,食指关节曲起,微微鼓起的青筋从手背蜿蜒至小臂,整个人英姿挺拔,蓄势待发。

    连射了几箭,环环命中,又换了只手,还是全中。

    旁边范晓激动得喊叫声把鸟儿全吓走了,李长缨也双手鼓掌不停,沈延朗被他们夸张反应逗笑了,无奈摇了摇头。

    范晓跑去摘了箭,迫不及待自己要试一试。

    沈延朗便站回李长缨的身旁,开始轻声和她讲机弩使用的要领。

    “背弩不比姑娘用的暗弩,重量更重,后力也更强。姑娘可以试着用双手,一手持弓,一手扶臂。”沈延朗看向她,见她下巴微微扬起,听得十分认真,继续说道:“双脚岔开,与肩同宽。”沈延朗引导她看向范晓:“腰腹要蓄力,切记不可中间松气,一紧一松会更消耗体力。”

    范晓试完一轮,李长缨便走上前去,沈延朗和她一起把靶上的箭一一拔了,在场中站定。

    她回忆着沈延朗对她说的话,摆好了姿势,一手执弩,一手托臂,腰腹挺直,毫不犹豫扣下了扳机。

    后力太强了,一箭射偏。

    李长缨思索了一下,看着射偏的方向,开始反向改变角度。

    沈延朗看她一次次做着调整,不急也不躁,心下又产生了第一次遇见她时的感觉。女孩娇俏面庞下,藏着颗坚韧从容的心,熠熠发光,让他不自觉挪不开眼。

    调整了几次,终于有一箭射到了靶上,李长缨回头望向沈延朗,沈延朗赞许得点点头,然后走上前,轻轻帮她调整姿势。

    “弩机太长,姑娘正面持弩手臂吃力。”沈延朗左手轻轻抬了下李长缨的左臂,右手扶弓,引导她把弩往旁边挪了挪:“让弩机正对肩膀,头可以再往□□斜一些。这样正好。”

    男子低沉的声音就在耳边,李长缨按照他的指导变动着姿势,同时也感受到了身后少年郎的气息。

    沈延朗身形高大,双臂环绕间,似能将李长缨完全包裹住。

    他们离得那样近,沈延朗能闻到李长缨身上女子的熏香,清澈动人。

    三人又试射了好多轮,直到日头西垂,沈延朗和范晓才牵了马,送李长缨回家。此时家家户户正炊烟袅袅,夕阳西下,将少年少女的影子拉的很长,三人说说笑笑间,便到了李家小院。

    李朝今站在院门边,已不知等候了多久。

    李长缨见状小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与二人道别:“范晓哥哥,沈将军,今日多谢。”

    “长缨,回头我再来找你拿花样。”范晓还念念不忘。

    李长缨点点头,又看向沈延朗。沈延朗接着说:“姑娘不必客气,”又顿了顿,“往后直呼我姓名即可。”

    李长缨弯了弯眉毛,从善如流:“延朗哥哥,你唤我长缨就好。”

    沈延朗点了点头,轻轻说道:“长缨,我们下次再见。”

    “延朗哥哥!”

    沈延朗在榻上猛然睁眼,盯着帐顶,花了些功夫才将自己抽离出来。

    屋外漆黑一片,依旧狂风大作,他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许是因为范晓白日带来的消息,又勾起了脑中的回忆。

    沈延朗走到桌前,借着烛光,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感受寒意流入四肢百骸,觉得自己终于冷静了下来。梦里带来的温柔缱绻如潮水般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无边孤冷。

    这样才对,这才是他这三年的生活。与李长缨相处的时光,才是大梦一场。

    她欺骗他,利用他,从未真心待他。在给了他希望之后,又弃了他。

    沈延朗坐在桌前,听屋外北风呼啸。三年前,也是这样的风雪夜,他接到融城噩耗,千里狂奔。他失去了父亲,心里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护住她。在狼尾山脚下,他对着述律耶云以命相搏。

    他似浴血修罗般向她伸出手,他不在乎她的身份,不在乎她是谁,发誓拼死也会护住她。这苍茫天地间,他只要她。

    他乞求她。

    她却选择上了拓跋赤辞的马。

    沈延朗伤痕累累跪倒在雪原中,以为自己今生都不会再比当时更痛。

    他还是错了。

    他想着范晓白天说的话。

    拓跋赤辞求娶璇瑛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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